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跪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笔趣看 www.biqukan.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姜水生抱着姜穗匆匆回到家,赶紧关上没来得及关的窗户。

    姜穗坐在板凳上,闻到了空气中清浅的药香。她小时候住的这个大院儿在R市老城,大院很热闹,住了许多户人家,俨然是一个小天地。

    姜水生做药草收购生意,后院堆了不少药材。九七年,每一斤药材倒卖掉能赚一两毛钱,姜穗的童年便是在草药清香中度过。

    她是早产的孩子,妈妈生下她就死了。姜水生怜爱她,纵然赚钱再辛苦,也依然坚持把所有钱拿来给姜穗治疗肢体不协调的疾病。

    屋外大雨敲打着大院瓦片,姜水生看着女儿青紫的小脸,心中难受极了。姜穗小时候粉.嫩可爱,如果不是生了病,应该也是最好看的孩子,哪里会天天受伤?

    姜穗看得分明,轻声说:“爸爸,我以后会好的。”

    她说的是实话,姜水生却只当女儿懂事安慰自己,他连忙点头:“穗穗说的对,一定会好。”

    父女俩吃完饭,姜水生整理药材去了。下雨他第一反应就是先接女儿回家,而才收购的半夏还堆积着在屋檐下,他怕它们发芽。

    姜穗睡在自己小床上。

    夜里风声夹杂着雨声,她心跳剧烈,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怕这是一场梦,梦醒过来父亲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

    雨从窗户飘进来,洒在她仰起来的小脸上,刺得伤口有些痛。

    姜穗捂住脸颊,终于没忍住哽咽大哭,回来真好,真是太好了!那时候她多怕一睁眼,为她奉献一辈子的父亲就痛苦地死去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回来真好,真是太好了。

    她现在九岁,恰好是1997年夏天七月份,小姜穗在阳光小学读四年级,现在学校还在放暑假。父亲年轻力壮,没有被医院宣布肝硬化晚期,什么都还来得及。

    *

    夏季天气多变,昨晚还是狂风骤雨,天一亮便放晴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户洒在姜穗身上,她猛地坐起来。姜穗连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手和周围熟悉又陌生的小房间,还好,不是做梦。

    她不放心,下了床去照镜子。

    一面带着裂痕的圆镜里映出她这年的模样,一张瓜子脸惨不忍睹,到处是摔伤,只有一双水汪汪的桃花儿眼能窥探出些许长大后的美丽模样。

    她一张小脸这样折腾,以后也没能毁容,真是神奇。

    姜穗推开窗,雨后空气带着泥土的细微腥气。

    她心里装了时光倒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因此起得特别早。

    姜水生推着自行车正要出门,见女儿打开房门,他一边蹬上脚踏车,一面说:“穗穗,今天爸爸出门去收半夏,我拜托了陈阿姨照顾你,你先吃桌子上的稀饭和鸡蛋,她一会儿会过来接你。”

    姜穗点点头:“我知道了,爸爸再见。”

    姜水生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老旧的单杠自行车叮铃响,绕过小巷,屋檐下红灯笼被风刮得摇摆,姜水生一个转弯背影便消失了。

    姜穗同手同脚走回桌子前,这是她出生以来的缺陷,思维比同龄小孩子缓慢一点点,行为远远跟不上大脑的命令,所以平地也能摔。

    桌上果然有一个鸡蛋和一碗稀饭。

    姜穗拿着小勺子,一口口慢慢吃。

    她看着鸡蛋,叹了口气,家里最穷这些年,姜水生都没少了她的鸡蛋和水果。盼着她能健康成长。

    她人小动作慢,以至于陈彩琼走进来的时候,她还在秀秀气气咬鸡蛋。

    陈彩琼眸光闪了闪,哟,每天早上都见这孩子吃鸡蛋,她觉得姜家家境还是不错的。

    姜穗小脑袋抬起来,她顿了顿,愣了半晌才喊:“陈阿姨。”九岁时小奶音软绵绵的,小猫一样。

    陈彩琼笑眯眯地点头,一双小眼睛几乎快挤得不见。

    “穗穗啊,你慢慢吃,吃完阿姨带你过去玩。”

    姜穗埋下了头。

    她昨晚只想着爸爸的病,现在看见陈彩琼,才觉得许多事情都大有可为。比如陈彩琼,这个她曾经的继母。

    陈彩琼今年31岁,和姜水生同龄。脸蛋圆,身材肥胖,她一直没有嫁出去,后来给姜穗做了继母。

    姜穗知道原因,自己经常摔得鼻青脸肿,姜水生不管刮风下雨都得出去收购药草,家里需要一个能照顾她的女人。

    陈彩琼经常帮忙照顾姜穗,所以最后姜水生娶了陈彩琼。

    可是婚后的陈彩琼好吃、刻薄,父亲查出肝硬化那年,她立刻吵着要离婚,老实厚道的姜水生自然选择了放她离开。

    小姜穗最初以为陈阿姨愿意照看自己是个好人,她乖巧懂事,生怕叨扰了陈阿姨。

    可是后来才偶然听到,原来姜水生每个月都给了陈彩琼不小一笔钱。

    这个女人没有为家带来幸福,反而使父亲的肩上担子更加沉重辛苦。

    这次姜穗不会再让她成为自己后妈了。

    姜穗把饭吃完,陈彩琼牵着她去了自己家早餐店。1997年的清晨,阳光丝丝缕缕,纤柔动人,空气中飘散着松软馒头的香气,高大的乔木翠绿青葱。

    陈彩琼的早餐卖得差不多了,她坐在店里纳鞋底。

    她知道小姜穗乖巧,根本不用她照顾,往往坐在那里就能乖乖的,还会笨拙地帮她穿线。

    姜穗抬眼看向大院。

    温和的夏日清晨,老邻居张叔叔他们走过来。

    张叔叔摇了摇头:“那家新来的也太虐待孩子了,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的老婆接话:“可不是嘛,不给她外甥读书,还弄去给郑春打下手。郑春是什么人大院儿里谁不知道?现在为了几个碗,那男娃娃也遭罪遭够了。”

    姜穗怔了怔。

    纳鞋底的陈彩琼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连忙问:“老张啊,你们在说什么?”

    张志强指了指北面,回答她:“在说赵家那个男娃子,他昨天运货打碎了郑春的碗,郑春今天让他舅妈赔钱。赵家那婆娘哪里肯,逼着他给人家下跪道歉。”

    姜穗忍不住往大院北面看过去。

    下跪道歉……

    他可是驰厌啊,未来那个无人敢招惹的男人。

    以前驰厌对她来说仅仅是一个名字,可是竟然在此刻鲜明起来。

    陈彩琼咂舌:“哦哟,那打烂了碗是该认错嘛。”

    张志强一听这话气的不轻,懒得和陈彩琼说,见妻子还想和陈彩琼理论,他连忙拉着妻子走了:“算了算了,你和她争什么。”

    陈彩琼放下鞋底,本来想冲那两夫妻“呸”一声,一见身边还坐了一个眼睛明亮的小女娃,讪讪收回了动作。

    她还想当人家后妈呢,陈彩琼想去看“热闹”,于是她问道:“穗穗,你想不想去看看?”

    以前姜穗会摇头,爸爸不希望她乱跑,怕她摔。

    可是现在姜穗点了点头:“去。”

    陈彩琼牵着她,嫌她走得慢,又把人抱起来。九岁的团子小小一只,看着瘦,倒是全身软绵绵的。

    姜穗不太自在,但她现在的情况只能忍下来。

    还没靠近郑春的杂货铺,远远就看见了围了一群人。人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女人尖锐的声音传来:“郑春,你心别太黑,反正驰厌下跪道歉了。你要钱没有,要人就把他拿去,他一天的工钱八块钱,让他给你搬货还。前几天的工钱你得给我!”

    郑春也不是善茬:“老子去你的,你还想要钱,信不信打死你这臭娘们儿!”

    “你敢!”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出来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叽叽喳喳,评判着这一场是非。

    姜穗在陈彩琼怀里微微高些,因此一眼就看见了杂货铺前跪着的少年。

    最炎热的月份,汗水湿了他的背。

    姜穗心突然瑟缩了一下。

    驰一铭曾说,我哥年少过得很苦。

    可是究竟多苦,她如今才真正了解。

    驰厌额上全是冷汗,那些汗水顺着他下颚流下去,流进灰蓝色衣服里。他身边两个人不断在争吵,而周围许许多多人在看着这场闹剧。

    他屈辱地跪在人群中央,昨晚挺直的脊梁微微弯着。

    女人吵着架,还时不时打一下他的头。

    这一年他十二岁,本来该是最无法无天的年纪,可是不断有人倾轧着他还未成熟的躯体和脊梁。

    姜穗看着他瘦削的脸颊,他嘴唇干裂,有血迹渗出来,脸颊上汗水的痕迹很明显。眉骨一个消不掉的疤痕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昨晚的毒打没能使他倒下,今天他依然被逼着下跪道歉。

    姜穗眸光颤了颤,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黑黢黢的一双眼,狭长微垂,里面黯淡到没有一丝光。

    来的时候,姜穗也有些后悔,她反复告诉过自己不要多管闲事。毕竟她不该再和他们姓驰的有任何关联,不管是冷漠傲慢的驰厌,还是小变态驰一铭。

    可是在这个夏天清晨,她没法不为驰厌死寂的眼神动容。

    他才十二岁啊!

    驰一铭曾说,我哥讨厌你,所以他从不看你,不对你笑,也不和你说话。

    驰厌也冷淡地说过,无论什么时候,离他远一点,就是最好的报答。

    到底是多讨厌她,才会说出这种话啊!她明明什么也没做过。

    她当时尊重驰厌的意思,只远远礼貌地鞠躬感谢了他们帮助找父亲的肾.源。

    想起这些,姜穗咬了咬还没换完的乳牙。

    她在陈彩琼怀里背身转过头去。

    别管别管!驰家的男人都不好惹,他命硬着呢,都活到后来帮着逼她嫁给驰一铭了。

    麻雀轻盈跃上枝头,歪着脑袋打量她。

    姜穗猛然转头,女孩子小奶音脆脆的:“别吵了!打碎东西的不是他!”

    人群安静下来,跪在地上的少年慢慢抬起头,看了过来。

    彼时夏风轻柔,阳光烂漫,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