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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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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

    牛毛细雨落在阶梯教室的窗台上。

    秦渡一掏, 就觉得手感不对。

    他怕把那把小钥匙弄丢了, 因此平时就将钥匙缠在那团耳机里,如今那团耳机还在, 里头的钥匙没有了。

    秦渡当时就是一身冷汗,立刻把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拿了出来。

    其实不过是个钥匙而已,他可能是在拿讲义拿课本的时候把钥匙弄了出来,也可能是掉在了车里——可是无论是哪个走向,秦渡都负担不起有可能出现的,最惨烈的后果。

    ——许星洲昨天骗了他。

    于典海主任说的一切犹如诅咒一般响起, 秦渡在书包底部颤抖着摸了又摸, 又想起昨天称得上灿烂的许星洲——她笑眯眯的,甜的不像话, 又是撒娇又是抱抱,温暖的额头抵在他脖颈处。

    如果,这是个骗局呢?

    他的同学茫然地问:“耳机没带?”

    秦渡将耳机扯了出来,发着抖道:“下节课点名的话帮我说一声, 家里出事儿了。”

    他的同学一惊:“什么事啊?”

    秦渡却已经跑了,他连书包拉链都没拉, 在悠长楼梯间里跑得飞快,包里的徽章红袖套掉了一地, 众人回头看着这个几乎是肝胆俱裂的,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

    -

    砰一声巨响。

    秦渡满头是汗, 眼珠通红地推开家门。

    里头安安静静, 正在扫地的钟点工一愣, 秦渡沙哑道:“许星洲呢?”

    钟点工还没回答,秦渡立刻冲进主卧。里面还没打扫,只有床上的一个浅浅的小凹陷,被子在一边团成一团,许星洲晚上又要抱师兄又要抱小黑,此时她的师兄站在床前,那只破破烂烂的小熊卷在被子里,女孩子人却没了。

    秦渡:“……”

    秦渡怒吼:“许星洲——!”

    无人应答。

    他五脏六腑都要烂了。

    秦渡发疯地跑去书房翻那个抽屉——秦渡没有抽屉钥匙,发疯拽着那抽屉拉环反复扯,拽不开,于是把台灯一拉,一桌书和纸带着笔和笔筒叽里呱啦掉了一地,秦渡举着钢台灯对着锁扣几下狠砸。

    他是个从不懈怠锻炼的男人,力气非常的大,何况他拼了命。

    木质坚硬的黑胡桃木抽屉连着锁环被砸得稀烂,滚落在地,台灯三两下被砸得变形,秦渡把彻底报废的抽屉和木屑一抚,在昏暗的世界里,拉开了抽屉。

    ——药安然躺在里面。

    秦渡:“……”

    他稍放松了点,揉了揉眼睛,难受地跪在了满地狼藉之中。

    钟点工估计被吓着了,小声道:“许小姐今天不在,她在桌上留了纸条。”

    秦渡沙哑道:“她说什么?去哪里了?等会帮我把地板扫一扫。”

    钟点工微微一怔,说:“……就说自己出去买零食了,具体我也不知道去哪。”

    秦渡心里凉了一半。

    蓄谋已久。

    他发着抖拆开药盒,里头每板药都被抠出了药丸,许星洲今早细心抠完药,还把那塑料板放了回去。

    秦渡那一瞬间,死的心都有了。

    他想起程雁曾经说过许星洲寻死时十分冷酷并神经质,她能在手腕同一个地方割三次,能用一管中华牙膏的铁皮将手腕割得鲜血淋漓,如今终于在一日极致的温情后,骗了秦渡,将钥匙偷走了。

    秦渡跪在地上,发怔了许久。

    他不知道许星洲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做得不够好?不够爱她?可是秦渡已经恨不能掏出自己拥有的一切送到许星洲手里了。

    秦渡暴怒,眼睛都气得通红,犹如即将死去的人一般。他想把许星洲活活掐死,却又在想起那个落泪的女孩的瞬间,绝望到喘不过气。

    他发着抖,接着又摸到一个重重的药盒,他捏着那个药盒打开,里面是许星洲的手机。

    手机背后用油性笔写了两行飞扬又俊秀的数字,支付密码。

    ——这种时候都想着算清账。

    他的小师妹,不气吐他不罢休。

    -

    雨刮刮干净雨水,车灯晕染在雾里。

    陈博涛在前头开着车,秦渡坐在后座,外头白茫茫一片,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真的开不得车?你都有开不得的一天啊……”陈博涛茫然地问:“手抖成这样?”

    秦渡没回答,抖着手解锁手机,接了个来自世中实业助理组的电话。

    “小少爷,是我,何助。”

    “许星洲小姐昨天13:53分通过携程下单了一张今天10:34去苏州北的动车票……”世中助理组的何助理在电话里道:“但就我和火车站票务组沟通的结果而言,她购买的那张票没有出票记录,也没有检票,近期创城查的严,没有票的乘客是进不去的。”

    秦渡:“……”

    秦渡粗粝道:“有他妈的才怪了——没有开房记录?”

    何助那头想了想:“没有。如果有的话,公安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那就好说了,不在旅馆里,”秦渡沙哑而暴虐道:“妈的十九岁的小丫头,学会了骗感情,连反侦察都很溜么。”

    电话里,何助理小声道:“……我觉得她想不了这么多……”

    秦渡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把电话挂了。

    陈博涛:“别对员工撒气,你爹忌讳这个。”

    秦渡理都不理,冷冷道:“她会不会就在F大里头?”

    陈博涛一愣:“啊?为什么?”

    “她昨天晚上骗我的时候,抱在我怀里,说她喜欢我,我被骗得团团转。”秦渡喘着粗气道:“小姑娘脑筋有问题,问我知不知道保研捷径,我随口说了两句……”

    陈博涛:“保研捷径?就是每个大学的固定大学传说保研路和保研寝?”

    秦渡嗯了一声。

    “……”陈博涛由衷道:“这他妈到底在想什么。”

    “为了让室友保研……”陈博涛窒息地说:“……这也太……太可怜了,你没有爱她吗。”

    雨刮咯吱刮过那辆保时捷车窗,雷声轰隆穿过天穹,倾盆大雨落了下来。

    “我求求你,”秦渡近乎崩溃地道:“我求求你快点。”

    -

    安眠药不同于割腕。

    秦渡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想去寻死。同样不晓得昨天甜甜的小师妹到底是不是在骗他。秦渡心痛如割地觉得这是临时起意又是蓄谋已久,像是一个叫许星洲的六岁的小女孩准备去死——不管这世界上,这个叫秦渡的二十一岁男人有多爱她。

    秦渡理智上,其实不怕。

    许星洲一个没背景的大学生,在没人掩护的情况下,在秦太子爷的手下甚至逃不过三个小时。以秦渡的人脉,手里的天罗地网一张开,许星洲只要没跑到云南,基本上五六个小时就能找到人。

    可是他的心里怕得要死,连手心都在出汗。

    秦渡下了车就冲进雨里,南区宿舍的上坡尽头,东南飓风吹得他几乎跑不动——好在四栋并不远。

    四栋是纯女生宿舍,不是鸳鸯楼,秦渡刷不开门禁,且因为形态可疑,被胖胖的宿管大妈拦了下来。

    胖胖的宿管大妈:“小伙子……”

    “……有学生出事了,”秦渡发着抖道:“312宿舍的许星洲,我是她男朋友。”

    然后他在宿管大妈惊愕的目光中,把自己身份证和银行卡压在门口,挤进了女生楼。

    ——那是许星洲在F大居住了两年的地方,却也是秦渡第一次进,学校这一群老旧的本科生宿舍。

    宿舍楼旧旧的,走廊狭窄,采光不好。墙上贴着瓷砖,一条道上尽是潮湿的开放式铁窗,在天顶上晾着湿漉漉的衣服,有力气小的女孩子洗了衣服拧不干,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秦渡跑上三楼。

    天穹落雨不绝,312宿舍门前的露天走廊全是积水和鞋印,窗台上几双晾了许久的鞋子,橡胶都灰了,可是其中又有几棵小盆栽,上头端端正正贴着纸条:‘新闻1503许星洲’。

    ——她是那么认真地活着。

    就在这样逼仄平凡的宿舍里,这种平凡而绝望的现实里,热烈得犹如水中燃烧的莲花。

    秦渡发着抖拍312宿舍的门,拽着门把手晃,大声喊道:“许星洲——!”

    里头没有半点声音,秦渡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扇门前片刻,才想起要去找阿姨拿钥匙。他甚至连他没有许星洲宿舍的钥匙这件事都忘了,而这个门无法暴力破坏。

    他刚准备下去……

    那个拦住他的胖阿姨就拿着一大板钥匙,扶着膝盖爬了上来。

    “小伙子,”胖阿姨气喘吁吁道:“侬等一下嘛,勿要急,阿姨拿个钥匙。”

    秦渡那一瞬间,觉得肠胃都绞在了一起。

    宿管阿姨开了门。

    初春梅雨不断,雨天格外潮闷,女孩们的宿舍里有一股经久不散的温暖霉味儿。

    靠窗的那侧床桌搬空了大半,挂着粉色床帘,桌前贴着宇宙兄弟海报和NASA贴纸,专业书在桌下堆得高高的。在书和海报中间,许星洲软软地趴在桌上,面色苍白如宣纸,嘴里咬着自己的头发。

    秦渡要死了似的,拼命把许星洲抱在怀里。

    他的星洲身上几乎都没有温度了,她是淋了雨过来的,身上却干了不少。面色白得犹如冰雪,口唇发绀,连眼角都是青的。秦渡沙哑地呼唤她的名字,许星洲连半点反应都没有。

    春雷轰隆炸响,穿过连绵群山。

    秦渡发着抖,以手背试他的星洲的呼吸。

    女孩的呼吸微弱至极,如同下一秒就要没有了一般,人也轻轻软软的,让人怀疑这样的身量怎么才能如此坚强地、孤身一人活在世间。

    那一瞬间,秦渡几乎以为许星洲会在他的怀里咽气。

    什么不紧张,什么五六个小时就能找到,秦渡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这世界的风声,他周围鼎沸的人声,都与他隔着山海。

    许星洲是他断了线,又捡回来的风筝。

    秦渡抱着许星洲不住抽气,像是忍着泪水,半天心口剖肉般地告诉自己:

    “找、找到了……”

    ——找到了。

    他的夏花,他的春日,他一生的柔情。

    他沉重柔软的责任,他一辈子的在劫难逃。

    -

    …………

    ……

    车窗外车水马龙,人间百态。

    暴雨之中,急救车哔啵哔啵地呼啸而过。

    一个医生将许星洲从担架床上扶了起来,拆了个压舌板,扶着这个瘦削苍白的姑娘的肩膀,强行将压舌板塞进了许星洲嘴里。

    “Babinski征阳性……”医生训练有素道:“瞳孔缩小,光反射迟钝,血压90/60,典型安眠药中毒。”

    另一个护士嗯了一声,然后往板子上记了两笔。

    医生低声道:“……又一个。”

    然后他压着许星洲的头让她前倾,她还在昏迷,那医生的动作称得上麻利又直接,将压舌板往里捅了捅,观察她的口腔黏膜。

    “黏膜完好,”年轻医生道:“话说这是这个周的第几个了?”

    护士想了想道:“安眠药的话,是第一个。”

    年轻医生微一叹气,给许星洲套上了浅绿色的氧气面罩。

    担架床上的许星洲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全然没了平时的秾丽俏皮。

    “……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年轻医生感慨道:“怎么就想不开呢。”

    秦渡沙哑道:“这个姑娘怕疼,医生你等会儿轻……轻点。”

    那年轻医生一听就火气不小:“这还只是给氧你就让我轻点?”

    秦渡痛苦地说:“……对不起。”

    “——患者家属,”那医生不忍道:“这还没完呢,我觉得后面你都不用看了,看了心疼。”

    秦渡:“……”

    医生莞尔道:“提醒过家属了,后面的处理特别幻灭,铁粉看了都要脱饭的哦。”

    小护士拍他一巴掌,怒道:“老水你别贫了行吧!上个月的投诉还少吗!”

    这些急诊室的医生护士早已见惯生死,那个感情骗子所经历的,在他们眼前或许不值一提。

    可是对秦渡来说,无异于世界崩塌。

    只是那条线仍在跳,P波QRS波,一导联二导联三导联——

    那一条心电图,仍在雨中燃烧。

    -

    急诊入口的患者来来往往,家属与病人挤在一处,空调连半点都不管用,热气腾腾。

    室内足有三十多度,秦渡又紧张,短袖汗湿地贴在身上。

    那个女孩子被按在病床上,身上铺着治疗巾,年轻医生问:“……有抑郁症病史?”

    秦渡抹了抹鼻尖,干涩道:“有自杀倾向。没管好药。”

    “……真难,辛苦了,”年轻医生摇了摇头:“是什么药?量多少?”

    秦渡想了想道:“那个医生资历老,开药很谨慎,截止到今天早上应该还有三十几片,她全拿走了,应该是一片都没有留。”

    年轻医生咋舌:“……有药包装吗。”

    “而且,”年轻医生又看了看药包装道:“现在的苯二氮卓……”

    他想了想,和护士点了点头,外头雨水冲刷世界,周围传来其他患者家属尖叫哭泣的声音,犹如人间最残酷的炼狱。

    秦渡看着床上小小的凸起。

    ——这个世界上最恶劣的骗子。

    从第一面就不把他放在眼中,第二面撒了最拙劣的谎言,第三面翻桌子逃跑,让他跪着找了她无数遍,却只要一笑就能把他的命都勾走的混账。

    秦渡眼眶通红,看着那个护士给骗子洗胃。

    “一遍不够的。”那个姓水的医生道:“等会静推一毫升氟马西尼,然后过一个小时洗一次,直到洗出来的东西澄清为止。”

    小护士点了点头,那个医生对秦渡微一点头道别,接着就被同事叫走了。

    ——说是有个大呕血病人,那头人手不够。

    外头闷雷轰隆作响,天地间茫茫悠悠一片大雨。

    胃管是从鼻子进去的,护士训练有素地托起许星洲的后脑勺,令胃管进的更顺畅——五十多公分的胃管,硅胶坚硬地抵着她的鼻腔,许星洲难受得不住发抖,连鼻尖都红了,泪水一滴滴地往外掉。

    秦渡心想活该。

    不就是洗胃吗,秦渡眼眶通红地想。

    他妈的连自己的命都能不要了,洗个胃算什么?

    许星洲血氧不太好,一侧鼻腔用胶带黏着氧气管,洗胃液进入时难受得不住发抖,泪水一滴滴地渗进枕头里,苍白又孱弱。

    活该,秦渡发疯地想,难受死她才好呢。

    不就是想死吗?

    然后许星洲又被抽出去的洗胃液逼得无意识地发出破碎的、哀求般的音节,口水都流了出来,几乎崩溃。

    “……救、救救……”许星洲求饶般地抓那根胃管:“救救……”

    护士连想都不想就把许星洲的手摁住,不许她碰,对着外头大喊道:“帮我这里拿一套约束具过来——!”

    秦渡心疼得发疯,像碎了一样。

    “别拿约束具,”秦渡落着泪道:

    “……我抱着她。”

    -

    秦渡捏着许星洲的手腕,不让她乱动拔去胃管。

    那两只细薄手腕下是坚强的、坚实的脉搏,是那个不屈的许星洲存活的证明,证明着许星洲一颗心脏的跳动,和她未曾离秦渡远去的事实。

    许星洲凉凉的,体温偏低,像是初夏荷叶。她眼眶下一片青黑,瘦到凸起的骨头硌着他的胸口,头发乱蓬蓬的一片,嘴唇干裂。

    秦渡抱着乱七八糟的、他的星洲,在嘈杂的、人间的病室里,不住落泪。

    这里大概就是人间了,秦渡想,这大概就是活着。

    那个小护士端着治疗盘过来,将治疗盘放在秦渡旁边,解释道:“……这是给许星洲患者的拮抗剂,刚刚开的,打了会醒。”

    秦渡抹了抹脸,疲惫地靠在床头,松了许星洲的右手,示意她打。

    护士扯过仍在浅昏迷的,许星洲的右臂。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患者我认识,小姑娘,我替你把针打了,你去忙。”

    秦渡抬起头,看见了秦长洲。

    秦长洲带着金边眼镜,穿着本院的白大褂,头发乱糟糟的,似乎刚下一台手术,看上去还有点疲倦。

    秦长洲指了指秦渡,和善道:“他是关系户——我是普外的副主任医,你放心去就是了。”

    护士:“……”

    “我和我弟弟我弟媳……”秦长洲对那个护士笑着解释:

    “……总之,我有话和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