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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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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续数日,彭城大雪纷飞,挦绵扯絮。

    溪水结冰,道路被大雪掩埋,若是误入密林,运气不好就会遇上野狼,再糟糕点,碰上豹子老虎也不是虚话。

    然而,无论在恶劣的天气,都挡不住南来北往的商队。

    为了丰厚的利润,无论是运送绢布海盐的汉人,还是携带香料彩宝的胡商,都是迎风冒雪,赶着大车接踵而至。

    自城头向远处眺望,蜿蜒的商队穿过雪毯,是遍地银白中唯一的暗色。

    清脆的鞭声在风中回荡,不分胡汉,遇见都会打个招呼。后来者踩着前者的脚印,硬是在漫天大雪中开出一条道路。

    彭城由相里兄弟主持建造,城墙四面立起箭楼,墙内遍布暗道,并埋设有机关。城下挖开超过两米的深沟,此时被雪掩埋,开春必成一天大河。

    城内仿造建康营造,居住区和坊市分开,彼此之间设有篱门。未有水道贯通,代之以能行四马的宽路。

    坊市内亦有不同。

    大市每旬一开,方便远途客商。

    小市每日都有,货物分门别类,分到不同的廛肆之内。

    除开店的商人和挑着担子的小贩之外,村人猎户也常携私-货入城。近来常见有做汉家打扮的胡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举着硝制过的兽皮,和不同的买家讨价还价。

    邺城一场大火,木制房屋多被烧毁,城中四万余户尽数迁走。

    汉人流入西河、上党、武乡等郡,很快安顿下来。胡人分成数拨,在迁移过程中,各族各部之间泾渭分明,因积怨时有-摩-擦。

    慕容鲜卑大多北行,主要投奔慕容评和慕容垂。

    慕容涉等鲜卑贵族面和心不和,消灭巴氐之后,又接连和杂胡开战,尚且自顾不暇。几场战斗下来,手中地盘少去大半,剩下的也将保不住,明显不是好的投靠对象。

    各部首领合计之后,全部选择绕路,避免中途遇上,被拉入这支注定灭亡的队伍。

    杂胡要么加入征讨“旧主”的队伍,各种开抢;要么仿效羌人和羯人,试着和盐渎商队接触,在靠近幽州的地界安身。等待时机成熟,便拖家带口投奔盱眙。

    据说一支羌部率先南投,现在过得十分滋润。

    不用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冲锋陷阵,也没有苛刻的重税,只需在州治所卑下名册,便能在幽州居住。

    不想继续放牧牛羊,大可以改行,以部落为担保,带着幽州商人往来南北,深入不曾到过的杂胡地界。懂汉话的优势明显,能帮着汉人和杂胡联络,另得一份报酬。

    杂胡之间陆续传开,这支羌部干活不累,危险不大,油水却相当丰厚。

    “听说部落里的人都不养牛羊,多数改做生意。头领搬到盱眙城内,住的是大宅院,冬天有地热。”

    地热是个什么东西,多数杂胡尚无概念,但这不妨碍心中畅想。

    遇到羌人带着商队路过,看到对方穿着绢衣,满脸油光,羡慕之情油然而生,反对南-投的声音越来越小。

    有眼睛的都能看到,彼此的差别实在太大。再旗帜鲜明的反对,明显是和整个部落过不去,闹不好就会被人背后下刀,事了扔到雪地里一埋。

    不是没人想过南下劫掠。

    问题在于,中间还隔着秦氏坞堡。过去还好说,回来怎么办?去的时候一穷二白,回来却是拉着马车,傻子都知道干了什么。

    若是被坞堡盯上,再别想有好日子过。

    仔细想想,远不如举部投靠来得划算。

    杂胡想得不错,却没法全部如愿。

    桓容固然有意招收杂胡,借机壮大手中力量,但碍于州兵数量不多,口子不能开得太大,人数达到一千五百便停下了动作。

    原因很简单,不想内部生乱。

    胡人的凶性刻在骨子里,没找出解决之道前,压根无法保证忠诚。少数尚能管辖,人数多了,万一哪天不顺心,在幽州闹起来怎么办?

    “如果我有十万雄兵,压根不惧这些!”

    这句话只能私下说一说。

    现实情况则是,盘点幽州全境,尚且凑不齐几万人口。想要招收十万雄兵,无异是痴人说梦。

    流民?

    想都不要想!

    自秦氏坞堡发兵攻燕,陆续占据荆、豫、徐三州,便彻底截断南北。

    此举固然挡住乱窜的燕兵,保证幽州安全,却也拦住大部分流民,迫使桓容扩充人口的计划中途流-产。

    其他侨州如何想,桓容不知,可他的确有些着急上火。

    找上门去,难免会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不向对方开口,幽州的人口很难在短期增长,无论从现下还是长远来看,都对桓容十分不利。

    最直接的影响,州兵的数量卡在三千,加上盐渎私兵和袁氏仆兵也不足六千。解决小问题尚可,哪天遇上成建制的府军,估计只有被揍趴的份。

    和荀宥商议之后,桓容绞尽脑汁,整整耗费两个时辰,方才写就一封书信,仔细的塞-进竹管,绑在苍鹰腿上。

    不能开口要,干脆直接买。

    他不差钱!

    因风雪太大,苍鹰抵达彭城的时间稍晚。

    看过桓容的书信,秦璟陷入沉思,独自坐了许久。

    夜色--降临,婢仆点燃灯火,送上备好的膳食。

    秦璟心中有事,无心用膳,仅是动了两筷,就让人撤了下去。

    秦玦接到西河的消息,正打算来找他商量。见到婢仆撤下的碗盘,不禁面露诧异。

    “阿兄胃口不好?”

    婢仆颔首。被秦玦问起原因,却是满脸茫然,一问摇头三不知。

    “算了,你们下去。”

    秦玦摆摆手,迈步走进内室。

    刚绕过屏风,立即有冷风迎面吹来。

    “阿嚏!”

    意外的打了个喷嚏,秦玦开口道:“阿兄,天这么冷,为何不关窗?”

    “清醒。”秦璟的声音有些低沉。

    秦玦又打两个喷嚏,避开窗口坐下。早知道该披着大氅,如今一件长袍,压根挡不住冷风。

    “阿兄,西河来信了。”

    “恩。”秦璟单手耙梳过额前,将一缕黑发顺到脑后。略显粗鲁的动作,落在观者眼中却格外潇洒。

    秦玦看得眼热,暗自嘟囔一声,到底没敢当面抱怨。

    兄弟长得太好也是个事!

    没瞧见鸟都区别对待?

    “阿父下月称王,决定定都西河。”

    “西河?”秦璟神情微讶,见秦玦又开始打喷嚏,顺手合上木窗,正色问道,“之前不是有意邺城?”

    “听说是有人向阿父举荐术士,卜出邺城非是祥地,否则曹魏不会移都洛阳,慕容鲜卑也不会短暂而亡。”

    “荒谬!”

    秦玦用力点头,大表赞同。

    “大兄曾经出言反对,可惜术士言之凿凿,阿父似另有考量,决定先定都西河,是否移都,只待日后再说。”

    日后再说?

    捏捏眉心,秦璟恍然。

    西河乃秦氏崛起之地,现下只是称王,的确可以为都。日后更进一步,再选都城未为不可。

    “阿兄,还有一件事。”

    “什么?”

    “阿岢送信来,说南阳阴氏又给阿父送了美人。”

    “南阳阴氏?”秦璟挑眉。

    “对,就是当初害阿岢落水,差点病成傻子那个!”说起这件事,秦玦就是满腹怒火。

    “阿父收了?”

    “收了。”秦玦怒道。

    “阴氏好大的脸皮,不只阿父,还想给大兄和二兄-塞-人!要不是阿母拦下,估计人已经送去了武乡和上党!”

    秦玦越说越气,一阵咬牙切齿。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做什么?”秦璟倒没生气,反而笑了,“鲜卑段氏,你可记得?”

    “鲜卑段氏?”秦玦想了片刻,“跟慕容垂-叛-出燕国那个?”

    “正是。”秦璟沉声道,“凡鲜卑皇室,如吴王、范阳王等,后宅均由段氏女把持。如非可足浑氏手段狠-毒,两代燕主的后-宫定也不乏段氏女。”

    慕容垂带兵征伐高句丽,将王妃可足浑氏丢在邺城,却特地派人接走小段妃。固然有慕容令生母出于段氏之故,也是对这个家族的重视。

    “阿兄是说?”秦玦似有些明白,却又不敢确定。

    “外戚。”

    “外戚?”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阴氏如何兴旺,你总不该忘记。”

    哪怕过去几百年,东汉开国之君的这段佳话,依旧在世间流传。

    秦璟掀起嘴角,半面被烛光照亮,半面隐于黑暗。对比鲜明,衬得唇色愈发鲜红。

    室内寂静片刻,秦玦猛然拍案。

    “他们敢!”

    “自然是敢,否则也不会趁这个时候送人。”秦璟微垂双眸,忽然有些意兴阑珊。

    “阿岩,自阿父决定称王,坞堡再不同以往。如阴氏之类会越来越多。你能挡得住一个,能挡下十个二十个?”

    “阿兄……”

    “如今是阿父和兄长,很快就会是你和阿岚。”秦璟看着秦玦,笑容颇富深意,“说起来,你和阿岚也是该定亲的年纪。”

    “阿兄!”秦玦脸色涨红,“阿兄尚未成亲!”

    “我吗?”秦璟拉长声音,黝黑的眼底倒映火光,唇边笑意更深,“阿母曾请人为我卜笄,你难道忘了?”

    秦玦张张嘴,表情瞬间凝固,突然有些泄气。

    “阿兄,术士之言未必可信,你总不能一直不成亲吧?”

    “有何不可?”秦璟淡然道,“这样一来,兄弟才能和睦如初,阿母也不会烦心。”

    “可……”秦玦皱眉,“大兄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秦璟转过头,细听朔风呼啸,话中隐含深意,“我意已决,不会再做更改。况且,有三年前的教训,想必不会有哪家想不开。”

    秦玦无语。

    卜笄是一则,真假不好断言。可那件事真同阿兄无关。

    送来的人一直在西河,阿兄碰都没碰,无论如何沾不上卦象的边。归根结底,是那两家各怀鬼胎,自己作死,落得个人死族灭的下场,能怪阿兄吗?

    最后偏要栽到阿兄头上,流言传了整整半年!

    “此事无需再提。”秦璟话锋一转,道,“无论阴氏作何打算,有阿母在,总不会令其如愿。现下另有一事,我欲交给你办。”

    “阿兄尽管说,我一定办到!”

    是外出追缴燕国残兵,还是捉拿借商队刺探的氐人?

    全部没问题!

    “近日我将往幽州一行,彭城暂时托付于你。慕容鲜卑已不成气候,城内政务也不多,只需隔日带兵巡视,挡住流-窜的残兵,收拢流民即可。”

    秦玦石化当场。

    这个时候南下?

    “为一笔生意。”秦璟难得开始解释。

    不解释还要,这一解释,秦玦直接由石化开始皲裂。

    仗没打完,坞堡内又是一堆事,这个时候南下谈生意?

    阿兄,求别闹!

    西河

    比起彭城,西河的雪更大,风更冷。

    几场大雪过后,满世界一片银白。屋檐下的冰棱足有巴掌长,晶莹剔透,能清晰照出人影。

    曲折的回廊下,数名婢仆迎面走过,一行人手中捧着绢布首饰,另一行却怀抱竹简。

    彼此见到了,都是表情不善,下巴昂起,用鼻孔看人。

    不是碍于规矩,必定要吵上几句。

    饶是如此,仍在行路间互使绊子,两名婢仆被踩住裙角,一人跌倒时撞上廊柱,额头擦破一层油皮,另一人划破掌心,登时鲜血淋漓。

    见了血,事情自然不能善了。

    早不对付的两个美人先怒后喜,都以为抓到机会,争相跑到刘夫人面前哭诉。

    可惜两人都打错了算盘。

    来到正室外,连真佛都没见到就被训斥一顿,带着贴身婢仆站在廊下,想走不敢走,吹了两刻的冷风,生生冻得脸色青白,浑身直打哆嗦。

    听到婢仆回报,刘夫人眼皮都没抬,看着新染的蔻丹,仿佛正在出神。

    刘媵放下茶汤,视线扫过陪坐的妾室,问道:“说吧,谁干的?”

    “回夫人,是妾。”周氏上前跪倒,上身微倾,双手合于腹前,姿态恭敬。

    “怎么这么急?”刘夫人终于开口,话中并无太多指责。

    “回夫人,这两个不算什么,她们身后的实在不像话。”周氏正色道,“妾看不顺眼,行事鲁莽,还请夫人责罚。”

    “罢了。”刘夫人摇摇头。

    想当初,阴氏自恃美貌兼出身高门,行事很是张狂,在后宅中没少得罪人。更不知天高地厚,害得秦珍落水,最终惹得刘夫人震怒,落得个“病亡”下场。

    阴氏族中不记教训,这才过了几年,又开始向秦策的后宅伸手。这且不算,连秦玖和秦玚都不打算放过。

    只是秦策还罢,敢谋算她的儿子,刘夫人绝不会姑息。

    “今天的事就算了,日后不可如此鲁莽。”

    刘夫人正色道:“下月是坞堡的大事,不可闹出任何乱子。有什么事都要等上几天,可明白了?”

    “诺!”

    刘媵和众妾一并应诺。

    从此刻开始,她们这些“老人”就是统一战线。那些新入府的娇花最好皮绷紧些。老实还罢,不老实的话,提前凋零可怪不得旁人。

    刘夫人和刘媵交换眼色,心下都十分明白,秦策要称王,后宅肯定会进人。挡是挡不住的。

    她们能做的,就是把进来的都攥在手里,哪个敢起刺,大可丢给这些“老人”收拾。

    两人最关心的还是秦玖等人。

    秦策的后宅挡不住,几个儿子却是不然。

    身为秦氏主母,秦策的发妻,又为秦策诞下嫡子,手中握有相当大的权利。谁敢不经她的同意擅自送人,连借口都不用找,直接拉出去当场打杀。

    有谁不记教训,胆敢以身试法,大可以试试看!

    冷风越刮越大,两个娇柔的美人终于支持不住,先后晕倒。送回去后,都没能熬过一场风寒,半月不到就香消玉殒。

    秦策问都没问,或许连两人的长相都没记住。

    刘大夫没空闲处理,刘媵打发两个婢仆送信,什么体面,什么葬入祖坟,压根是不可能的事,一副薄棺送出府就算了事。

    阴氏遇此挫折,给旁人敲响警钟。

    然而,几条人命终抵不住野心,不出几日,阴氏再次送美,之前蠢蠢欲动的几家咬咬牙,紧随阴氏脚步,都打算赌上一回。

    秦策照单全收,秦玖和秦玚见也未见,全部退回。

    刘夫人安坐后宅,看着一群莺莺燕燕福身行礼,面上恭谨顺良,背地里各施手段,和刘媵一起置身事外,全当看一场大戏。

    这场戏短期不会落幕,却会中途换角。

    每个被换下的角色,面前仅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北风呼啸,秦氏坞堡仿佛一尊巨兽,盘踞西河,迎风咆哮。

    吼声震动北方荒原,气吞山河,昭示着历史又将翻过一页,一个新的汉家政权将雄起北地,逐鹿中原。

    偏安南地的晋朝也将迎来一场-动-荡。

    十一月丙子,桓大司马再次上表,请废司马奕帝位,改立丞相司马昱。表书递上不算,更将“废立诏书”拟成草稿,派人送入台城。

    满朝文武无一提出异议,显然默许此举。

    郗愔随后上表,同样推举司马昱,言“琅琊王昱体自中宗,英秀明德,人望所归。宜从天人之心,顺百姓之意,以承皇统。”

    两个大佬先后表态,满朝尽是附和之声。即便是王谢士族,此时也不会站出来同桓温郗愔作对。

    这种情况下,褚太后想要翻盘已然成为不可能。

    台城,太后宫

    两卷竹简丢在地上,一卷是请废帝的表书,另一卷是百官联名推举新帝的奏请。

    褚太后脸色阴沉,鬓发斑白,似比之前老了十岁。

    阿讷跪伏在地,未同往日一般出声劝慰。

    自从幽州归来,他便一改往日作风,变得沉默寡言,行事愈发谨慎。

    褚太后的确想杀他,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十几年的大长乐不是作假,纵然不能干涉朝政,在宫中培养一批心腹不成问题。

    借助多年累积的人脉,抓住琅琊王氏递出的橄榄枝,再设法同桓大司马搭上线,孙讷逐渐在台城张开一张大网,褚太后想动他,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如果一意孤行,褚太后就会发现,没了孙讷,自己会变成“聋子”和“瞎子”,再无法轻易得知宫外的消息。

    发过一阵脾气,褚太后冷静下来,命人将竹简捡起,再备下笔墨。

    “阿讷。”

    “仆在。”

    “你说,我究竟是不是做错了?”

    “太后是为晋室。”

    为晋室?

    褚太后拿起笔,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是啊,为晋室。

    竹简铺开,一行小篆落于简上,笔带锋锐,竟同康帝有几分肖似。

    “王室艰难,先帝短祚。未亡人不幸罹此忧患,感念存殁,心焉如割。”

    写完这段话,褚太后便停下笔,取私印盖上,旋即交给宦者,令立刻送去三省。

    司马奕得知消息,突然丢开酒盏,将宫婢宦者全部撵走,独自坐在空旷的殿中,先是一阵大笑,继而是一通大哭。

    哭声喑哑,伴着席卷的冷风,仿佛能刺破人的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