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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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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禛登基那天,天气晴好却非常寒冷,日光璀璨近似透明。

    这让他想起第一天去江霖,也是这样的天气,他很是惴惴地被人力一个小姑娘带着,去了第一个岗位。部门主管简短介绍了一下他的姓名,就指定了一个位置给他。

    是个格子间,前后左右都有半人高的挡板,但当胤禛抱着东西坐下来时,挡板的后面就纷纷探出头来。

    “嘿,住得近么”

    胤禛一时没回过神来:“什么”

    “下班后去吃烧烤啊”

    十多年前的事了,胤禛甚至都不记得那个部门绝大多数人的名字,因为他压根就没在那儿呆多久。

    但是那种叽叽呱呱的氛围,却令他印象深刻,包括下班后的烧烤店他都还记得,那家店叫“振华烧烤”,恰恰就在胤祥买的中山路的房子附近,棉纺厂下岗的夫妻店,脏兮兮的店面只有三张桌,但肉串烤得非常棒,外焦内嫩,再加上两瓶冰啤,叫人想起来就流口水。后来,胤禛又巴巴的把胤祥拉了去,害得胤祥还嘲笑他,对一个小破烧烤店居然那么执念。

    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兄弟俩单独去的那次,肉串的味道远不如第一次,甚至让胤禛疑心,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店子。

    于是那之后,胤禛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烤肉串了。

    未来,也不会再有任何人,热情地拉着他“下班后去吃烧烤”了。

    登基的步骤非常繁复,清晨起更换礼服就是一桩麻烦事。李德全带着太监宫女给胤禛换好了衣服,心里不由有点伤心,又有些惴惴。

    嗣皇帝今天早上一声不响,面沉似水,到底是在哀悼先帝呢,还是为了什么事情不满意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位雍亲王和老皇帝可不是一回事,都说为人刻薄冷酷,脾气不大好,喜怒无常,一句话没伺候好就能要人的命。

    想来想去,李德全只好试探着问:“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胤禛抬起头来,那种神色好像从梦里醒过来,他轻轻叹了口气:“好想吃烤肉串。”

    李德全没来由的,心中一沉

    这就是未来大清的天子,还有一个时辰就要登基了,他竟然心里只惦记着吃

    先帝爷,您把天下交给这样一个吃货,真的没问题么

    整个登基过程,胤禛表情麻木,本来也用不着他做什么,宣旨的有太监,念各种诵文的有大臣,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到最后他做个总结就行了。

    各种赞颂文章,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胤禛心中暗想,如果我把皇阿玛临终前说的那些话讲出来

    大概不会有任何一本史书提及这件事,康熙临终前的最后一个词汇竟然是“共和”这种事,就算写进玄幻小说,都不会有人相信吧

    康熙当然不可能懂什么叫共和,他只是不甘心大清像一辆失控的破车一样冲进悬崖里,然而逝者已逝,再多的不甘,也只能随风而去。

    所以胤禛就像个傀儡一样,坐在那高高的御座之上,眼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还有更远地方,没有资格进内殿,在外头跪着的密密麻麻的小蚂蚁。

    他心中毫无喜悦,更没有膨胀的雄心。

    胤禛的心中,只有无尽的悲哀和绝望。

    这十年来,他一遍遍的用意志力支撑自己,让自己不要轻易垮掉。他总是和自己说,再等等,不要轻易寻死,说不定明天,明天老九他们就能回来。

    次数多了,胤禛又觉得自己仿佛郝思嘉上身,天天在心里背诵: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胤禛努力去想那些人类历史上伟大的探险家,那些承受常人难以忍耐的痛苦的奇迹般的同类,比如大卫布莱恩,又或者,确认尼罗河与刚果河源头的冒险家亨利斯坦利既然斯坦利能够在无数死亡中,穿越黑暗的非洲大陆,那么,他也能够让自己培养这种坚忍不拔的心境。

    但是直至今日,胤禛才猛然发觉自己错了。

    无论在非洲阴暗的丛林里跋涉多久,斯坦利是终究要回到他熟悉的欧洲的。人家是有归处的。

    而胤禛,没有这个归处。

    坐在御座之上,他不由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驱赶着八十个死者去救老陆的情景,那种绝望又悲哀,满怀恐惧又拼命鼓励自己壮起胆子的复杂心情,再度浮上他的心头。

    不会再有希望了,他忽然想。

    剧烈的悲哀仿佛无边的潮水,随着大臣们毫无起伏的吟哦赞颂之声,朝他慢慢涌过来,最终将他一点点吞没。

    清晨的阳光,照在九阿哥的脸上,他等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睁开眼睛。

    没错,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是自己的屋子,东西摆件都没改变地方,一切都是走的那天的模样。

    暌违十年,他竟然又回来了。

    这里是大清,不是21世纪末,是18世纪初。

    九阿哥深深吸了口气,他坐起身来,揉了揉额头。

    他还记得临走时,安德烈单独找到他,避开茱莉亚他们和他说的那番话。

    “很有可能,他们全都不记得了。”安德烈当时说,“我观察过,所有的波动都消失了,甚至没有一点点尝试突破的企图。九爷,这非常糟糕,比我预想的要糟糕得多。”

    九阿哥当时惊恐地看着他:“这意味着什么”

    “没有任何波动,就表示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并且是主动的维护历史,按照四爷和八爷的性格,这不大可能,出现这个结果,只能意味着留在大清的所有人,全部被洗了脑。”

    九阿哥的一颗心,像落入了冰水里,这是他最害怕听见的结果。

    安德烈面容似有不忍,但他仍旧道:“这话,我不敢和茱莉亚说,我怕对她打击太大。”

    九阿哥明白,如果让茱莉亚知道胤禛被彻底洗脑,根本就不认识她了,她坚持忍耐了这么多年,就全都白费了。

    那么斯杰潘呢九阿哥忽然想,他也忘记了自己么

    解毒的药物,在他们过去的第三年终于合成成功。然而突破封锁的屏蔽,却足足耗费了他们十年光阴。

    也是因为坚信两个哥哥都还在那边等着自己,九阿哥他们才咬着牙坚持到如今,却没想到临出发前,在安德烈这里,听到了最坏的消息。

    旋即安德烈又补充道:“不过这只是我单纯从监测结果里推断出来的,毕竟我那块手表还在你四哥那儿,也许他是出于某些考虑,才不做任何挣扎不管怎样,九爷你和十阿哥先带着茱莉亚过去探探情况。若实在不行”

    他面露难色,没再说下去,但九阿哥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过去之后,发现全员被洗脑,并且没有任何挽救的希望,他只能带着茱莉亚返回现代,那么一来,他们恐怕真的就只能永别大清了。

    出发的路上,九阿哥斟酌良久,还是将安德烈的这番话告诉了十阿哥他们。茱莉亚始终默不作声,恐怕,她也早料到会有这种可能性。

    十阿哥却不肯死心。

    “就算被洗脑了,也不能把他们放在那儿不管呀真要不行,把四哥和八哥绑架过来”

    “不行的。”九阿哥语气很疲倦,“已经洗脑过一次了,这种状况下他们的认知是非常脆弱的,强行带来大清,只会引起认知错乱到时候俩人都会患上精神疾病,尤其八哥,从前就得过抑郁症了,经不起第二次,你想害死他们啊”

    十阿哥很难过,但却没再说什么,他知道哥哥说得有道理,这十年来,九阿哥始终跟随在安德烈身边,也一直在研究所的核心范围工作,他比在外围的十阿哥知道轻重。

    他们的降落地点,设在九阿哥自己的府邸,所以到达没多久,九阿哥他们立即就发现,众人的记忆确实消失了。十阿哥顿时慌起来:“九哥这怎么办”

    九阿哥朝他嘘了一声,因为他已经看见,远远的,妻子朝着这边走过来。

    九福晋走到书房门前,一看十阿哥,就笑盈盈道:“十弟过来了怎么我连个响动都没听见老吴也懒了,竟然还坐那儿喝茶”

    她顿时停住,因为看见了九阿哥身后的茱莉亚。

    九阿哥努力平息内心波动,只淡淡说,茱莉亚是别人拜托他照顾的,“最近这几天要住在咱们这儿,你给收拾个院落出来就行了。”

    九福晋虽起疑,但也没多问。

    等她离开,茱莉亚轻轻叹道:“斯嘉丽依然很美丽。”

    九阿哥没出声。

    妻子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大清的女人没有美容院可以帮忙,拽着时光不让它走。但比起终日劳作的仆妇,九福晋已显得很年轻了。

    九阿哥忽然不大敢回头去看茱莉亚。

    十阿哥不能久留在九阿哥家,他匆匆告辞,先返回自己的郡王府。安顿下茱莉亚,九阿哥又劝慰她说,这几天他就和十阿哥进宫,“先探看一下四哥他们的情况再说。”

    恰好,那段时间八阿哥不在京城,无旨,他又不能贸然入宫,九阿哥只能在家等着。

    除了妻子,到家当晚,九阿哥也见到了儿子弘晸。

    他已经长大了,昔日垂髫稚子,如今已成长为十七岁的少年。分离这么久,再次亲眼看见孩子,九阿哥未免心情激动。

    他将弘晸叫到书房来,细细问了他许多问题,男孩子感到奇怪,他觉得父亲好像忽然间得了失忆症,大大小小的事情全不记得,家里仆从的去留,亲友的婚丧嫁娶,自己和弟弟的进学除了大概记得个轮廓,详细情况父亲几乎全都来问他。

    但是转念一想,弘晸有点明白了。父亲又开始找他的麻烦了。

    这几年父子俩一直就是这样,九阿哥不知什么缘故,就是看长子不顺眼,有事没事就发落他,不是为了功课,就是为了他的交友情况,嫌他结交那些性格散漫的江湖人士,对今后毫无助益。要么就是数落他上次见某某长辈、对答得太慢,显得迟钝愚笨。

    父亲的口头禅是:“你看看弘历那小东西你再看看你自己你是天生猪脑子是怎么的”

    对弘晸而言,似乎自打记事起,父亲对自己就没什么好脸色,成天不是打就是骂,整个就把自己当成了出气筒。父亲对自己这样,对母亲,对那些姨娘们,对弟弟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有时候弘晸在心里冷笑,所谓的父亲,就是这么个臭德行,当爹有什么了不起一有了孩子就可以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了爷爷过世,他爹没争到皇位,那也不要紧嘛关起门来在家里,照样可以当说一不二的小型万岁爷。

    但弘晸又觉得疑惑,因为他依稀记得,早年,曾经有一段时间,父亲并不是这样的,那段时间的父亲像是人格起了变化,对孩子十分耐心,对友人十分热情,和兄弟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好,甚至和死对头四阿哥都有的聊而不像现在,成天和十阿哥密谋,老皇帝在的时候,拼命想把自己人推上皇位,老皇帝不在了,又拼命嚼新皇帝的坏话,毕竟失意者的牢骚永远讲不完。

    然而无论弘晸如何检索自己的记忆,他就是想不起来那个“好父亲”究竟出现在什么时候,有时想得多了,弘晸就会自嘲,他疑心那只是自己的幻觉,他的父亲其实一直都是这副令人生憎的模样。

    他只是对现实不满,所以才幻想出一个疼爱自己关心自己的父亲来。

    然而这种幻觉也是不必要的,毕竟他已经十七岁了,再过两年娶了亲,就可以离开九阿哥这里,自立门户了。

    因此今晚这突如其来的询问,恐怕也是百无聊赖之下的刁难。

    想到这儿,弘晸的神色也冷淡下来,虽然仍旧恭敬,但却是恭敬有余亲热不足,如同一个应付上司询问的下属。

    九阿哥问了几件事之后,很快就察觉到儿子的冷淡态度,他有些奇怪,又觉得难过。

    “弘晸,你怎么了”他轻声问,“是不是最近遇到什么心烦的事”

    这种语气对弘晸而言极为陌生,他不由抬头,看了父亲一眼。

    然而旋即,他又低下头去,不出声。

    九阿哥明白过来,他点点头:“刚才你姨娘过来,和我说了你的那桩亲事,可我觉得还不忙着提。”

    这话让弘晸诧异,对方是大臣盛安,九阿哥对这门亲事十分热心,前两天还是一副定了的口吻,现在怎么又变成“不忙着提”了

    看儿子吃惊,九阿哥又缓了缓语气,和颜悦色道:“毕竟是终身大事,而且你才十七岁,还太小,高中都还咳咳。”

    九阿哥突然收住话题,他本想说这是高中都还没念完的年龄,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停了停,他才又道:“再说了,盛安家的那个闺女,你也没见过,也不知好不好,喜欢不喜欢,万一瞧着不顺眼,你对人家毫无感觉,往后俩人在一块儿过日子,可就难了。”

    弘晸大大的惊诧起来

    这还是他的父亲么这还是他那个从没好声气的父亲么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温和

    但很快,弘晸又突然想,这恐怕是一种诱敌深入的策略

    老东西故意拿和颜悦色来钓鱼,让自己上钩然后再一顿猛火伺候这种手段他以前不是没尝过。

    想到这儿,弘晸的脸色愈发的冰冷。

    他低下头,用更加冷淡的语气道:“儿子的终身大事,当然是由阿玛来定,阿玛说好就好,阿玛说不好,儿子也不会有半个不字。”

    这回答,让九阿哥愈发难过,他听得出来,儿子对自己有极大的抵触。

    这些年,副本到底是怎么对待弘晸的

    九阿哥稳住激动的情绪,他又忍了忍,才道:“弘晸,这些年,阿玛到底是怎么对你的”

    九阿哥这么问,单纯是疑问句,听到弘晸那儿,语义就变了,他立即会意过来,父亲是在指责他不孝。

    弘晸赶紧噗通一声跪下来:“儿子错了,惹了阿玛生气”

    九阿哥吓了一跳,他慌忙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为什么要跪下来好好的,你跪着干什么”

    弘晸扬起脸望着他:“阿玛不是在责怪儿子么”

    九阿哥急得不行:“谁说我责怪你了我就是在问你弘晸,阿玛这几年,是不是打过你”

    弘晸呆呆看着他

    “打你哪儿了怎么打的什么时候打的”

    好半天,弘晸才轻声说:“阿玛都忘记了”

    九阿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弘晸起身来,他慢慢脱下衣服,将后背露给九阿哥看。

    昏暗的烛光里,九阿哥看见儿子的背上,满是错落的鞭痕,伤痕虽然都是旧的,但却深且可怖,看这样子,竟是不止挨了一次打

    “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咬着牙,几乎要哭出来,“是什么时候打的你”

    弘晸取过衣服,又慢慢穿上,他低着头道:“儿子也不记得了。”

    少年将衣服穿好,他抬起头来,脸上再度浮现出刚才那种与年龄不相衬的冷漠:“打都打了,阿玛难道后悔了”

    一时间,九阿哥更加的心痛,他不由颤声道:“弘晸,是我啊难道你真的忘记了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