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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元的进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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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时显家住湖东,三镇市最老牌的别墅区。十年后房价飙升,此处以千万为单位计价,可那时,他家已搬离了这片有钱也再难买到的湖光水色。

    餐桌上,于秀枝不停的往儿子碗里夹菜,连难得回家吃晚饭的男人也不顾不上,嘴里絮叨着“廋了,黑了”。

    褚成褚达两兄弟有段时日没碰头,就着下酒菜,开了一瓶茅台,话茬子没断过。

    褚成早年只是房管局下属小工程队的一名工人,干得是帮公家房子敲敲打打维修的零碎活计,后来市道向好,他走通路子,自己扯起了一支建筑队。这些年经营,他从包工头到开发商,眼界实力都有巨大提升,而他那位至交,同样运道亨通,从房管局一路到建委,再到区级,市级领导班子,最近又高升,被调到隔壁省。

    褚成贫苦出身,对生活质量要求不高,不拘啤酒白酒,顺喉的都能喝。能让他在家里开茅台,除非应酬,一定是有烦心事,为了提醒自己这口酒来之不易。

    褚达于是问:“哥,最近有麻烦?”

    褚成眉头不展,说:“新上任的那位有新思路,前天开了个座谈会,把三镇市搞房地产开发的,一揽子全请了。”

    褚达一猜就中,“为了旧城改造?最近报纸和地方台铺天盖地,全是雨水漫街,市民出行困难的报道,我正猜这是为谁造势呢,原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火是火了,这把火处理不好要燎屁股。”褚成喝着酒也不得开怀,声音闷闷的,“座谈会上透露的意思,明年有意投标一号线二期地块的,先得争取个优先权。”

    褚达嚼着口水鸡里的碎花生米,静听他哥下文。

    “这个优先权怎么来?没有固定标准,得看态度。大概意思有眼力的都懂,这个态度就是指能不能配合好旧城改造。”

    褚成谈及此事,忆起座谈会当时气氛,颇觉好笑,郁闷中带着一丝快意,说:“之前为了争地铁沿线那几块黄金宝地,狗脑子快打出来。前天座谈会上一个二个不吭声,人人装鹌鹑。”

    褚达一边给他哥斟酒,一边笑着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江口江阳两个老城区,一片片的,全是以前的国企家属区,事多利薄,拆迁关系复杂,谁愿意主动挑担子?和地铁附近的地块能比吗?”

    褚成叹气:“道理谁不懂?能有什么办法,卖羊肉搭上半拉羊脑壳,这是将本求利的阳谋,不怕你不应。”

    褚达问:“汪大庆呢?他怎么说?”

    “他说跟我行动,泰元还有几个闲置地块,无论明年开发哪个,他不缺肉吃。”

    汪大庆是褚成的拜把子兄弟,也是泰元地产的元老之一,数年前独立出去,自己创建了个建筑公司。他和褚成既有兄弟感情,又是开发商承建商这种上下游关系,这种大事褚成肯定会征求臂膀的意见。

    “我怎么听说他最近在鼓捣开发公司,到处找人职称挂靠。”褚达对循规蹈矩上班没兴趣,但不妨碍他关心大哥和泰元地产。

    褚成手执酒杯,打杯沿上瞥他一眼,问说:“你听王长贵说的?”

    王长贵是三镇市市郊人,包揽了三镇市大半的河沙生意,和褚达有几分面子情。

    自褚达提到汪大庆,再到王长贵,褚时显听得格外用心,看在于秀枝眼里,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边厢,于秀枝关切地问:“儿子你今天不爱说话呢,谁惹你不高兴了?”

    那边厢,褚成唬着脸呵斥褚达:“早跟你讲了,离他远一点。”

    他一手带大了弟弟,有时教导兄弟跟训儿子差不多。于秀枝顾不得褚时显,连忙打圆场:“吃饭呢,小达小显难得回来一趟,你那暴脾气给我收一收。”

    三十多近四十的“小达”狗腿地顺杆子爬:“还是嫂子疼我。”

    褚时显吃着鸡腿,被他小叔逗乐了。

    褚成沉声说:“王长贵船老大出身,江湖气不收敛些,尾大不掉的,迟早有他乐的。我是为你好。连我都……”说着一叹。

    认真说来,做房地产开发的褚成和做河沙生意的王长贵关系更深更密切,早年间也是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的兄弟,近年有意疏远,王长贵应该也感觉得到。

    “我跟他不是一路,玩不到一起去。就是吃饭遇见,聊了会近况。哥,你天天忙公司,耳目太闭塞也不行。”

    褚成看弟弟一眼,“汪大庆跟我提过一嘴,他那小公司在我这接活,小打小闹的,赚不了几个钱。不如花点力气搞个二级资质,将来怎么做都方便。”

    既然大哥心里有数,褚达就放心了。“二级资质怎么也要几千万的资产才能过审,汪大庆可以啊,跟着你喝汤,也能攒一副身家出来。”

    于秀枝听见心里万分不妥帖,幽怨地说:“那是你哥大气豪爽,对外人比对自家人好。”

    褚成把酒杯放下,不耐地说:“又来了是吧?”

    于秀枝虽然是只胭脂虎,但在外人和孩子面前一贯给男人面子,她不做纠缠,只以冷哼回应。

    褚时显夹一箸菜给她,于秀枝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又提起刚才话头:“今天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回家连妈妈的新发型也没夸一句。”

    褚时显笑嘻嘻的,“你们都太大方了,对外人比对自家人好。”

    他意有所指,在座人都听懂了。

    于秀枝瞄男人一眼,见褚成望过来,也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父子俩一个德性,都是不吃亏的主。理亏的她恨恨地数落儿子:“你们父子俩趁我不注意,合成一伙了是吧?我白生养你了。”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弟弟和儿子在旁,褚成打定主意晚上再和老婆分说她娘家事。他收了酒杯,示意老妻盛饭,跟弟弟重谈正事。“我这心里不安稳。是进还是退?一直拿不定主意。”

    褚达在心中思量,没敢妄言。

    褚家兄弟读书少,胆子大,脑子活,他们这个年纪借国运昌隆而发达富贵的,有很明显的时代印记,每到变革点,看清势头,对他们很重要。

    “进吧,华昙小区的项目还没完成,再来个旧城改造,资金占用太大。再来,老黄刚调任,我屁颠颠地去巴结新领导,像什么样子?老黄人调走了,部下和关系都还在,他们怎么看我?会不会使绊子?”任褚成向来好谋善断,面对类似于站队的选择,一时也委决不下。“至于退,退一步风平浪静,但是退了再想前进,又要花费百倍力气。”

    褚成现在很明显的感到自己的局限性,最铁最给力的关系高升,当然是好事,值得庆贺,但远水不解近渴,对他当前发展无益。而其他的关系始终没那么牢靠。

    内心彷徨,偏偏不能示弱于人前。

    褚时显停了筷子,他知道,前世因为黄伯伯调任,他爸自忖以眼下的背景和关系,不足以平衡旧城改造项目复杂的局面,最终做出守成的错误选择。

    “爸,我能不能谈谈我的看法?”

    褚成以往只恨不能把儿子屁股焊在饭桌书桌前,褚时显奋发之后,褚成又恨不能将自己的阅历智慧一股脑灌输进儿子脑袋,他毫不避忌儿子旁听,也不阻止儿子发言。能参与就好,说错了他来纠正,上阵父子兵这句话,他向往了足足二十年。

    “你说。”

    “现在是三个问题,资金,收益,和态度。资金有各种融资渠道,做好财务风险管控,问题不大。收益现在不好判断,大家都不敢出头,无非是怕事倍功半,赔钱赚吆喝。但我觉得,不赚钱能赚吆喝,那也不错。”

    褚成说:“说得轻巧,不赚钱赚吆喝,你当底下人不用吃饭不用开工资?供应商承建商不追着你结款?”

    “爸,我们换个角度看问题。不管地,还是贷款,都要看人眼色拿,是不是?相等的资质和开发水平,凭什么给你,不给别人?选择权在人家手上。那么有选择权的人,做选择的时候,最看重的还不是你的态度?就像我舅舅舅妈,态度温和行事磊落的来问你借钱,你肯定借,想歪招邪路子讨,你肯定不理,对不对?这就是态度了。”

    褚时显说完抱歉的看他妈一眼,换来干脆的一个“呸”。他只好讨好地笑笑。

    饭桌上首的兄弟俩忍俊不禁。褚成掂着酒盅,“再说说。”他示意儿子。

    “所有的担心,不管是拿地的困难程度,还是资金的充裕度,在态度问题上不值一提。我直接点说,爸你别生气,过去的泰元走得太顺了。泰元的管理层也跟着飘了。”实际上,有褚成这种自信精明又独断专行的老板,泰元的管理层可以说就是一堆唯唯诺诺的跟屁虫。褚时显这话是给他爹留了几分薄面,没有直指褚成刚愎。

    他停顿少许,怕激怒父亲。褚成却是面如平湖,不兴波澜。

    “黄伯伯调任后,泰元该换另一种方法做事了。如果有必要,重新做孙子也不是不行,毕竟那么多人指着泰元开饭呢。你若是缩了,知道的人认为你忠厚,仗义,记着黄伯伯的旧情,不知道的,以为你对新来的那位有意见,和平抵抗,拒不合作。再来两个小人吹吹风……”

    褚达目光转向他哥:“小显说的有道理。”

    褚成不置可否,只问儿子:“还有没说完的话?一起说了吧,反正你都敢指责你老子飘了。”

    褚时显不好意思地笑,看他妈一眼,也是面带薄嗔。

    说到底,前世泰元地产资金链断裂,问题的根源不是恰逢08年的全球性金融危机,也不是负债累累无处贷款,而是态度不好惹人厌弃,以至于孤立无援,最后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

    他说:“那我就说了?我觉得吧,再当一回孙子也无妨,反正你都……咳,这么说吧,我们态度积极地响应旧城改造,宁可少赚钱不赚钱,也要为人谋福祉,那就说明我们有大局观,跟那位立场一致对不对?爸你借机会当选个政协委员什么的也不错。这一件事能成,赚得足够大了。”

    褚家兄弟对视一眼,褚成老脸带臊,轻咳一声。

    “都别笑,我知道我爸心里一万个乐意。”褚时显一本正经地继续,“黄伯伯那里不用担心,他现在上了新台阶,目光更深远,根本不在三镇市,更不在泰元一个小企业上。”

    “爸你刚才说,卖羊肉搭上半拉羊头。哪一块是羊肉?恐怕都认为地铁地块吧?恰恰相反,”褚时显迎向两人目光,“我认为旧城改造才是羊肉。这是政治账,地铁地块是经济账。从我读过的《政治经济学》来看,政治,从来是作用于经济的。”

    褚时显从前对父亲的事业漠不关心。他年少无知时,情愿大洒金钱,跟小叔的手下们,跟街头的混混们厮混,也不愿像个跟班帮闲似的,跟父辈知交们的孩子玩耍。

    前世他毕业后宁可在私人小公司做程序员,拿微薄的薪水,也不愿继承父业,去泰元当太子爷。

    他觉得他爹大半辈子舍命陪酒,奴颜陪笑,跪着赚钱的行当太憋屈了。

    之后面对法院的查封,银行的催缴,独自背负家庭的重责,生活的压力时,他才意识到,他父亲骨子里也曾有过傲气。

    而今两世为人,解析当年的褚时显,结论自然是客观又凌厉。那是一种虚伪的清高,以弱者的心态营造的护盾,保护着他的脆弱和无能。

    实质上,无论甲方,乙方,无论官,或商,无论背景身份,既然可以通力合作,那么必然互为援引,必然平等。

    只有任何一方实力下降或骤升时,天秤才会倾斜。

    他父亲褚成和黄文山的天秤此时已然倾斜。多少人宦海沉浮,在厅级位置十数年不得寸进,黄文山得亲家助力高升后,褚成很难再入他法眼。所以,向新来的领导靠拢,积极响应配合工作,才是正途。即使黄文山知晓,对这种逢迎想必能理解。

    褚成为难,不过是因为长期处于权力的外围,政治性不足,又被江湖道义蒙蔽了理智而已。

    褚时显说“算好了政治账,经济账不足为虑”之后,没有再多谈此事。他爹他小叔都是人精,拨开迷雾自然能看清前途。

    不做则已,做则务必尽善尽美。

    决定了积极配合工作,那就要争当第一。自古以来,先锋部队都有资源倾斜,政策,税收,地段,融资,管网,各种出让金保证金……太多可以令效益最大化的环节值得商讨。

    褚成褚达两兄弟从餐桌转战书房,摆开了畅谈的架势。

    褚时显则回到二楼自己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为第二天的面试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