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看 > 黄金台 > 27.风波

27.风波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笔趣看 www.biqukan.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暮色爬上窗棂,天光黯淡,墙上泛黄的画卷消隐于无边昏暗。严宵寒与傅深交杯同饮,完成了最后的仪式,再向傅家先辈遗像深施一礼,方转身下了黄金台。

    这一场拜堂沉重而悲怆,将本来就不怎么喜庆的气氛渲染的更加低落。严宵寒将傅深送上马背,有意缓和气氛,道:“接下来该回侯府,拜了天地,还得回去拜谢皇恩。你我双双跑的不见人影,礼部的大人们恐怕连掐死咱们俩的心都有了。”

    傅深嗤道:“让他来。我一只手能打十个。”

    跟来观礼北燕铁骑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哄堂大笑。严宵寒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纵身上马,与傅深并辔而行。迎亲队伍与北燕军合为一队,一大群人马,浩浩荡荡地往京城方向奔去。

    满京都知道严傅二人今日成婚,多少人翘首以盼,甚至跑到街上看热闹,从天亮等到天黑,始终不见动静,急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议论纷纷;元泰帝在宫里等着听信,已打发人到侯府问了三次;礼部大人怒急攻心,晕过去两回,说什么也不干了,非要告老还乡。

    正当侯府宫中俱乱成一锅粥时,京城北门霍然洞开,两骑明艳红衣从城楼又长又深的阴影中跃马而出,袍袖衣袂在风中翻涌,如同行将沉入地平线下的夕阳迸发出最后两团烈火,顷刻间飞掠过被暮色笼罩、昏暗陈旧的长街。

    潇洒恣意至极,俊俏风流至极。

    人群中倏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不知是从谁开始,百姓们提着灯走上街头,一盏一盏,百盏千盏,逐渐缀连成一道光华璀璨的长河,令天上银汉失色。两骑过处,亦有无数百姓抛掷红色花朵,齐声高呼:“恭贺傅帅新婚!”

    “将军新婚大喜!”

    “侯爷长命百岁!”

    “愿侯爷平安康泰,福泽绵长!”

    大红花朵如雨点般落下,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后竟成了满城狂欢。不光是傅深,连严宵寒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场面。

    难以形容那一刻的滋味,像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被人从冰天雪地中捧了起来。傅深刹那动容,从严宵寒的角度看去,他眼中竟好似有泪光一闪而过。

    骏马慢慢放缓速度,一行人最终停在春和桥头上。

    桥上桥下都是手执明灯的百姓,宛如无边夜色里亮起万千萤火。傅深端坐马上,抬手整理衣冠,随后朝着大街上所有围观的人,郑重无声地行了一礼。

    他只说了四个字,字字落地有声。

    “傅某惭愧。”

    他一开口,嗓音已经哽咽至沙哑。傅家三代人的功勋,留于史册,铭于碑石,被万人传诵,溢美之词听的傅深耳朵起茧,他也曾骄傲满足、沾沾自喜;被皇帝卸磨杀驴时,也曾心存怨怼,觉得自己居功至伟,值得天下人对他感恩戴德。

    可当他真正知道了什么叫“民心所向”,却收起了所有的傲气,只觉得惶然惭愧,渺小如天地间的一粒微尘。

    外患未平,天下未定,他傅深何德何能,只凭一点微不足道的军功,却被这么多人感激铭记。

    傅深自己清楚,他所背负的“责任”,很大一部分源于他是傅家人,不能堕了祖先威名;另一小部分是因为他的固执与不服输,千斤重担子压在肩上,咬着牙也要挑起来。至于“道义”,其实只占很小的一点,与周遭格格不入,他得像呵护着烛火一样孤独而漫长地坚守,免得它一个不小心就在风吹雨淋中熄灭。

    而今夜,他忽然发现,原来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固执地守着这一盏灯。

    万千灯火相送,声声祷祝,花落如雨,他好像终于找到了在这条漫漫长路上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与信念。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搭上了傅深肩头,安抚地一握,背后像是靠上了坚硬墙壁,严宵寒凑近他,轻声道:“时间不早了,走吧。”

    傅深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忽然扬手接住了什么东西,顺手往他襟口一别。没等严宵寒反应过来,傅深已提起缰绳,继续催马前行。

    一股幽香弥散开来,严宵寒低头一看,倏忽一怔。

    那是一朵并蒂莲。

    靖宁侯府。

    众人千盼万盼、望穿秋水,可算把这两位活祖宗盼了回来。礼部官员刚看见傅深骑在马上时还愣了愣,差点脱口问出“侯爷你不是瘸了吗”,幸好下一刻严宵寒亲手将傅深抱了下来,安放在轮椅上,他才意识到傅深原来并未康复,只是硬撑了一路。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一个残废将军最后的坚持,令人感伤钦佩,也令人唏嘘惋惜。

    因着这点微妙的同情,他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消散了一些,没朝二人发作,只朝他们一拱手,先贺过新婚大喜,又催促道:“两位快进去吧,颖国公和令堂正等着两位拜堂呢。”

    飞龙卫地位超然,对文官一贯爱理不理,严宵寒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心思全在照顾傅深上,傅深对那官员道了声辛苦,又将推轮椅的严宵寒轻轻拨开,低声道:“不用你动手,让青恒他们来。”

    自门口至正堂都铺着长长的红毯,傅深与严宵寒各执红绸一头,俞乔亭将轮椅推入喜堂。满室灯火通明,各处点着龙凤喜烛,来宾们纷纷起身道贺。秦氏锦衣华服,高踞主位一侧,另一侧则空着,颖国公傅廷义坐在下首第一位,听见他们进门,微微抬眼,一脸漠然地与傅深对视了一眼。

    秦氏苦等了几个时辰,早已老大不耐烦,若在家里,这会儿恐怕已经惊天动地地开骂了。然而今日喜宴办在靖宁侯府,往来的都是傅家的故交同僚,她不得不咬牙切齿装出个端庄贤淑的样子来,以免在这些达官显贵面前失了身份。

    不过一见傅深和严宵寒,她顿时就要忍不住笑了。

    当年他们母子战战兢兢地活在傅深的阴影之下,整个颖国公府“只闻大公子,不闻小公子”,如今风水轮流转,傅深再嚣张狂妄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要嫁给个男人,打落了牙和血吞,恭恭敬敬地给她这个国公夫人磕头!

    “这孩子真叫人不省心,大婚之日怎么能迟到?还耽误了吉时,让这么多人白等你一个时辰。”秦氏压根没离开过椅子,装模作样地数落傅深道,“从前在家里无法无天也就罢了,日后成了亲,可不能再这么任性。”

    说着又转向严宵寒,亲亲热热地道:“梦归,敬渊这孩子娇纵惯了,有什么不当之处,你多包涵担待。”

    这话说的令人作呕。满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在场的谁不知道颖国公家那点破事,都不约而同地坐直身体,支起耳朵,预感到接下来会有一场好戏。

    傅深当即沉了脸,正要发作,却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轻轻一压,示意他别动。严宵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慢慢悠悠地道:“好说。我不担待,还有谁担待。”

    他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嘲讽,联系前因后果,在场诸人都以为他是不满于这门拉郎配的亲事。

    只有傅深,听出了一股隐晦低调的瞎显摆和独占欲。

    他胸中怒火瞬间消歇,嘴角不甚明显地一弯,顺着严宵寒扶着他肩头的力道放松脊背,准备专心看戏——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甚至还想翘个二郎腿。

    秦氏显然对严宵寒非常满意,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严宵寒讨厌傅深,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必然与自己是同一条战线上的。

    她和蔼而大度地微笑道:“快别站着了,赶紧来拜堂,不能耽误你们行礼……”

    话音未落,严宵寒突然打断她:“稍等。”

    “怎么了?”

    严宵寒道:“敬渊的高堂俱已亡故,我二人该向灵位行礼,喜堂之内,为何不见牌位?”

    秦氏一愣:“这……”

    严宵寒继续道:“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竟敢高踞主位、受本官与靖宁侯的礼?不怕折了寿么?”

    傅深听得都想给他鼓掌了。秦氏的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嘴唇和宽袖下的手不住颤抖,她万万没想到严宵寒会突然发难,有心反驳,却被他含笑瞥来、饱含杀意的一眼吓得瞬间噤声。

    那可是飞龙卫!

    不等她回答,严宵寒似乎已经厌倦了与她废话,冷冷道:“来人,拖下去。”

    他一声令下,人群中立刻站出两个飞龙卫,动作快的仿佛预演过,抓着秦氏的胳膊将她从主位拉下来,当场拖了出去。

    秦氏像是突然醒过神,疯狂挣扎大叫,然而只叫了两个字,就被训练有素的飞龙卫堵上了嘴。

    “呜呜”声逐渐远去,喜堂内恢复一片死寂,众宾客面无表情,内心早已惊涛骇浪——不愧是凶名在外的飞龙卫,这也太嚣张了!

    变故来的太快,电光火石之间就已尘埃落定,秦氏已被拖出去老远,傅涯方才如梦初醒,跳起来冲到严宵寒跟前,狂怒道:“无耻狗贼!你竟敢欺辱我母亲!”

    他提拳便要打人,被严宵寒一脚踹飞出去数尺,踹完了才问:“这又是谁?”

    傅深快要被他笑死。席间也不全是看热闹的,还有那么一两个好心人,见傅涯被严宵寒窝心一脚踹的半天爬不起来,战战兢兢地劝慰道:“那是傅家小公子,侯爷的弟弟。他的生母就是,呃……刚才那位秦夫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严宵寒“哦”了一声,诧异道:“严某只闻有傅公子,不曾听说过什么傅小公子。原来竟是敬渊的异母弟弟,误会了。”

    那边傅涯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就听见他假惺惺地说“误会”,险些喷出一口心头血。他又羞又恼,烧红了双眼,摸到身边被他碰落的什么东西,看也不看,随手就砸了过去,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屁!”

    他这一下准头不太足,那暗器没朝严宵寒飞去,倒飞向了傅深,被他轻轻松松抬手抓住,拿到眼前一看,是个碎了半边的瓷碗。

    严宵寒还在那不依不饶地抬杠:“傅小公子的嘴未免太脏,有失教养……”他低头一看傅深手中的碗,目光落在闪着寒光的碎瓷边缘,脸顿时黑了。

    他背后腾起了几尺高的杀气,阴恻恻地道:“竟敢用这等锋利之物暗害你大哥,当真是狗胆包天。”

    所有人的心声简直要冲破胸膛、直扑到严宵寒脸上:你清醒一点!人家没想暗害他大哥,就想光明正大地打你!颠倒黑白也要有个限度啊!

    傅深举手掩口,强忍着笑闷咳了数声。严宵寒像是才想起有他这么人一样,俯身劝道:“别动气……大喜之日,本不宜多生事端,不过你我既然成了亲,夫妻一体,你行动不便,我少不得要越俎代庖,替你管一管这目无尊长、口出恶言的弟弟。侯爷不会舍不得吧?”

    他的语气温柔款款,话里的威胁之意却一览无余。

    做戏要做全套,傅深面露为难:“这……”

    严宵寒温和道:“飞龙卫手上有数,不会见血,小惩大诫罢了。”

    傅深犹豫片刻,怅然道:“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严宵寒满意地直起身,转向起身待命的飞龙卫:“侯爷的话都听见了?把傅小公子带下去,轻轻地打几板子,让他知错悔改就好。”

    熟悉飞龙卫套路的朝廷官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看傅涯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打到知错为止,那就是不会停手,往死里打啊……

    如狼似虎的飞龙卫架起傅涯,把他也拖了出去。

    好好一场喜宴,搞得变故横生,风波迭起,让人觉得再多坐一刻都是煎熬。最惨的还是靖宁侯傅深,因为凶残跋扈的飞龙卫钦察使还不肯消停。严宵寒意有所指,一唱三叹地抱怨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才刚成亲,就要处理这一摊子糟心事,往后还不知要怎么纠缠……”

    飞龙卫平时制造冤狱、残害忠良时,用的花招手段不知多出几倍,严宵寒倒好,处理了这么两个人就过来表功请赏,还要变着法地暗示他“快来夸我”。

    傅深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心里还是不可自抑地软了一下:“辛苦你了,贤内助。”

    严宵寒的目光陡然幽深起来。

    傅深并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调侃引发了什么后果——不久之后,靖宁侯府喜宴上的风波在坊间迅速流传开来,经过口口相传和臆测加工,最终变成了“杀千刀的飞龙卫当着靖宁侯的面,辱骂他的母亲,殴打他的弟弟,最后还要逼着人家夸他贤惠!”

    太嚣张了!太无耻了!朝廷走狗又在残害忠良了!

    后话不提,眼下闹剧散场,该办的喜宴还是要继续。送走秦氏母子,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场上唯一健在颖国公傅廷义。

    与父亲和两个兄长不同,傅廷义自小身体羸弱,不是学武的苗子,每日只在房里闭门读书,毫无存在感,与家中人都不大亲近。后来兄长先后过世,在颖国公府急需一个人出来挑大梁时,也是由傅深领兵出关,分担了大部分压力,然后他才不慌不忙地站出来,继承了爵位。颖国公府与靖宁侯府分开后,这位有如透明人的国公爷更加深居简出,听说沉迷于修仙炼丹,连带着整个国公府也日渐式微。

    因有一大家子珠玉在前,坊间对这位三爷的评价就显得刻薄了许多。都说傅廷义毫无长处,全靠投了个好胎,这辈子光凭捡漏就能衣食无忧——他不是正求仙问道么,没准哪天他捡个漏,就能白日飞升了呢!

    不管秦氏如何,傅深对这位三叔始终是抱有尊敬的。无论是真的无心俗务还是有心韬光养晦,颖国公府这些年的低调都让傅深少了很多顾虑。

    他示意严宵寒将自己推到傅廷义身前,抬手行了一礼,道:“三叔。”

    侄儿大喜的日子,傅廷义穿的居然还是道袍。他近年来常斋戒食素,形貌清癯,颏下一缕长须,看上去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此前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他却始终一言不发,视若不见,一边闭目养神,一边默念道经,直到傅深叫了他一声,才微微睁开眼睛。

    傅廷义目蕴精光,语调缥缈:“不必拜我。你父母灵位,都在家中祠堂,你若有心,可自行前往参拜。”

    这话不知到底是对谁说的,他也不等人回答,自顾自起身,袍袖一拂,飘然而去。

    这下子连飞龙卫看傅深时眼里都带上了同情:他们钦察使自小父母双亡,没有亲人,这已经够惨了;而靖宁侯这一家子亲人……还不如没有呢。

    好在傅深并不在意,他与严宵寒已在黄金台见过了长辈,余者不足为虑。人都走干净了正好,他也早就想走了。

    喜宴一直持续到深夜,等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严宵寒对傅深道:“这里留给下人收拾,你先到我府里去住。”

    他知道傅深对侯府没什么感情,不会拒绝他的邀请。孰料傅深沉吟了片刻,竟然回绝了:“不必了。我早该跟你说,刚才一下子忙忘了:婚礼之后,我打算搬到城外田庄上去休养,回头给你写个地址,你若有事,可以到那边找我。”

    严宵寒瞳孔微缩,声音倒还平静:“刚成亲就别居?是我先前哪里招待不周么?”

    “没有的事,别多心,”傅深侧头,用眼角一瞥门外,低声道,“我带着一票北燕军呢,都住到你府上像什么话。”

    严宵寒心里这才稍微松快了一点,不那么堵了,只是眼底流露出深深的遗憾:“住一晚也不行吗?”

    傅深的小心肝“忽悠”一下,软的都快化了,含笑问:“这么舍不得我?”

    两人在红烛高烧的洞房里喁喁细语,一个刻意引诱,一个有心迁就,气氛旖旎得不像话。

    严宵寒道:“准备了点东西,想着等你回来,或许能用上……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虽然明知道严宵寒嘴里说出来的话只能信一半,他那貌似真诚的落寞与惆怅有一多半都是在演戏,傅深还是忍不住妥协了。

    “一番心意,怎么能叫多此一举呢?”他握住了严宵寒的手,诚恳地道:“没提前告诉你是我不对,既然如此,那今晚就叨扰了。”

    严宵寒垂眸看着被他攥住的手,“嗯”了一声:“求之不得。”

    等看见严府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时,傅深才从着不着北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感觉严宵寒进飞龙卫之前极有可能是个拍花子的——大概傅将军也没想到自己铁骨铮铮了这么多年,屈服起来居然如此顺溜,连个磕巴都不打。

    他和轮椅一起被安放在面朝庭院的门檐下,严宵寒推着他,慢慢地往前走。

    两人到正房前也没停,傅深刚要提醒他前面有台阶,就感觉到轮椅沿着一个坡度,平稳顺畅地滑了上去。

    傅深心头剧震。

    他终于发现了这所宅子同之前相比,不一样在何处

    所有带台阶的地方全部被磨平,改成了平缓的斜坡,门槛全部拆除,只留下一马平川的地面。

    一看就是为家中腿脚不便、以轮椅代步的人所做的特殊设计。

    对于常人来说,家里有个残废,光照顾就已经令人耗尽心力,很少有人愿意花大功夫去把不便的台阶门槛重新改装。而严宵寒在明知道他们成亲只是走个形式、傅深不会长住的情况下,却依旧默默地将整片宅院改动了一番。

    人心都是肉长的,说不动容,那是谎话。

    虽然拜了堂,许了诺,可是傅深和严宵寒才刚刚迈出坦诚的第一步,他们中间还隔着无数秘密与分歧,谁也说不清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这段感情里掺杂太多东西,而那一点动心,一点情愫,犹如滴水入海,显得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的感情,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吗?

    与靖宁侯府那片浮夸的布置不同,严府显然是尽心收拾过的,处处精致,既华丽,又幽静。傅深甚至在房间里看到了几盆兰草,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北燕小镇的发现,状似无意地问:“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严兄还是喜欢兰草。”

    严宵寒抓着轮椅的手无意识地一紧,随后平静地道:“若非时间紧凑,我还想再给你准备一池并蒂莲。”

    傅深被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心窝,一时间竟没接上话。

    严宵寒仿佛是带他参观,推着轮椅走过一间间屋宇、长廊,最后停在一间离卧室很近的小房间外。

    傅深记得这里,这是浴房。

    “要进去吗?”傅深抬头问他,“浴房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架屏风,几个浴桶——

    严宵寒抬手推开门。进门仍是一架玉石山水大屏,可绕过去,后头却别有洞天。

    几间屋子被打通,连成一间朗阔的大屋,屋中空空荡荡,别无陈设,只有正中央地面上,有个玉石砌成的大浴池。如今没烧热水,里面只有半池清水,清可见底,借着烛光与粼粼水光,隐约可见池底浮雕的荷花与活灵活现的游鱼。

    “这……”

    严宵寒推着傅深走近,解释道:“你的腿用浴桶不方便,没人扶容易摔跤,所以我叫人改了这么个池子出来,你还……中意吗?”

    傅深被他一个接一个的“惊喜”砸的有点回不过神来,没等他完全想明白这个浴池的意义,严宵寒从背后走到他面前,屈膝蹲下,视线与他平齐,扶着他的膝头,认真地道:“敬渊,我修好庭院,种下梧桐,现如今……只等着凤凰来。”

    不但没来,还想飞去别处的“凤凰”:“……”

    他忽然想问严宵寒,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叶公好龙”?你凭什么断定,我就是你想要的那只凤凰?

    可那些被磨平的台阶,偌大的浴池,和他眼里的认真,都不是假的。

    “这样不行,严兄,”傅深忽然倾身,微凉干燥的指尖在他眉心处点了一下,微笑道:“想招来凤凰,你得唱《凤求凰》呀。”

    严宵寒挑起一侧长眉,若有所思地与他对视,那意思很明显:这么有经验?那你唱一个。

    傅深大笑。

    他们中间只隔了一层窗户纸,两人却都默契地就此止步,没有挑破。个中微妙的平衡,或许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准确把握——可能是情未到深处,不够圆融自然;也可能是这两位都有异乎寻常的耐心,非要在无数次交锋试探中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因朝廷不让洞房,当晚两人还是像以前一样,傅深在卧室,严宵寒睡厢房。这个主客颠倒的关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惯例,而严府上下无不对此习以为常,明明直到今天,他们名分已定,傅深才可称得上是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

    不动声色的体贴最致命,傅深早年间已在严宵寒身上吃过一回苦头,可惜至今仍没有长记性。

    第二天一大早,严府的两位主人还在沉睡,大门就被人咚咚敲响。俞乔亭站在门外,面色凝重:“打扰了。我有要事,需得立刻见侯爷。”

    管家请他到花厅中稍候,没过多久,严宵寒推着傅深从里间走出来。两人气色都很好,看上去昨晚并没有胡天胡地。若在平时,俞乔亭肯定要调侃两句,可今天一见面,没等傅深问他“吃了吗”,他先对严宵寒道:“严大人,我与将军有些紧要军情要谈。”

    严宵寒知情识趣,道了声“少陪”,便出门叫人准备早饭去了。

    傅深:“出什么事了?”

    俞乔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双手递给他:“昨晚留宿侯府,今早下人来找我,说清点贺礼时发现了这件东西。”

    傅深一看盒盖上的猎鹰图腾,立刻明白了:“柘族的东西?”

    俞乔亭:“您看里面。”

    盒子没有机关,傅深一拨锁扣就开了盖,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冲了一脸,皱眉道:“……这什么玩意?东珠?”

    木盒里装满珍珠,约有一捧之数,饱满圆润,光泽柔和,傅深虽不爱金银珠宝,但因常在边关,经常查验岁贡,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珍珠几乎颗颗都是贡品级别。

    这些上好的珍珠产在柘族人聚集的东北,故名“东珠”,十分名贵。只是傅深手中的这个盒子里,本该色如牛乳的东珠仿佛是被人从血里捞出来的,到处沾染着斑斑血迹,透出一股极度的诡异与不祥。

    “还记的是谁送来的吗?”这东西并不可怕,只是膈应人,傅深道,“有没有拜帖之类的文书?”

    俞乔亭摇头道:“昨天收到的帖子太多,或许有,但一时找不出来。”

    傅深随手扣上盒盖,将木盒递给俞乔亭,冷冷一嗤:“装神弄鬼,八百年过去了还玩这一套。不用理会,估计这群杂碎看我成亲,故意送来添堵。你拿去处理掉,别让严宵寒知道。”

    他镇定如常,俞乔亭心里略微一松,但仍隐隐觉得忧虑。他接过盒子收好,傅深问:“我安排的事做完了吗?”

    俞乔亭:“将军放心。您今天便动身去庄子上吗?”

    傅深略一沉吟,怕自己走了严宵寒不高兴,但想了想之后的安排,又不得不走,点了点头:“准备一下,我今天过去。”

    这边北燕二人不许别人打扰,那边严宵寒也没能吃上早饭。俞乔亭进门没多久,飞龙卫的探子也匆匆找上门来:“大人,昨晚有人在左宁县东旺村的井里捞上来一举无头尸体,案子报到顺天府,经人辨认,已确定就是前些天失踪的右金吾卫将军穆伯修。”

    大约半个月之前,正值新年,右金吾卫将军穆伯修突然失踪,踪迹全无。他走的十分突然,但又不像是毫无准备。所有可能表明身份的东西都没带走,只卷走了几件旧衣与若干金银财物。家人甚至以为他是出门与同僚吃酒,几天后见人始终不回来,这才哭哭啼啼地去报官。

    起初这个案子并不引人注目,只由顺天府调查。因事涉朝廷官员,此案也上报了飞龙卫,在严宵寒眼皮子底下过了一遭就被搁在一边。谁也不觉得一个身强体壮的金吾卫会被打劫或者谋害,说不定他是在外面养了人,乐不思蜀,才迟迟没有回家。

    然而就在今天,穆伯修的无头尸体被人从京郊村庄中的枯井中发现。

    一桩失踪案,和一桩发生在朝廷官员身上的命案,其分量绝不可同日而语。

    严宵寒问:“头找到了吗?”

    探子道:“还没有。当地官府已令人将整个村子封锁起来,正在全力寻找。”

    严宵寒:“去调顺天府的卷宗,把他上下三代扒清楚。我即刻进宫。让姜述带两个人去村子里盯着,不要表露身份,暗中调查即可。事涉南衙,陛下恐怕不愿让飞龙卫插手此事。”

    探子领命而去,严宵寒急着进宫,顾不得正经吃饭,匆匆用了两口点心就去换衣服。待收拾停当,恰好傅深和俞乔亭也谈完了,一见他这副样子,讶然道:“你要出门?”

    “有公务,”严宵寒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随即俯身轻轻搂了他了一下,贴着耳边快速轻声地叮嘱:“我知道你今天要走,抱歉不能送你。外面备着早饭,吃完再出发,路上小心。这府里的东西看上什么只管带走。等我处理完这些事就过去看你。”

    傅深抬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叹了口气:“我看你也别忙什么公务了,自己躺进箱子里跟我走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严宵寒直起身,又对俞乔亭拱手一礼:“我先走一步,敬渊有劳将军照顾了。”

    俞将军看起来还没吃早饭就已经饱了,木然地道:“好说,好说。”

    巳时末,一辆马车停在了京郊长乐山下的别业门前。

    从门外看,这座别业与寻常山庄无异,都是一般的山环水绕,环境清幽。然而迈进大门,一股铁血森严的杀伐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庄内全是佩刀巡行的北燕军,日夜巡逻警戒,将好好的一座山庄,拱卫成了铁桶一般的北燕军营。

    此次随傅深回京的,除了俞乔亭,还有军医杜冷和肖峋带领的一队亲卫,名义上打着“送亲”的幌子,实际上都是为了看守这座山庄。

    傅深坐在轮椅上,由俞乔亭推进后院,肖峋打开暗门,现出其后黑暗湿冷的地道。

    俞乔亭与肖峋一左一右,抬起傅深的轮椅,一起走下长长的石阶。

    石壁上油灯逐一亮起,光亮逐渐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地道的最深处,照出一片令人胆寒的阴森场景。

    那里是一个囚笼,三面石墙,一面铁栅栏,冰冷潮湿的地面铺着发霉的稻草,一个只穿着白单衣的人影蜷缩在角落里,蓬头散发,以手掩面,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刺的睁不开眼睛。

    轮椅滑过地面,发出辘辘声响,伴着极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铁栅栏面前止住了。

    “怎么样,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

    男人低磁含笑的声音在地牢中响起,不疾不徐,也不怎么阴沉,却令那角落里的囚犯宛如被毒针刺中,活鱼一样弹了起来。

    他像是被吓疯了,牙齿打战,哆哆嗦嗦地说:“……是你?”

    “嗯,是我,”傅深正襟危坐,温和地道,“久违了,看来穆将军还记得我。”

    “——不对,应该说是‘已故的前右金吾卫将军,穆伯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