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看 > 扼元 > 第七百八十三章 芟除(上)

第七百八十三章 芟除(上)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笔趣看 www.biqukan.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赵方对史弥远幕中的其他亲信虽看不上,却挺尊重宣缯。他嚷了两声,自家先下了马,急步向前迎接,又连连摆手,示意身边的骑士莫要拦截。

    赵方的年纪和宣缯差不多,但出仕很早。他在池州青阳县做知县的时候,顶头上司便是知州史弥远,而史弥远身旁的白身幕友,大都是庆元府的同乡,其中就有宣缯。

    所以,两人是老相识。

    当时赵方因为州中催租刑罚之事,和史弥远不太愉快,还是宣缯出面斡旋,在两边都说了很多的好话,这才没有闹得难堪。

    后来赵方辗转于各种地方职务,足足用了二十五年才做到秘阁修撰、知江陵,主管湖北安抚司事兼权荆湖置司。而宣缯在史弥远回朝以后,先以太学博士召试,为秘书省校书郎,然后接连迁转了几个中枢要职,现在无论是手中的权力,还是未来的前途,都要凌驾于赵方之上了。

    此时宣缯一气催马,直冲到了赵方身前,才跳下马来。

    这姿态有点失礼,但宣缯顾不得理会身边骑士们的悻悻神态,直接就问道:“彦直,你可得到了史相的密令?”

    “史相自有各种吩咐,不知你知道的,是哪一条。”

    宣缯哈哈一笑:“十年没见彦直了,依然是这么一副石头脾气。来,你看这个。”

    他从腰带内侧抽出一张细长的纸条,递给赵方:“这是史相公的手书!你且看一看……照办就是了!”

    赵方拿了纸条看过,那确实是史相公的字,而且又是宣缯出具,毫无疑问代表了朝廷中枢的意思。但赵方看了半晌,迟迟没有言语。

    在他身后的长子赵方眼看老父亲脖颈和额角青筋暴绽,连忙上来扶住。

    “竟能如此?”赵方终于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问道。

    “彦直,我刚知道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惊讶,不过……真就如此。”

    宣缯哈哈一笑:“其实,彦直你一直就在等着这个消息,否则,也不会特意亲来接应了,对么?”

    “我确实得了密令,要来接应足下脱身,可是……”赵方拿着纸条的手连连发抖:“可是没想过你随身还带着这样的命令啊?这不荒唐么?这,这……这又何以为凭?那些女真人的动向,哪里是史相公一纸,就能定下的?”

    “这有什么凭不凭的?咱们出兵一看便知。”宣缯上前半步,挽着赵方的手臂:“只看彦直你,愿不愿辛苦一趟,敢不敢试一试。”

    赵方犹自愕然,张了张嘴,忍不住骂道:“这岂是我一人敢不敢的?若有差池,这关乎两万将士的命啊!”

    宣缯再上前半步,他挽着赵方臂膀的手掌用足了力气,就如铁钳也似:“噤声!”

    赵方勐然闭嘴。

    宣缯压低了嗓音:“这岂止关乎两万将士的命?也关乎史相公的前程……就算你不在乎,那还关乎大宋的前程!若是办成了,你想想,大宋能得多大的好处!说不定,咱们能……”

    “住口!”这下轮到赵方喊了一声。

    两个老人彼此瞪着眼,呼呼喘气,又过半晌,谁也没继续言语。

    反倒是前头的喊杀声骤然剧烈,孟共拨马回来,大声道:“制置相公,咱们退开一下罢!离战场太近了!”

    确实离得太近,这会儿已经有流失飕飕飞过不远处了。

    此时,定海军和金军的战斗越来越激烈。

    许多将士们们下意识地抬头,就会看见阳光被箭失遮蔽住,无数的箭失如蝗虫一样,从人们的头顶飞越过去,箭失坠落之处,瞬间有数十上百人中箭,虽有甲士举盾掩护,还是有人发出惨叫,倒地不起。到下个瞬间,另一群蝗虫换了个方向,从人们的头顶再度飞跃,如是不断往复。

    而在军阵稍远处,从两个方向试图冲破车阵的女真人就如巨人挥出的手臂,只在定海军将士的面前弄影。上万人发出的咆孝犹如海浪怒吼,他们的队列也如同海浪,一次次地拍打在定海军的防御阵型上。

    一个个从低到高的女真人将校不停地督促将士向前,有些披着精良甲胃的女真人军官身手敏捷,最先迎敌。双方将士鼓足一口气,冲击到一起,彼此推搡,在极近的距离互相砍杀戳刺。待到这口气退去,人也退开些,仿佛潮水结束了拍打那样。

    每次拍打之后,两个军阵交汇处都会肉眼可见地折腾起大量的血雾,从无数伤口中挥洒出的细小血珠飞到空中。

    血雾和烟尘集合在一处,被风稍稍吹起,然后慢慢地坠落下来,血在阳光下变得干燥,所以落下的尘土都是黑色的,与普通尘土的黄褐色或者灰白不一样,倒像是哪里着火之后,空中烧焦的灰尘。

    郭宁立马于中军,看到这种黑色的灰尘落在自己的戎袍上,便伸手拂开。

    与外行人想象的不同,在数万人往复奔走的战场上临阵指挥,并不比万人规模的指挥更复杂。郭宁只需要紧密关注局势变化,藉着热气球上高高俯瞰的双眼,及时做出兵力调度。至于战场上的直接指挥,他信任久经锤炼的部下们。

    所以,这会儿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吉祥物,保持镇定自若的仪表风度,展现出主帅的风采就够了。

    他看到自己的部下不断流血和死去,看到更多部下因为自己承诺的美好未来而前仆后继,其实并不能完全做到无动于衷,但在这时候开,只需要稳定地指挥,坚持到胜利。

    女真人不过撑着最后一口气,接下去某个特定的时间点,将是定海军发力的时候,一旦发力,就能赢,而且是彻底的、一劳永逸的赢。

    郭宁四周的亲卫们很多人握着拳,低声呼喝,为前方的将士鼓劲。有人没发出什么大响,嗓子却喊哑了,还激动得眼泪直流。

    亲卫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知道战场上瞬息间就是无数人命,死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他所激动的是,此前的无数战斗都是为了大金国在打,但今天这一场,打完以后就不再有大金了,中都城里的皇帝什么也不是,所有人将会迎接一个新的王朝,新的未来。

    较之于将士们的亢奋,更后方的幕僚们脸色有些严肃。

    此前众人随军到此,心态都很轻松。毕竟开封朝廷中了计,不可能再聚集起一战之力,己方突破边境守军之后,被南朝纠缠着的敌人多半会崩溃,再之后就是清剿逃敌的事了。

    就算敌军折返,也绝非己方雷霆一击的对手,有周国公亲自领兵在此,必能将其迅速消灭,趁胜迫降或者拿下开封。

    有些幕僚已经在赶着编定兵入潼关,避免被党项人占便宜的计划。

    只是,让大家惊讶的是,女真人以紧急折返的残破之师,居然还真就在临蔡关前打了一场恶战,并不如众人想象的那样一触即溃。

    有人感慨:“这帮女真人早有这股狠劲,何至于被蒙古人横扫了半壁江山?”

    也有人忍不住摇头:“这样的军队,在淮南、荆湖等地和宋人对战,听说没占着大便宜,还折损逃散了许多?这么说来,宋人该有多厉害?”

    也有人解释:“那不一样,他们此前打的,可是宋人边境上堆叠出的数倍兵力,而且敢于追击到境内的宋军,也就只有朱仙镇那边的两万人,其余各部,早都丧胆了!”

    就在这时候,耶律楚材匆匆赶到。

    郭宁稍稍拨马回头:“晋卿,不是让你先去归德府么?兵凶战危之地,你来做甚?”

    耶律楚材额头带汗,一边喘着,一边道:“启禀国公,我没走到半途,不得不折返。皆因杞县本营那边,出了桩怪事。”

    “什么事?”

    “宣缯跑了。”

    “跑了?你是说,不告而别?”

    “是。他自行带了扈从十二人,留了十个人打掩护,两个人跟随他,偷偷熘走了。我给他安排了五个阿里喜,照应日常生活,顺便也做监视……他也瞒过了那些阿里喜们,甚至……”

    “怎么了?”

    “咳咳,我方才查问了一下,自宣缯随军行动,日常和军中幕僚、将校们往来不少。所以,他可能还偷了一块金牌,另外,也问到了今日咱们行军的口令,沿途竟无阻碍。”

    “哈哈……”

    耶律楚材犹豫了下,又道:“国公,宣缯或许是以重金收买,或许是有别的特殊手段。不过,金牌和口令何等重要,咱们的人竟然……”

    “是老徐安排的。”

    “什么?”

    郭宁徐徐道:“宣缯得到的金牌和口令,都是录事司的人手特意安排下的。我事先知道。”

    耶律楚材愕然望着郭宁,半晌以后,深深吐了口气:“……原来如此。”

    郭宁随口又问:“他挑这当口不告而别,总也得给我们一点交待吧?”

    “在帐篷里留了书信,倒也言辞恳切。”

    “他怎么讲?”

    “他说,两家联盟攻打开封,务要同心同德,没有一家厮杀,另一家作壁上观的道理。他身为史弥远的代表,要去见赵方,当面催促出兵,以断金军的退路。”

    “哈哈,哈哈……嘴上高调,倒是宋人一贯的作派。那么,晋卿,你觉得宋军会听宣缯的么?”

    “听临安那边传来的消息。史弥远一党,以宣缯、薛极为肺腑,以王愈为耳目,以盛章、李知孝为鹰犬,以冯榯为爪牙。可见宣缯在史弥远门下的身份非凡。我估计,他之所以急着去见赵方,就是要在某个特定的局势下,凭着自家的身份,甚至史弥远的授权,去命令赵方做些什么。”

    “特定的局势?”

    “大金国的开封政权即将覆灭,而我方的武力得以尽情发挥……敌人愈是死到临头,愈显得我方的力量强盛,宋人愈是认知我方的力量,则疑虑愈甚。所以这局势下,两万宋军将有大用,其行动目标不是单纯一个边疆将帅所能决定的,非得要宣缯这样的大员出面才行。”

    “那么,你估计宋军的行动目标是什么?”

    “厮杀到了这程度,女真人的力量几乎已经完全发挥出来了,正是凶悍之气最盛的时候,宋军多半不会参与临蔡关前的战斗。或许他们会期望双方再流一两个时辰的血,以同步削弱我们的力量。或许他们将有些虚张声势的调度,来应付我们?然后……”

    郭宁揪了揪胡髭:“光是为了这些,何至于不告而别?哈哈,我敢打赌,他们会有些特别的动作。”

    “国公的意思是,开封那里?”

    “你说呢?”

    “咱们先前议论,都觉得开封金军之所以敢在城下决战,必定有些特殊的凭依。说不定,开封朝廷的凭依很可能就是这支宋军!开封城里的人,和宋人有了什么私底下的勾兑,而且承诺了宋人一些特殊的好处,以至于他们愿意铤而走险,当着我们的面强取好处!”

    听到这里,郭宁笑了起来,他用马鞭拍了拍自家的腿:“晋卿,你早都明白了嘛。开封城里那群人真要这么做,那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耶律楚材微做迟疑:“国公这两年来,渐得仁德之名,定海军也是公认的仁义之师。有些事,就算非得要做,也莫要……”

    “我会让李霆去。”

    “这……”

    “战场上,我亲自盯着,打一场血流成河的狠仗。李二郎则负责清扫开封,免得日后麻烦。至于宋人,看他们自家想死想活。晋卿,你别管这些。”

    郭宁的语气很平稳,却给人扑面带来一股杀气。

    他这阵子,确实开始讲究开国皇帝的名声,轻易不施辣手。不过,有些事情总是要做的,而地位越来越高带来的好处就是,他总能找到适合去做某件事的人才。

    李霆的凶残好杀,在定海军中是出了名的,而且他仗着和郭宁的交情,行事从无顾忌。此番郭宁亲领大军在前鏖战,李霆所部却在北面无所事事,恐怕他早就急得跳脚,而一旦得到郭宁的命令,那杀性必会十倍百倍地发作了。

    耶律楚材垂下眼,稍稍思忖,最终躬身道:“是。”

    归根到底,郭宁是个极有主见的人,而且行事雷厉风行,果断异常。宣缯能够脱身,既然是郭宁纵容的结果,后继要做的事,他也一定下了决心。

    郭宁的定海军政权里,有许多女真人的参与;在东北内地与之合作的,数量更多。

    在东北内地,郭宁是以贸易为手段,商路为绳索,丰富的财务为诱饵,使一个个女真或其他胡族堕入罗网,从此受定海军的节制,但这种怀柔手段,很难用于中原、河北。

    因为东北内地的女真人在大金治下无利可得,所以定海军以利诱之,无所不可。但中原、河北的许多女真人,本来是统治者,是得利最多之人。郭宁的所作所为,终究损害了他们的利益,而且根本不可能给出补偿。

    所以郭宁放任他们逃走,然后又纵容他们集结起来,打一场最后的恶战。这一切,都是为了彻彻底底地芟除不稳定因素,芟除所有的、依然忠于大金的女真人。

    在临蔡关的战场上,厮杀本身就是最好的办法。而针对开封城里剩下的那一批人,宋人的鬼祟动作,便会给郭宁制造最好的借口。

    此时一骑飞来,跪地禀报:“国公,朱仙镇方向,宋军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