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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应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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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晓桐清晨睡醒,有一丝恍惚,闻到渺渺药材香才醒悟自己是在家里,这特殊的味道源自不远处的药厂,有记忆以来,这家药厂每天七点半准时开炉炮制中成药。

    她祖父和父亲的工作单位以前叫省药材公司,后来被合并成为国药集团省分公司。家里住的房子便是单位房改房,因为谢家老爷子退休前是省国药的中高层干部,面积相当大,只是老式建筑的格局不甚理想。

    至于谢老爷子,退休后就搬回江对岸的老宅子了。

    谢家有家谱有家庙,谢公祠就在江岸边上,挂着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家谱现在排到“昭应守信”。

    谢家祖上能追溯到宋以前,最出名的是一位大书家,被称为“宋代四大家”之一的元章公,这位先祖敢问皇帝老儿讨要砚台,那位同爱书法的赵家老儿惜才,居然不恼,赐他别号为“颠”。

    谢晓桐的爸爸谢应举承继祖上,也有几分癫狂气,只是不得其法,癫得没那么气质风流。

    他本是单位会计,在谢晓桐出生前,因爱成痴,为老婆挪用公款而入狱,出狱后气愤父母粗暴地破坏他夫妻感情,恼怒母亲重男亲女,把谢晓桐养得干黄瘦弱,畏畏缩缩,跟他二哥的女儿站一起,一只像乳猪,一只像老鼠,十多年来怨愤交加,龃龉相恶,不曾改善分毫。

    其实谢应举这样的态度,带着些迁怒的意思,非常不明智。

    他大姐,谢家老大谢应彩曾苦口婆心地劝:“你何苦呢,事都这样了,玉清也改嫁好几年,孩子都有了。爸妈当初的出发点难道是为了害你?还不是为你好吗?”

    谢应举听不得为孩子好这话。

    谢应彩继续劝:“这样僵持着,你是一时解恨了,舒坦了,晓桐大了怎么办?说出去,你因为老婆孩子,跟父母老死不相往来,不是让人说她不孝吗?”

    谢应举根本不在乎:“所以你是医院领导,优秀党员。你弟弟我,是刑满释放人员。我们思维不在一条线上。”

    一句话怼得谢家大姐胸口憋气,老半天说不出话。

    谢家老爷子也恨,嘴里骂着“逆子”,内心着实不舍得,只好暗地里默默帮衬。

    那年代在监狱能学点东西,比如车床铣床裁缝厨艺,谢应举出狱后原本的财务工作不能做,干脆将厨艺发扬光大,承包了原单位的大食堂。

    他是老儿子,性格里很有老儿子特有的散漫随性。既不羡慕姐姐哥哥们事业各有所成,也不惦记多搂点银子,滚雪球一样继续承包其他食堂。衣食有了着落,空闲时间他很爱开着那辆油着橙黄广告字的电麻木满街乱窜,一为贴补家计,给姑娘买零食,攒嫁妆;二为故意恶心二老,让老头儿老太太在邻里故旧间面上无光;三来,等客的时候,能在街头跟人捉两盘象棋,怡情娱乐。

    谢应举一般凌晨就要去批发市场采买,大约忙到上午九十点钟才能回家睡一会。谢晓桐起床看一看,桌子上摆着爸爸为她准备的早餐,一盘素三鲜蒸饺,饺子皮掺了澄粉,白亮透明,胖胖的,挨个并坐在盘子里,一碗黄橙橙的小米粥,闻见味就知道是今年的新米。

    吃完洗好碗,谢晓桐满屋子绕了一圈,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像只恋家的到处乱嗅的小奶狗。

    她打开爸爸房间的衣柜,果然,洗好的,没洗的,乱七八糟扔做一堆。

    秋天是男人穿衬衣和薄外套的时节,她去三镇市上学后,谢应举没她照应,衣服都是丢洗衣机里搅搅应付过去,才一个月时间,但凡浅色衬衣,领口袖口全是一圈黄印渍。

    谢晓桐做完大扫除,阳台上晾满了衣服裤子,谢应举还没回家,打了电话来说:“晓桐,我下去县里你杨叔家了。”

    谢晓桐心想,说好的粉蒸肉,炸藕盒呢?“爸爸要不要等你一起吃午饭?”

    “中午不一定赶得回,你去你爷爷家吃。”谢应举自己不去看爹妈,倒是不阻止姑娘去。“你杨叔知道你回来,特地留了两筐小龙虾,他自家的,我晚上做给你吃啊。”

    都说清明螺蛳端午虾,其实谢晓桐最爱吃秋天的小龙虾,少了那股腥味。而且桃江小龙虾大名鼎鼎,杨家又是远近驰名的养殖户,养出的虾挂上杨家的牌子能出口创汇。

    她憧憬了一番,连声说好。

    把剩下的饺子当午饭吃完,谢晓桐拿了包,溜达出门。

    站在公交车站看了眼手机,才十二点,过江去爷爷家的24路车停在她身前,踌躇了片刻,谢晓桐没上,上了后面的106路。

    106途径一个大型批发市场,市场贩卖布料,以及一切跟布料有关的东西,服装毛线窗帘床上用品,还有针头线脑……

    谢晓桐常去的那家,不仅卖布,还代工成衣。大中午的,店老板不在,老板娘在电动缝纫机前忙活,小工守着铺门,歪着脑袋打瞌睡。

    老板娘一张芙蓉面,只低头时稍显凌厉的眉峰破坏了娟秀气。她穿一身长袖连衣裙,蓝底白波点的面料,配银灰色的小方领,外面随意搭了件浅蓝的开襟薄毛衣。以当下的流行看,这裙子款式有些复古,应是她喜欢的,也符合她的年纪。

    明明是市井女人,干起活来认真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市井的泼辣和粗鄙。

    上回来,是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那回谢晓桐进了店子,那女人也是这样,在缝纫机前忙着赶活儿,只有小工殷勤招呼她。

    谢晓桐挑了扣子和中意的碎布头,让店里小工帮忙缀两针做成包扣,自己则杵在店铺正中央,假装看布料。她不知那女人有没有打量她,或许没有,或许悄悄打量了,她错过了眼神。

    眼见得小工快做好了,那女人还是没动静,谢晓桐缓缓踱步到缝纫机附近,心思像天花板上的吊扇,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先开口:“我要去三镇市读大学了。江大。”

    她等了会,没等到那女人说“恭喜”,对方甚至连头也没抬,兀自忙碌着。

    又等了等,谢晓桐很艰难的,将那句“你要好好的”吞回肚子。她没再逗留,接过小工递来的小布袋,一路走出市场。

    …………

    谢晓桐坐在两排店铺中间,一条笔直夹道的花坛上,手里脆皮巧克力雪糕吃掉大半,看见那个女人的女儿走进店门。

    那女孩比她个头矮点,也没她白,长相偏似店老板。有一回,谢晓桐找那个女人做了套汉服,是一套天水碧的齐腰襦裙,裙子一侧绣了三两只小金鱼,襟口裙角散落浅粉色的荷瓣。没多久,她看见同样的裙子穿在那女孩身上,只是没有对襟的上襦,裙摆也只及小腿。

    那套汉服谢晓桐再没穿过。

    奇怪的是,那女孩也再没穿过仿制的裙子。

    谢晓桐缓缓咬着雪糕,一瞬不瞬地注视店里动静,那女孩将饭盒从袋子里取出来,兴高采烈地和那女人说着话。

    她忽然发现这时节吃雪糕太凉,塞到牙疼,站起身,将剩下的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溜溜达达地走出批发市场。

    又一次站在公交车站台上,谢晓桐不知道该去哪里,哪里也不想去。她拨通楼东的手机,没有人接。

    手机卡是在江大办的,在桃江用要收漫游费,谢晓桐边心疼,边拨第二遍,这回楼东接了,“刚才去厕所了。”

    “小楼我想回去了。”

    “回哪?你不是在家吗?”楼东摸不着头脑。

    我想回学校了。话到嘴边,谢晓桐自个乐起来,想什么呢?想那么多有用吗?她不答反问:“小楼你想不想家啊?”

    楼东说的果断干脆:“不想家,我想你了。”

    谢晓桐这次是真正在笑,用蕴含着恋爱气息的甜蜜语调说:“我也想你了,可想你了。”

    恋爱中的人,就像树枝上的傻鸟,成双成对蹲一起,啥也不干,叽叽喳我想你,叽叽喳我爱你,你来我往的,毫无意义的话语,唠上一下午也不厌。

    站牌边的阿姨不住地侧目,谢晓桐这才挂了电话,高高兴兴坐上去爷爷家的车。

    谢家宅子在江对岸,老城的北门大街上,这里北靠古城墙,南望昭明台,护城河里长江水蜿蜒而过,是桃江重要的旅游景点。

    巧得很,今天不仅二伯娘在,二伯家的谢晓棠也在。

    谢晓棠比谢晓桐大两岁,她有个一胞双胎的弟弟谢守全。

    谢老太一生的成就,是她一个乡下姑娘,嫁给了谢家人,为三代单传的谢家田地足足添了三根苗。二伯娘在谢老太面前有面子,最大原因是她娘家有双胞胎的基因,按她的话说“不是计划生育,我生两回赶得上别人几年。肚子装拉链也没我管用”。

    谢老太跟二儿媳妇极为投契,时常一起嗟叹如今的天道人道。

    正午日头好,都坐在院子里。

    谢晓桐进院门挨个喊了一遍,谢晓棠看她空落落的双手,忍不住问上了:“晓桐你从三镇市回来,什么也没带?”

    她搬张小杌子坐下,抬头愕然问:“要带什么?”

    谢晓棠啧一声。

    二伯娘教诲说:“好歹去了那么远,回来给爷爷奶奶带点特产,不是应该的吗?”

    国庆放假回娘家的谢家老大谢应彩正从厨房的过道出来,应是洗过东西,正在擦护手霜。听了这话,想想北街即将拆迁的传闻,眼睛从石桌上的一串香蕉扫过,心里冷笑不止。正待说话,谢晓桐先开口:“二伯娘,我懂的。可我没钱,我还上着学呢。”

    谢应彩是家中长女,深得谢老爷子的处世精髓,是未语三分笑那种人,又喜欢小侄女多过大侄女,此时眉眼弯弯的,接住话茬,说:“晓棠现在一个月应该能赚不少吧?我前几天经过她店子,手机都卖疯了。”

    谢晓棠只有中专学历,很不爱听人说她是卖手机的,搁她爷爷那个老古董嘴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工作”。言下之意,一个女孩子抛头露脸迎来送往,丢人。

    可夸她会赚钱,那又不一样,她带着自得说:“姑姑上回过去是想换手机吗?我那拿货价,比外头便宜好几百。”

    她妈一掌拍在她腿上,“你姑姑换手机需要花钱吗?”

    谢应彩是市中医院的领导,开年有望升院长。她眼皮也不扫弟妹一下,笑着对谢晓棠说:“赚了钱是好事,心里记挂着你奶奶也是孝心。不过,下回别买香蕉了,你奶奶入秋了肠胃一直不好,便溏。”

    谢晓桐喊一声“姑姑”,只觉谢晓棠此时斜斜瞪了她一眼,她莫名其妙,完全不知为什么,干脆不理会,调头跟谢老太说:“奶奶我爸爸今天去下头县里了,说给家里拿小龙虾,下午应该就能送来。”

    谢应彩哎呦一声,说了句“那可真好,过节有口福了”。

    既然姑娘都说好了,谢老太也不能没一点表示,更何况是小儿子给她送过节的东西。她抬抬眼皮,说:“你爷爷应该也醒了,给他倒杯茶过去。”

    她还保留着农村妇人爱做手工活的习惯,年轻时做鞋,老了眼力不好手头没劲,只做鞋垫,谢老爷子也爱穿她做的东西。她说着话,手上也没闲下来,紧紧实实的粗布鞋垫上,针脚密密的,一个团花寿字快绣好了。

    谢晓桐不指望她一团和气,能正常人一般,正常相处就行,她笑一笑说“那我去啦”,起身进了正屋。

    谢老爷子大名谢昭延,退休有段时日了。他生活很规律,每早一碗牛肉面,二两本地黄酒,过了早就去城墙外的护城河河堤散步,中午吃了饭睡会午觉,下午或出门找老友下象棋,或架着眼镜看会书。

    他不仅懂得享受生活,也是个有见识的人,哪怕是在特殊年代,他身为黑五类,因为很有眼力见的娶了刘家河村的刘大辫子,有全村人照应,不仅不曾遭过大罪,还把家谱给保住了。

    他喝了小半杯谢晓桐递来的茶,没问她爸爸谢应举今天去了哪儿鬼混,率先问起谢守亮。

    谢晓桐平常敢直呼堂兄名字,在爷爷面前可不敢,老老实实的说:“大堂哥立志要考研,所以有点时间全泡在图书馆了。他在图书馆长期有个座,桌面上铺天盖地全是书,他复习特别特别认真,隔壁座位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一坐就是一天,只有中饭才去一趟食堂。”

    这是谢守亮交代她必须说的,必须一字不漏,鬼知道是真是假。

    谢老爷子点头说:“守亮国庆大假回不来,你大伯跟我解释过。”

    谢晓桐像告密一般,凑近了悄声说:“我猜呀,爷爷,大堂哥考研是计划考燕大。”大学没考上燕大是谢守亮心中之痛,没选择美女如云,风景如画,气韵风流的江大是遗憾之一。

    谢老爷子眼眉微抬,没说话。

    谢晓桐竖起两只大拇指,比划了一下,说:“燕大数学系,可是一等一的!老师都是院士!”

    嘿嘿,谢守亮,考不上燕大疯人院,有的你疯的。

    谢老爷子暗喜之色藏不住,咳一声,问:“别只顾着哄你爷爷高兴,有什么话,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