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看 > 歌鹿鸣 > 第15章 廷杖

第15章 廷杖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笔趣看 www.biqukan.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

    展基没精打采地歪在榻上,看着面前的两只促织笼。

    桃叶帅“瞿瞿”叫了两声,似乎在叫唤展基;通州将应声附和了几下,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好象在找什么。展基伸手指触了触蛐蛐,叹气道:“瑈璇不在,他今天要恩荣宴,可忙了。”

    两只蟋蟀似乎听懂了,不再跳跃,“瞿”一声垂首趴在笼子里,和主人一样闷闷不乐。

    殿试放榜的次日,皇帝会为新科进士举行宴会。读卷官,銮仪卫使,礼部大员以及曾参与考试的监视,护军,填榜,供给,鸣赞等等官员都要参加。宋代时名为闻喜宴,因办在琼林苑,所以也称“琼林宴”。元明改称“恩荣宴”,设在翰林院。

    状元乃是恩荣宴的主角,瑈璇自然是忙,展基自昨天放榜日便没看到他。荣冬报告说是一帮新科进士去庆贺,瑈璇和甘棠一起去了。

    又是甘棠……

    瑈璇一步步高中,展基为他高兴。桃叶渡旁邂逅之时,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天真贪玩的少年,会成为大明乙未科的状元。

    展基知道瑈璇的翻案大计,回想他与白烟玉共誓时,稚气未脱面孔上的慷慨激昂,有些好笑却也不禁敬佩。这么艰难的目标,他在一步步靠近。

    可是,他就会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一旦他知道自己是皇太孙,还会认自己这个结义兄长吗?还会和自己一起玩耍逗蛐蛐吗?还会不害怕不拘谨地嬉笑打闹吗?

    展基,不,朱瞻基回想这大半年两个小伙伴一起的快乐时光,又叹了口气,愁眉不展。

    朱瞻基是太子朱高炽的嫡长子,也就是皇帝朱棣的皇长孙。传说他出生的那晚,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梦见太祖朱元璋赐大圭并说“传世之孙,永世其昌”,梦醒的时候正好长孙朱瞻基降生,朱棣因此对这孙子极为看重。

    当然,这只是传说。每一个皇帝出生,似乎都有不凡的吉兆。

    朱瞻基满月时,朱棣看到这个孙子,脱口夸奖:“儿英气溢面,符吾梦矣!”一个月大的婴儿,如何能看出满面英气?由此只能说明,朱棣对这长孙的偏爱。英明神武的永乐皇帝,此时也就是个隔代疼的爷爷。

    偏偏朱瞻基长像性格一点儿不像百病缠身的父亲,反而处处象极了祖父:健壮高大英姿勃发,武功狩猎和军事都极有天份,英勇无畏又不乏睿智敏锐。永乐帝常把他带在身边,甚至带去北征蒙古。可以说,朱瞻基是大明第一位自幼就被当作皇位继承人,受到系统培养的储君。

    瑈璇见识到的展基的惊人马术,只不过因为他在北征蒙古时,骑马象走路一样平常。

    永乐帝在立太子时颇犹豫,是立长子朱高炽?还是次子朱高煦?当时的红臣解缙只说了三个字就促使永乐帝作出决定,那就是“好圣孙!”。永乐帝因为极度喜爱这孙子,终于在永乐二年立长子朱高炽为太子,又在永乐九年,正式册封刚成年的朱瞻基为皇太孙。

    据传朱瞻基在皇太孙册封仪式上表现优秀,举止合宜进退得当;宫宴上因有不少外国使臣,永乐帝随口一句“万方玉帛风云会”,小小少年立刻便对“一统山河日月明”,才思敏捷之外更是皇家高华气度,永乐帝龙颜大悦。

    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朱瞻基是唯一一位,祖父孙三代同堂时即被册封的皇太孙。当年的朱允炆虽也被封皇太孙,但是在太子朱标死后。朱瞻基在这一点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而长到十八岁,皇太孙觉得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和瑈璇一起捉蟋蟀逗促织。超过了草原奔马,超过了宫中斗鸡,甚至超过了被封太孙。

    朱瞻基望着两只笼子,打定主意,能拖一天是一天。瑈璇只要一日不发现自己是皇太孙,就还能如以前一样继续玩耍打闹。这恩荣宴坚决不去,宁可谎称不适,不能与瑈璇照面。

    天色渐渐有些暗下来,随着太监宣号,永乐帝大步走了进来。见孙子愁眉苦脸地,含笑问道:“怎么说今儿不舒服?”

    朱瞻基没想到祖父会亲来探视,低了头说不出话来。永乐帝探手摸摸孙子的额头,又握起朱瞻基的手腕试了试脉搏,都好得很,心中有些疑惑,面上不露声色,笑道:“好些了?那就起来吧。陪朕去翰林院的恩荣宴。”

    见朱瞻基不起劲,又道:“越闷越不舒服。走吧!”

    朱瞻基无奈,换上杏黄龙袍,留恋地看了眼琥珀锦衣。不知道以后还有无机会,乔装着去找“陈贤弟”?

    瑈璇和甘棠一起,随着其他新科进士,进了翰林院。大厅中已经摆下二三十张案几,按例是新科进士在西首,状元一席,榜眼探花一席,其他进士每四人一席;官员则按品阶依次排在东首。

    俗语有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意思是五十岁考上进士算年轻的。这一科的进士却都年纪不老,瑈璇大致看看,二三十的居多。

    进士又被美誉为“白衣公卿”“一品美衫”,所以今日与宴之及第者一百一十一人,无不喜气洋洋。

    众人刚坐好,“圣上驾到!”“皇太孙殿下驾到!”的唱声响起,所有人连忙离席,好一阵大礼参拜完毕才又重新坐下。

    瑈璇的鼻子仍然时常流血,瑈璇担心再出洋相,袖子里备了足够多的布条,又时时不自觉地微仰着脖子,不敢东张西望。此时一阵扰攘后坐下,瑈璇感觉又有些不对劲,只好悄悄地摸出布条卷成卷儿,耳朵里听着夏原吉等官员和皇帝恭敬回话。

    说的什么,倒也没大在意,无非是“蒙圣上大恩,此科进士人才济济”“圣上英明,恭喜我大明又添英才”等套话。

    好容易布条悄悄塞进了鼻孔,瑈璇松了口气。听到皇帝在说:“瞻基尚未见过这些新科进士,年青人多亲近亲近”,皇太孙应道:“孙儿知道。”

    瑈璇正扶着布条,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愣住,侧头往上首望去。虽然换了身杏黄袍,可是浓眉大眼轩昂霸气,不是自己的结拜义兄展基吗?立直了上身正远远望着自己,目光中有关心,更多是担心。

    瑈璇忘了布条,揉了揉眼睛。是的,没看错,是展基!哥哥!

    难怪!难怪想不出姓展的大户人家,他原来姓朱!天下就是他们家的!难怪尹昌隆见了他古古怪怪,难怪一个随从荣冬也有偌大的本事,难怪殿试那日瞥见的身影那么熟悉,难怪皇帝的笑容似曾相识!

    此时爷孙俩坐在近处,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又是一个骗子……

    倘若是在一个月前,瑈璇肯定要觉得受伤,要怪罪展基;然而这次经历了甘棠之事,蒯祥的规劝大大改变了瑈璇的想法。天真单纯如白纸的心灵,学会了换位思考,学会了体谅。

    展基为什么要瞒自己?不过是为了和自己玩儿,为了能平等地在一起。多少次?他帮了自己多少次?想起江南贡院柳树下他那令人安心的琥珀身影,想起大报恩寺他飞马相送二人结义,想起雪中法华寺他一步迈进拥紧自己,瑈璇忽然笑了。冲着皇太孙,调皮地眨了眨眼。

    朱瞻基大喜过望,多日的担心一扫而空,他依然当我是好兄弟!脸上顿时喜气洋洋。

    永乐帝瞥见孙子神色变化,心中诧异,笑了笑,依旧神情萧索。年轻就是这样,忽喜忽忧,为了点儿芝麻大的事情。

    小内侍们正在斟酒,永乐大帝一挥大手:“统统换大盏,都满上!”又冲着百官和新科进士下令:“今日不醉不归!”

    此时烧酒也即蒸馏酒已经出现,因酒性远烈米酒,大大受到北方人的欢迎。瑈璇见太监提的酒壶上写的是“内琨琼”,猜想是贡酒。虽然塞着布条,仍然老远地酒香刺鼻,闻一下已经有些头晕,瑈璇不由迟疑。

    可是圣旨大如天,皇帝带头干了,自己难道不喝?

    瑈璇无奈,两手捧起酒盅,作势抿了抿,结果一股热浪自口舌一直呛到咽喉,瑈璇直伸脖子,连忙换茶碗喝了口茶。

    四顾望望,还好各人都在喝酒,无人特别注意,瑈璇暗暗松了口气。古时喝酒的礼仪,一般需拜,祭,品,这三步过后再喝干;永乐帝显然不讲究这些。猜想长年在沙漠征战,大概这方面也和蒙古人打成了一片?

    举箸想吃点东西,桌上的菜肴却都是北方菜,要不红彤彤看起来极辣,要不就是大块的肉,瑈璇迟疑着难以下筷。抬头却见永乐帝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目光中竟饶有兴味。

    瑈璇一惊,连忙随手挾了根白菜塞入口中,一入口不由叫苦:这白菜,太辣了!直辣得眼泪夺眶而出,瑈璇连忙擦泪,鼻血也冒了出来,好不狼狈。

    三巡酒一过,气氛轻松了很多。新科进士们不再如起始拘谨,渐渐开始向官员敬酒,几个胆子大的,甚至向皇帝和太孙敬酒。永乐大帝来者不拒,喝了不知多少盅;朱瞻基陪在一旁,也是酒到杯干,如饮白水。瑈璇看得目瞪口呆,崇拜不已。

    甘棠在旁边示意:“瑈璇,就咱俩了。去敬一杯吧!”瑈璇望望四周,确实大家都去过了,再不去,难免被说状元榜眼傲慢。无奈,硬着头皮,端起鸡缸杯,跟在甘棠身旁,走到了皇帝面前。

    朱瞻基见到两人一同过来,不知怎么,心中隐隐一阵不快。

    瑈璇甘棠同声说道:“恭祝吾皇福寿无俦,四海升平。”

    永乐帝哈哈大笑:“好!好一对南北才子!我大明果然出人才!”夏原吉凑趣笑道:“圣上英明,江南才子北地英豪,俱皆效力吾皇。”杨荣笑道:“昔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今夕吾皇风采尤胜周公!”

    瑈璇见永乐帝毫不在乎便干了面前的酒盅,不由又睁大了眼睛。永乐帝看了看他:“怎么?”

    瑈璇连忙说道:“圣上这酒量,令微臣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往日读诗‘会须一饮三百杯’,只当是夸张,原来竟是真的。”

    永乐帝大笑:“你这南方的小状元!是不是从没见过烧酒如此喝法?”

    瑈璇红了脸,但确实没见过,只好点了点头。

    永乐帝笑:“南方人素来秀气,你这小状元似白玉雕成,做我大明的门面装饰是不错的,朕也觉得面上光彩。只是喝酒打仗乃至治国,就非秀气的南方人所长了。”

    瑈璇听皇帝这话语中甚是轻视南方人,不由得有些恼,皇帝面前不能发怒,面上却自然而然地有了不平之色。甘棠拉了拉他,示意他忍耐。朱瞻基看在眼里, 心中又是一阵不快。

    永乐帝何等人物,见瑈璇愤愤不平,更加好笑:“怎么?小状元不同意朕的看法?”语气戏谑,甚是轻慢。也是有些喝高了。

    瑈璇再也忍不住:“南方人一样也有豪情,也有热血满腔!”看看酒盅又道:“也能喝酒!”说着双手捧盅,一仰脖喝了下去。瞬时呛得只想跳脚,强自忍住。

    永乐帝怔了怔,更觉有趣。见瑈璇硬喝了一杯烈酒,已是醉态可鞠,不由笑道:“好!小状元有些意思!可还能饮不?”

    瑈璇热血上涌:“有何不能?”端起永乐帝面前的酒盅就要喝。朱瞻基连忙拦住:“陈状元!”又侧头望向祖父:“圣上,酒量乃是天生禀赋,南方自有能饮之士,北方亦不乏滴酒不沾之客。今日恩荣宴,何必为此纠结?”

    永乐帝见孙子开口,便笑道:“瞻基说的是。小状元长相虽然文弱,性子可不弱。将来必是我大明栋梁!”

    瑈璇恭敬道:“多谢圣上褒奖,微臣定不负圣望。”

    永乐帝也是喝得有些多了,见瑈璇甘棠并立,一倜傥一沉毅,玉树琼枝光彩相映,含笑叹道:“你们这两位状元榜眼,南北并蓄,好不齐整。南榜状元北榜状元之子同为一甲,也是我大明一段佳话。”

    夏原吉等读卷官不由暗暗叫苦,十八年前旧事,又提它作甚?前日阅卷时已经发现这惊人的巧合,拿不定取谁为状元,也有这南北之争的因素在内。作为读书人,当然同情陈夔,可是十八年了呐。

    瑈璇和甘棠对望一眼,都有些惊喜,二人同时噗通跪下:“圣上圣明!”

    永乐帝话一出口已经后悔,陈夔昔年已经被定行贿作弊死罪,自己如何再称其“南榜状元”?

    果然陈琙立刻大喜跪下,可韩杺凑的什么热闹?

    瑈璇仰首望着永乐帝,奏道:“微臣斗胆,求圣上为先父洗冤,为丁丑科南榜枉死的千人昭雪!”刚才负气一口喝下的烈酒此时已经冲上头脑,瑈璇的小脸通红,鼻血也开始涌出。

    朱瞻基担心地望望他,又看看皇帝。

    永乐帝熟知洪武旧事,明白这南榜千人多半是冤死。只是洪武年的冤案实在太多,枉死的何止十万,倘若都要翻案,岂非天下大乱?何况都是太祖定的案,父亲自有他的道理,难得如今天下太平,何必多此一举?

    “丁丑科南榜舞弊一案,当年已有定论。刑部秉公审案,证据确凿。何来洗冤昭雪一说?陈状元不得胡言!”永乐帝的口气颇为严厉。

    瑈璇是个外柔内刚的性格,何况事关父亲的清白,今日这机会等了十八年 ? 不顾永乐帝的怒颜,磕头又道:“求圣上再考!南榜直至发榜,直至先父进翰林院,一直正常进行,并无丝毫舞弊。北方举子吵闹,才有重新阅卷一事。先考的答卷字字珠玑,不负状元之名;刘三吾白信蹈两位主考更是梗直老臣,怎会受贿?求圣上明察!”

    鼻血已经渗透布条,瑈璇顾不上,定定地凝望着皇帝,目光恳切企盼。

    永乐帝重重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十八年前,陈状元怕还没出生吧?道听途说,难道强过刑部证据?休得再言!”

    瑈璇大急,跪行一步上前道:“圣上!微臣是没出生,但是是以理推之。事关南方千人清白,刑部的证据不足!先父冤枉!刘三吾白信蹈两位主考冤枉!千余南方人冤枉!”

    永乐帝这辈子,还没有几个人敢这么顶撞自己,说着说着已经渐渐火起:“陈状元!你好大的胆子!你有理,难道是太祖无理?如此犯上,不怕朕的廷杖吗?”

    廷杖,顾名思义,即是在朝堂上行杖。当然打的是官吏:不听话的,有嫌疑的,敢直谏的……明朝自太祖时开先例,二百七十六年里共廷杖五百多人次,当场打死的大臣史载有三十多位!永乐一朝其实没用过,永乐帝此时怒极,便随口说出吓唬这小状元。

    瑈璇也不知是初生牛犊,还是酒醉壮胆,竟然不退不缩,继续昂首叫道:“圣上!此案不翻,此例不改,南方人固然心寒,北方士子同样艰难!圣上不妨查一下这些年会试的贡士原籍,南方人远远多于北方!这样考,北方学子考不过南方!”

    “狂妄!”永乐帝大怒,挥手便叫:“锦衣卫!”几名侍卫应声而现,就要将瑈璇拖下廷杖!

    甘棠大惊,连忙拦道:“圣上息怒!陈状元酒醉妄言,圣上恕罪!”

    夏原吉等读卷官也大惊失色,纷纷跪倒求情:“圣上圣明息怒!”新科状元三年才有一个,恩荣宴上被廷杖,当真要载入史册了。而这陈琙看起来纤细柔弱,搞不好真会被一下子打死,那就真“名垂青史”了!

    朱瞻基也惊得拉住祖父的衣袖:“皇祖父!不可!”又侧头低低对瑈璇吼了一声:“瑈璇!”

    瑈璇听到展基吼自己,愣了愣,嘴角撇下来,正是素日两人在一起玩闹时委屈的模样;但乖乖地住口不说话了。鼻血终于流下来,滴在白玉一样的下颌。

    永乐帝听到这声低吼,不由一怔。眯眼看看孙子焦急万分,又望望瑈璇,这两个小子,何时结下交情?而这个纤细的南方小状元,没想到如此刚硬。这倔强的神情,这明澈的目光,何等相似……永乐帝心中又是一痛,想起了多年前,那淡淡蓝色的身影。

    终于,皇帝挥了挥手,几名锦衣卫退了下去。

    朱瞻基松了口气:“皇祖父,今日恩荣宴,乃是庆贺我大明得此一百一十一位人才。陈状元年幼醉酒,圣上不必放在心上。”

    永乐帝恍如不闻怔怔出神,大殿中一片寂静,只有瑈璇的鼻血“噗”地滴落地上,发出一声轻响。良久,皇帝摆摆手:“散了吧。”竟是无比疲惫,意兴萧然。

    一场欢欢喜喜的恩荣宴,寂然收场。十八年后,小陈状元终于面圣申冤,可是皇帝如此坚决,怎么办呢?

    瑈璇随手抹了抹鼻血,望着皇帝和太孙离去的背影,心中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