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看 > 予你半生 > 第155章 破唬

第155章 破唬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笔趣看 www.biqukan.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周礼诺买了最近一班时间的飞机,甚至顾不上可能误机了,以自己取得驾照以来最大马力踩着油门,连夜赶去机场,只为回到香珠市,赶去父母的身边,赶去见自己的母亲周曙光的最后一面。

    她慌慌张张地走过安检,坐进头等舱时,望着窗外夜色下的飞机跑道灯,她还不能清醒地认识到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爸爸突然就来电话说,妈妈在医院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太突然了,没有丝毫的预兆,她根本就是陷入了一个噩梦,就和过去一样,她做过无数个噩梦,甚少拥有过无梦的安稳睡眠,只是在过去的噩梦里,厄运总是降临在她的头上,而不是她的妈妈,那个强势刻薄的周曙光。

    在历经三个半小时的飞行之后,她还要跳上出租车追着月亮跑四十五分钟才终于抵达了医院大门口,很奇妙的,在任何城市里,即使已经是凌晨两点,医院的门口也不乏人来人往,偶尔路过的健康人,都会恍然一惊,世上原来有这么多的病人。

    在门口迟疑了有十分钟,周礼诺就那么呆呆站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都不禁多看她两眼,这个一动不动的美人儿,脸色白得像纸,或许是被谁遗落在此的塑料假人。

    她不敢迈进这扇门,只怕一进去就发现这不是一场噩梦,她恨她的母亲,但从未恨到指望她去死的地步,她对她的恨意,仅止于大吼大叫,她想冲她、冲她叫,将心底的恨意化成条理清晰的词句,去攻击她、责怪她,然后见到她懂了,理解了,甚至于向她低头道歉了,那么她的恨,也就化解了。

    周曙光怎么可以生病?她怎么可以死?

    她没了的话,她这积累了二十多年的怨恨,该向谁宣泄?该向谁去申诉?

    她还希望有生之年能与她和解,她还幻想着她说一句“对不起,诺诺,是妈妈错了。”然后她就可以抱着她痛哭流涕,两人从此缝补了所有母女之间的间隙,成为一对普普通通的平凡亲密的母女。

    就好像血脉相连的人在生死之间真的有心电感应,任美国无缘无故地走了出来,见到周礼诺时绽放了惊喜的笑脸,只是他这笑容像一张已经磨损得不能再要的砂纸般干燥而残破,“诺诺!”他瘦了太多,像个被破布缠起来的锈铁架子般走过来,远远挥了挥手,“你妈说按理你也该到了,我说还早着呢,她坚持说你该到了,可能脑子糊涂了吧,偏叫我下来看一眼,我这一看,还以为我眼花了呢,你真到了!挺快的。”

    任美国讲话间一直在舔嘴唇,他浑身都像被甩干机脱过一层水,嘴唇上一层层的死皮,整个人干巴巴的,颧骨高耸,脸颊深陷,看起来很久没有好好吃饭喝水,换了个人似的,和过去的“形状”都不一样了。

    爸爸都变成这样了,妈妈该变成什么样子?会是一缕烟吗?周礼诺强忍着从骨子里涌上来的颤抖,她不能垮!这时候,爸爸需要她坚强,她能出钱能出力,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她能扛着两个老人度过难关。

    她冷静地梳理好情绪,开口问道:“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太突然了。”

    “一开始她就不重视,你知道你妈,舍不得钱,不愿意做体检,平时有些小病小痛都自己挨过去,说肚子痛,说了得有小半年了,就是不愿意上医院,她心里也有些讳疾忌医,再后来出血了,头晕了,才想着来看一下。”任美国或许已经向亲朋好友描述过许多次了,所以这话说得平铺直叙,没有什么感情,只余留反复咀嚼后的苦涩,“结果是子宫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期了,我们马上做了切除手术,但是……效果不大。”

    “之后怎么办?医生说了吗?别担心钱的问题,我们要最好的治疗方案,也别再耽误了,马上办转院手续去北京,最好的医疗资源当然在首都。”周礼诺忍不住埋怨一句,“爸爸……你应该尽早联系我的。”

    任美国边领着周礼诺往里走,边悔不当初地拍着脑门说,“你妈不让,她意识不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还叫我别耽误你挣钱,她当时看得轻巧,说哪里病了就切了得了,觉得切掉了就能好了。”

    来到重症病房门外,周礼诺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墙,才勉强支撑着自己的意识,叫她能好好地用双腿走进去,这是医院里条件最好的单人病房,任美国说了,之前周礼诺给的四十万块买房钱本来已经给出去当订金了,周曙光病倒之后,便转手把指标给卖了,全部拿来住院看病,毕竟不能委屈周曙光跟别人挤四人房,她那脾气闹起来,指不定加速病情,不过退房这事儿,周曙光还不知道,她还时不时提起来,以后房子要装修成什么风格。

    说到这里,任美国已经干涸的双眼又红了,他别过脸去叹口气,“也不知道你妈还能不能熬到住进新房子。”

    “当然能,我们不买期房了。”周礼诺摸了摸爸爸的后背说,“买现房,等她出院了,马上住进去,现在我的钱够给她买个江景房的。”

    周曙光以枕头垫着后背坐在床上,正在看电视,旁边有一张陪护床,上面堆着没整理的被子,她看起来就是比过去消瘦了许多,眼神还是那样凛冽的,不太像个病人,也可能是因为头上那顶光泽油亮的假发给她添了几分精气神。

    她瞥一眼周礼诺,牙尖齿利地嫌弃起来,“怎么空手来了?探病不都是得买个果篮的吗?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不懂事儿。”

    换了平时,周礼诺能为她这阴阳怪气跟她斗两句,这会儿,她巴不得她多骂她两句,竟觉得有个横竖看她不顺眼的妈妈其实也挺可爱的,“是我给忘了,现在叫外卖送过来吧,你想吃什么?”她掏出手机。

    “吃什么?我能吃什么?什么都不给我吃。”周曙光瞪一眼任美国说,“我想喝口酸奶都不让,我看啊,在病死之前,我先饿死了。”

    任美国走过来检查一眼周曙光的吊水,然后就坐在一边,搓着手冲她傻笑。

    “笑,就知道笑,恭喜你啊,中年男人三大喜,第一喜就是死老婆。”周曙光冲他翻个白眼说,“可惜没有升官发财,下辈子也不敢指望你。”

    她这么说话,任美国也不生气,就是双眼含泪地笑。

    平时都挺讨厌她的人,见了面就要吵架甚至动手的人,如今对她都是笑脸相迎了,这转变叫周曙光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这辈子最恨就是招人同情,在她看来,他们的忍让,流露的全是行善的优越感,似乎每个人都在发出警告,她的生命能量正在滴滴点点地流逝。

    “别笑了!瘆得慌!”周曙光抓起身边的保温杯砸向任美国。

    杯子打在任美国身边,落了地,他捡起来,低着头抹了抹眼睛说,“我去洗一洗。”便抓着杯子走了出去。

    “妈妈,这都什么时候了……”周礼诺走到周曙光的床前坐下,想赔个笑脸,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是语气温柔地说,“你就别闹脾气了,爸爸心里对你的感情有多深,你难道会不知道?”

    “什么叫什么时候了?不就是我快死了么?你直说呗。”周曙光赌气地瞪着一双眼睛,双手抱在胸前说,“你们就是想我临时前态度好点儿,给你们留个好念想么,凭什么啊?我凭什么临时都要替你们着想?我这辈子是招谁惹谁了我这么倒霉?我也没作恶啊!”她越说情绪越是激动,双手摊开拼命地挥舞起来,好像在空气中有一个需要与之作战的敌人似的,“我这破肚子,生了个不争气的你也就算了,还想搞死我,凭什么啊?我这一出生就是错,找了任美国是错,得了那样的父母是错,我的人生就是错上加错!”她的上半身奋力支楞起来,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着周礼诺的额头,就像小时候责骂她那样子,恨得牙痒痒地骂道,“你就是我最大的错,如果不是生了你,我这子宫也不会生了癌,我现在就不用躺在这里等死!”

    虽然周礼诺从来没有期待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现象出现在周曙光的身上,但是影视作品里看多了无数对仇人在临终前握手言和的结局,突然面对如此赤裸裸的现实,她还是有些不适应地愣住了,哪有多少人会真的因为人生的变故而变化呢?周曙光就是再转世投胎十八回,她也还是周曙光。

    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欣慰,或是恐惧与不安,以及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周礼诺突然嚎啕出声,把周曙光吓了一跳,即便是她孩子时代,也不曾如此在妈妈面前这样放声大哭过,在周曙光的记忆里,周礼诺哭得最凶的时候,还是个睡在她怀里的婴儿。

    当时她抱着她,得意于她的鼻子长得像麦芽尖尖,眼睛亮得像火光星星,她轻轻将这个小婴儿裹紧在怀里说:“你的名字,叫周礼诺,礼尚往来,一诺千金,妈妈希望你长大了,懂得知恩图报,长大了成为一个独立自强,自尊自爱的大美女,不像我,不要像我,知道么?你要掌握自己的人生。”

    “哭什么啊,别哭了,号丧呢?我这还没死呢!”周曙光胡乱抓起床头的抽纸,扔在周礼诺的身上说,“你留着点儿力气,等我的葬礼上再哭。”

    “妈妈,到这时候了,你能不能夸夸我?我也不奢求你说你爱我,活这一辈子,我就想你表扬我一句,半句,从小到大,不管我取得什么样的成绩,拿回什么样的奖状,你都不夸我,你总是看不上我,我不知道我哪里做得不好……”周礼诺抓起纸巾在自己的脸上乱擦,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失去了历经沙场的风度,像是被体内的那个小学女生再度占领了身躯,伸出手去抓着周曙光的病号服,不依不饶地哀求,“我真的很努力,你夸夸我吧,你可是我妈妈,我是你亲生的女儿,或许我是不够听话,但我从来也没放松过哪怕一刻,我从来也没有放纵过自己,一直小心地前进,一步也没有后退过,现在的我不需要任何人也能过得很好,我挣了很多钱,也能把身边的人照顾得很好,难道我真的不配成为你的骄傲吗?”

    周曙光吓傻了,她眨了眨眼,最终转过头去,别扭地说:“其实……还行吧。”

    周礼诺于是停止了抽泣,呆呆地看着她,虽然周曙光没有回过脸来,但她的手掌覆盖在了周礼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于是周礼诺整个精神都垮了下来,张开双手抱紧了周曙光继续放声大哭,喊了这辈子最多次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