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看 > 扼元 > 第八百一十七章 伯侄(中)

第八百一十七章 伯侄(中)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笔趣看 www.biqukan.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任何人都不会是一个单面体,都是复杂的多面体。而这多面体随着所处的环境和时势变化,会展露其中某一面。

    李云在辽东时杀伐果断,驱使部落之民如犬马,在大宋的行在临安,则成了憨实又大方的公子哥儿。而史宽之在一个月前,是意图凭借父亲的力量,在淮南经营起自家势力的公子哥儿;这会儿,则成了爱敬友人、照顾伙伴的好兄长。

    只要他们所追求的目标没有变,人的表现可以随时变。虚伪可以化作真诚,戒备可以化作亲爱,你死我活可以化作蜜里调油。人的复杂多变,正如大宋和北方强邻之间关系的复杂多变。

    而在这复杂的环境中,主动权正捏在北方强邻的手里。

    过去两年里,中都和开封对立的分裂局面,已经在郭宁的强大武力下结束了。定海军只消尽快控制秦陇边地,政权的兴替并不会影响北方铁板一块的局面。又因为美好的未来在前,其内部的团结和上下一心,和大宋全然不同。

    与之相比,大宋则深深受困于自身的难处。看起来在大宋权势滔天,几乎能与郭宁相提并论的右丞相史弥远,其对朝局的真实掌控,其实多有疏漏,很容易遭到政敌的针对。

    所以,史弥远本人虽然没有举措,史宽之却一早赶到了赤岸,第一个与李云见面。尤其两家在开封城外敌友转变的那几次,非得谈条件、对口供,得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才行。

    李云挽着史宽之的胳臂,亲密地并肩前行,两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引得队列靠后的一群人满脸羡慕神色,啧啧称赞道:“想不到史相爷之子克绍箕裘,还有一手折冲樽俎的本事?看这架势,他与北方使者简直似异姓兄弟一般啊!”

    有个今日刚牵扯入来之人拎不清,又喜欢卖弄,当下笑道:

    “岂止异姓兄弟?一个多月前这李云还叫贾似道的时候,和史宽之是花船上的常客,说是连襟也不为过……”

    待要再说几句,忽见旁边有人脸颊露出一丝冷笑。他猛地惊醒,伸手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过了半晌,他满脸堆笑地左右躬身:“小弟昨晚喝多了,这会儿脑子糊涂,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各位,千万别往心里去。”

    谁都知道李云便是贾似道,可现在谁都不该提起贾似道这三个字。一个北地使者,顶着大宋官员之子的名头,在临安城里前前后后奔走了半年,大宋朝野的大事小事、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全都被他打探清楚了。

    李云自承身份的当天,临安朝野就为之涌动。许多人说,宋金两国并立数十载,彼此派出的奸细很多。但从金国南下的奸细里头,这李云可以算得上屈指可数的佼佼者,大概只有申忠献王能压过他一筹了。

    问题是,疏漏如此,谁之过与?

    群情汹汹之后,谁也没法回答。

    如果要追究这件事,往上就离不开史相公和他身边的亲信。可这贾似道与史党亲信搞出来了所谓“上海行”,每日里金山银海。要捅这个马蜂窝,自家不如先想想,能否抵得住史党诸多实权官员的雷霆一击。

    往下追究,就更麻烦了。

    这贾似道的爹,便是如今活跃在淮南的贾涉,此人早有长袖善舞之名,如今半个淮南的文官、武将、商贾,私底下简直把他当做财神。

    这贾似道自己,日常活跃在淮南的钱监和沿海的港口。这两个方向,一个是史相公进一步控制军权和财权的关键;另一个是从临安到福州、广州等地无数高门势家的禁脔。

    贾似道能够插手期间,足见他给这三头六面带来了多少好处。自古以来,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谁要多嘴扯出了其中细节,活不过下个时辰!

    史宽之习惯了众星捧月的架势,所以方才立刻就被人群里的胡言乱语激怒。若这多嘴之人的言语再落到他耳里,只怕他会立即下令,将这厮拖出去打死。

    幸而他这会儿已经挽着李云,走到赤岸高埠顶端,能眺望承天宫和走马塘的方向。钱塘畔此起彼伏的涛声压过了嘈杂言语之响。

    和李云闲聊了几句,他低声问道:“贤弟,周国公的要求,可有商量的余地?”

    李云摇头:“我在班荆馆里住了一个月,内外消息隔绝,什么都不知道。今日总算兄长来此,我倒想问问,贵我两家对开封的战事,可还顺利么?我家国公提了什么要求?”

    史宽之哈哈一笑:“贤弟,你没得消遣我做甚?”

    “我对兄长只有敬爱,怎么就敢消遣?”

    两人默然走了几步,史宽之道:“将你安排在班荆馆,是家父在北瓦茶馆里决定的。家父素来重视和大金的和睦,所以班荆馆里的人,虽然官卑职小,但都是可信可靠之人。不过,后来陆续投入的那些人,可就未必了。”

    “哦?兄长所说的,是什么人?以史相的权势,都不能阻止他们么?”

    史宽之摇了摇头:“不是不能阻止,但非要阻止的话,几方面上都不好看。比如殿前司那边派出的都头,是荣王的人,背后说不定是官家,你说,我们能做什么?”

    “原来如此……”

    “又比如,在馆舍里负责洒扫之人,说是为了安全起见,特意从承天宫里招来寡言少语的仆人。其实是浙东提举,兼沿海制置使章良朋专门派来的好手。”

    “哈哈,不瞒兄长,这章良朋和我还挺熟悉,他竟如此关心我么?”

    “章良朋这小半年里,已经恨不得和你李郎中穿一条裤子了,他怎会不关心你。再者说了,是他派来的人,却不是他的人。”

    “不是他的,却是谁的?”李云满脸茫然。

    史宽之似笑非笑,继续道:“这几个仆人,是庆元府著名的海商周客山的部下,手上多半都有人命,是海上的悍贼。因为周客山前阵子借了海船给宣缯,然后打着宣缯的旗号,把这几人安排到了承天宫。”

    “承天宫乃大宋敕建宫观,名字都是官家御笔亲书的,此地的提举何来胆量……”

    “终究是个道观,与北面全真教虽非一脉,全真掌教的亲笔书信,还是有点作用的。至于那位全真掌教,好像近来一直驻在山东东路的宁海州,与定海军甚是亲密。”

    李云忍不住苦笑:“兄长,好眼光,好手段。”

    史宽之提起嗓音:“这里毕竟是皇宋的行在!你们若真的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就未免太看不起我大宋了!”

    他憋闷了一个多月,总算能占点上风,展现己方对局面了然于胸。这一声喊,便未免多用了几分中气。

    随即他就看到道旁迎候之人个个忧虑,好像怕他得罪了北地使者,闹出什么乱子。

    史宽之心头便似被人灌了苦水,顿时沮丧了起来。

    “总之,你是肯定知道的,周国公在开封向宣缯提的条件,你多半也知道。咱们别打哑迷了,我就问你一句,这条件,可有商议的余地?贵方那边,不会已经宣扬出去了吧?”

    李云冷笑摇头:“这还有什么可议之处?”

    “贤弟,世上的事情,哪有不能商议的?”

    李云沉下了脸。

    过了半晌,他慢慢地道:“兄长,北地也是有儒生文人的。我家主公虽然立国以武,却也能优容士大夫。”

    “贤弟的意思是?”

    “北地著名的儒生赵秉文,此前推荐过一个叫元好问的晚辈,在周国公身前为机宜文字。这个元好问,和我挺熟。我听他说,北方儒臣近岁以来,有意摒弃尧舜禅让的文典,而以我家主公承袭后周,视大宋为篡逆之朝,边鄙之国。”

    “这怎么可以?”史宽之喝问。

    “我家主公未取此议,而打算沿袭大金的帝统,进而与贵国以兄弟相称……这实在已经宽宏仁厚到极处了!兄长,你们还想议什么?你们敢议什么?”

    说到这里,李云满脸蔑视:“就算你们想议,敢议……你们配和我们商议么?尔等在女真人面前,都直不起腰来!我家国公横扫女真数十万众,势如卷席,尔等怎好意思与我争执?怎么,两家为兄弟之国,你们不满意?大宋的官家,很想当我家大周皇帝的长辈么?”

    以史宽之的身份,很久没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暴躁了。闻听他愕然半晌,忽然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贤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且说来听听!”

    史宽之咳了两声,往左右看看,几名伴当慌忙退后到数丈开外。道旁迎候之人隔着甚远,压根听不到他们的言语,但也呼啦啦地殷勤退开。

    史宽之拢着袖子,再度凑近李云耳畔,压低嗓音:“家父的意思是,其它的事情,都是两国之间的些少得失,无关紧要,当日两家在御街的茶馆里,早就谈得七七八八。可有一点,极为关键,咱们两家或许有些误会!”

    “哪一点?”

    “贤弟你与我方君臣会面之时,乃至大周践阼之日,能否不要提什么兄弟之国?咱们不妨仍旧为伯侄之国,怎么样?嗯嗯,贤弟莫疑,自然是大周为伯父,我大宋为侄儿。”

    “这……”

    李云瞪着史宽之,忍不住伸手掏了掏耳朵:“史家郎君,是你失心疯了,还是我听错了?贵国在外交上的作派,是这么……”

    他把“低贱”两字猛吞回肚子里。想了想,待要换成“卑微”两字,又再度换过:“贵国在外交上的作派,竟是如此谦退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