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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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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三年,八月,乙丑

    梅雨季节刚过,建康城迎来难得的晴日。

    巳时末,一辆红漆皂缯的牛车行出桓府,经御道直往台城。

    有官员下朝后前往官署,见到车身上的标志,当下令健仆停住牛车,彼此交换眼神,表情中都带着不解。

    自七月间至今,这已是南康公主第八次入台城。历数往年,从没有如此频繁。

    “莫非桓府有事?”

    “难说。”

    以南康公主的辈分,入台城必要褚太后“接见”。

    两人见面之后,常常是关门密谈,一谈就是一个多时辰。别说伺候的宫婢,皇后都会直接被赶走。宫外人想要打探消息无疑是痴人说梦。

    宫中偶有风声传出,均被证明是误传,没有半点根据。

    天子依旧心大,朝政一概推给群臣,整日同娈-宠饮酒作乐,万事不放在心上。

    庾皇后心中惶惶,借由庾希传递的消息,得知庾氏情况不妙,因为庾邈擅做主张,很可能被桓温和郗愔一起收拾。又见南康公主连日入宫同太后密谈,不禁生出担忧,唯恐未等庾氏倾倒,自己先被废除后位。

    今见南康公主再临宫城,同样是挥退宫婢,殿门紧闭,庾皇后的恐慌达到顶峰。有庾氏安排的宫婢进言,劝她再往拜见太后,借机打探消息。话没说完,直接被一掌扇在脸上。

    宫婢愕然的捂住面颊,比起疼痛,更多却是不解。

    “殿下?”

    庾皇后怔忪片刻,低头看着手掌,似不相信自己的举动。片刻后,脸颊泛起潮红,五指收拢,指甲扣入掌心,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阿福,唤大长秋。”

    “诺!”

    一名宫婢快步退出内殿,很快带来一名四旬左右的宦者。得知是庾皇后要撵人出宫,宦者不由得愣在当场。

    “殿下要逐走此婢?”

    “是。”庾皇后松开手指,掌心留下月牙状的掐痕,却半点不觉得疼痛,“不要留在台城,直接逐走。”

    “诺。”

    大长秋没有多言,召来两名年轻的宦者,堵住宫婢的嘴,拉着胳膊拖出内殿。

    宫婢满脸不可置信,口中发出“呜呜”声,双脚乱蹬,仿佛想做最后挣扎。

    庾皇后止住宦者,走到宫婢跟前,沉声道:“你随我多年,忠心仍不在我,留你无益。”

    最该忠于她的人,满心想的却是庾氏。在这些人眼中,自己这个皇后可有分量?

    可惜她之前不明白,一心想着娘家。如今想清楚了,却是为时已晚。

    宫婢被强行拖走,庾皇后独坐内殿,对着未燃的三足灯愣愣出神。缥裙自膝下铺展,如云般华美,更加衬得殿中凄凉,佳人漠然。明明是花信年华,已如朽木枯槁,芳华不再。

    太后宫中,南康公主正身端坐,手捧茶盏,好整以暇的等着褚太后做出决定。

    相比她的沉稳,褚太后则是眉间紧锁,满嘴苦涩。

    “阿妹真要如此逼我?”

    “如何是逼迫?”南康公主放下茶盏,淡然道,“瓜儿有县公爵,可享五千户食邑。丰阳被氐人所占,数年来未得一粒谷粮,本当有所补偿。”

    见褚太后面有为难之色,南康公主继续道:“郗方回都答应了,太后还在顾忌什么?”

    顾忌什么?

    褚太后烦躁的按了按额际,道:“阿妹是明知故问。”

    “如果担心那老奴,太后大可不必。”

    “此话怎讲?”

    “日前瓜儿受惊,大司马特地从姑孰送去黄金绢布,更有五十名青壮。”南康公主直视褚太后双眼,“再者言,瓜儿出仕地方,太后帮那老奴隐瞒,可还欠我一回。”

    褚太后哽住。

    南康公主轻笑,笑意丝毫未达眼底。

    “太后莫非以为,几箱竹简,几颗珠子,事情就此揭过?”

    未免想得太好。

    “南康,”褚太后肃然表情,沉声道,“我知之前不对,但你也当适可而止。”

    “为我子讨还食邑理所应当,如何就当适可而止?”南康公主笑意渐冷,声音更冷。

    “不提司马氏,其他的郡公县公挨个数一数,哪个像我子一样,封爵后未得半点食禄?便是桓氏庶子都有谷粮绢绸!如此相比,我子又算什么?!”

    “南康,可以换成别地。”

    “无须如此麻烦,我看盐渎甚佳。”

    见褚太后有软化迹象,南康公主收敛怒气,不再句句带刺。

    “盐渎临海,有千户之数。郗方回未有异议,太后只管让天子下旨,姑孰那里有我,大可不必顾忌。”

    褚太后沉默半晌,知晓一日不答应,南康公主便一日不肯罢休。桓大司马不会明面上反对,继续僵持下去没有任何好处,平白得罪了南康,何必呢。

    思及此,褚太后点了点头,

    “我明日同天子说。”

    “何必明日,我观今日正好。”

    褚太后默然无语。

    当日,司马奕被太后宫中的宦者唤醒,犹带着几分酒意,稀里糊涂写下圣旨。

    亲眼见宣旨的宦者离开宫门,南康公主心愿达成,回府后难得给了司马道福一个笑脸。

    该举引得后者惴惴不安,生怕南康公主笑过之后,令人将她捆上往故孰的马车。自此行事愈发谨慎小心,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是换了个人。

    宦者怀揣圣旨,乘船东行侨郡。

    过京口时,恰好遇上西返的郗超。

    两船擦身而过,郗超见到船头标志,禁不住皱眉。得知此船不停京口,而是奉圣意前往盐渎,顿时生出不妙预感。

    可惜宦者行色匆匆,压根不给郗超接触的机会。

    船工喊着号子,脚踩船桨,不到片刻的功-夫,官船已顺流而下,仅留下数道荡开的水痕。

    太和三年,八月庚午,圣旨抵达盐渎。

    两日后,百名北府军进驻城西,带队伍者仍是刘牢之。

    见到“故人”,桓容很是惊喜。亲自迎出县衙,将刘参军和随行的掾吏迎入后堂。

    县中豪强得知消失,均是吃惊不小。纷纷遣人往城西探听,全部是有去无回,来了就被扣下,一个接一个捆到马桩上喂蚊子。

    不到五日时间,县衙附近的马桩几乎占满。

    陈兴预感成真,桓容绝非懦弱,面对威胁手足无措,而是暗中做好准备,只等时机动手。

    县衙的职吏和散吏人人自危,后悔不该小视桓容,如先前一般,意图给新任县令一个下马威。如今丢了饭碗是小,恐怕项上人头将要不保!

    “我怎么没有仔细想想!”

    几名职吏凑到一处,均是愁眉不展,心中忐忑。

    “桓大司马的儿子岂能好惹!”

    之前几任县令皆出身士族,其中不乏上品高门分支子弟。奈何出身侨姓,同吴姓天然对立,手无兵权又不如嫡支强势,遇县中豪强合力打压到底落了下风,严重的甚至丢掉性命。

    哪怕家族来找回场子,人终归已经死了,又有何用。

    桓容则不然。

    桓大司马嫡子,南康公主的眼珠子,当朝天子表兄弟,有县公爵,同谢玄交好,得郗愔赏识,身边五十多名护卫,如今更有将近三百府军。掰着指头数一数,众人冷汗直冒,嘴唇都开始发白。

    “我等不如背负荆条,往城西请罪!”一名职吏断然道。

    他非豪强子弟,仅是寻常富户。因娶了吕氏女,同几姓豪强勉强搭上关系,做了亭长佐官。

    之前县令弱势,他自然站在陈氏等豪强一边。如今风水轮流转,总要为自己寻找出路,不能真在一根绳上吊死。

    众人交换眼色,赞同者有,反对者亦有。

    争持不下时,忽听窗外传来盾牌敲击声,当即心头一凛,抓起佩刀棍棒冲到大门前,小心向外张望。

    和城西的破败不同,城东是豪强县民聚居之地,几条河流穿城而过,水路纵横发达。河岸旁民居林立,商铺鳞次栉比,码头上高挂旗帜,往来运送海盐的木船络绎不绝。

    逢正午,岸边码头正热闹,数十名府军忽然自西行来,左臂挂盾,右手持环首刀,列队向前迈进,刀鞘敲击在盾牌上,发出刺耳的钝响。

    府军身后跟有健仆,每经过一处盐亭码头,酒肆商铺,便会寻找墙面涂刷浆糊,贴上告示。

    见有百姓聚拢,同行的掾吏必会提高声音,念出告示中的内容。

    “盐渎县划出侨郡,改为丰阳县公食邑。”

    “不日丈量田亩,检括户口。”

    “遵朝廷给客律,严查佃客荫户。超者录其姓名丁口,重编为民。”

    “流民入籍垦荒,丁男分田七十亩,丁女分田三十亩,课税同本县丁户。”

    “诸县衙职吏考核重录,散吏一概罢黜。”

    一条条读下来,人群先是寂静,继而议论声骤起。尤其是派来打探的各府家仆,更是脸色数变,心知回禀之后家主定要大怒。

    果不其然,得知告示内容,陈环暴怒得想要杀人,陈兴当场摔了茶盏。

    “阿父,小奴是要断我等生路!”

    桓容身为县公,可征敛食邑内民户税赋。只要他愿意,大可随便刮地皮。别说田税和商税,随便立根木桩就算设立津口,可以大张旗鼓收取来往商旅的过路费。

    陈氏以煮盐为业,手中田产同样不少。之前常有逃税之事,根本禁不住详查。

    更要命的是,陈氏仅算士族末流,仗着吴姓才成一地豪强。按照朝廷规定,无论田数还是佃客荫户都已远远超过数量。

    桓容身负爵位,有府军为刀盾,谁敢强行抗命?

    一旦开始丈量田亩,检括户口,县中豪强有一个算一个,皆要被撕开口子放血,手中的佃客荫户少去九成。

    若使阴谋诡计暗中下手,陈兴倒是能想想办法。换做正面对抗,别说扛不扛得住,“造反”的罪名压下来,全族都要遭殃。

    桓容的亲爹就是东晋最大的造-反-头-子,可谁让人家是权臣,手握重兵,朝廷都要看他脸色?

    盐渎全县的豪强加起来,都不够桓大司马一刀砍的。桓容高举“我爹是桓温”的牌子,不想横着走都不行。

    陈氏等人的处境之难,就像一个踌躇满志的轻量级拳手,登上擂台才发现对手是超重量级,同时身兼裁判!

    不公平?

    桓容摊开手,乱世之中哪里来的公平。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放到几千年后照样不变。

    府军和护卫忙着张贴告示,广告县民,同时留意人群中的“不安定”因素,随时准备动手抓人。

    经过陈氏大门前,石劭故意放慢脚步,咳了两声。

    健仆立刻上前,刷刷几下,两张告示贴在墙上。一左一右对称分布,紧挨着门框,可谓相当美观。

    抬头望一眼门上匾额,石劭冷笑连连,眼中恨意昭然。

    他已经查明,当日掳掠家人、害死兄长的豪强正是陈氏。府君有意铲除豪强,正该拿最强的这一支下刀。

    “继续。”

    告示贴完,府军击盾开路。人群立即向两侧分开,不敢有半点阻拦。

    宅院内,陈环被健仆牢牢压制,无法动弹半步。

    “阿父!”

    陈兴摇摇头,不许健仆放手,俯视乱成一片的棋盘,脸色阴沉似水。

    县衙中,桓容放下笔,用力抻了个懒腰。

    上辈子没搞过政治,这辈子都要从头学起。好在有石劭帮忙,不至于手忙脚乱。但为今后考量,总要多捞几个人才,分担一下石劭的压力。

    不过人该往哪里找?

    “难啊。”

    桓容站起身走到门外,阳光略有些刺眼,下意识的举手遮挡。

    建康暂时不能指望,姑孰更是想都不要想。京口……自己和郗刺使的联盟尚有些脆弱,还是别随意挖墙脚,万一挖塌了怎么办。

    想起石劭的来历,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是不是该去流民里找一找,说不定能再次捡漏?

    小童捧着漆盒走来,见桓容站在廊下发呆,表情很有些诡异,不得不出声提醒道:“郎君,自石舍人往城东张贴告示,府前已跪了二十多人,各个背负荆条,口称向郎君请罪。”

    “才二十多个?”桓容从神游状态中苏醒,不甚满意。

    小童眨眨眼,放下漆盒,取出新送到的蜜桃,各个都有拳头大,青中泛白,桃尖向下透着红。桃身刚刚洗过,挂着晶莹的水珠。尚没有咬开,便有桃香沁入鼻端,引得人馋涎欲滴。

    “郎君,这是会稽的蜜桃,殿下令人从建康送来。”

    桓容被桃香吸引,肚子又开始叫。这才想起自己早起忙碌,除了早膳,馓子麻花一概没用。

    小童擦净桃上水珠,桓容撩起长袍下摆,直接坐到廊下,专心致志开始吃桃,门外跪着的职吏和散吏早被忘到脑后。

    负荆请罪必须表现诚意,多跪上一时半刻应该不算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