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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8章 五百年逃墨归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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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烛花爆响,火苗摇晃着熄灭,夜色重新侵入房间。

    大炕上面,宫女们的卧谈到了尾声,话音被细微的鼾声所取代。

    万妍同样躺在炕上,闭着眼睛装睡,同时把注意力转到耳朵上面,仔细听着周围的变化。

    之前她跟韩瀞抱怨宫女生活过于无趣,“白天差点儿忙死、晚上差点儿闲死”,后者却只是笑着摇头。当时她还不懂,直到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要是夜晚不点“入睡”按钮跳过夜晚,就能触发隐藏的睡后剧情。

    《深宫》在这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既有常见的翻身磨牙、梦话呓语、夜半偷泣,偶尔还能看到无识梦游、刺杀火警、漏液幽会,内容绝对称得上是丰富多彩、绝不重样。

    根据她之前的调查,这间屋子里有个名叫苏瑾的宫女和人“对食”,每到晚上经常起身出门和伴侣去僻静处幽会,万妍等待的便是这个。

    所谓“对食”,起初只是字面意思上的搭伙共食,后来却有了结为“夫妻”的含义,这些伴侣可能是太监,也可能是另一个宫女,甚至可能是冷宫里的失宠妃嫔和前朝太妃,被统称称之为“菜户”。

    越是高级宫女和太监,“对食”现象越是普遍,有些高级太监还会在宫外买房置业、娶妻纳妾、收养子女。这么做既是获得生理和心理上的满足,也是为了结成联盟共同把持权力,比如晚明大太监魏忠贤便将这一套玩到了巅峰,先是勾搭上天启帝的“乳母”客氏,与之结为“对食”,后面又广收“义子”培植党羽,颇为权倾一时。

    不管是汉末十常侍还是晚明魏忠贤,太监的权力是依附在皇帝身上的,要是皇帝出了问题,太监的权力帝国同样会轰然倒塌。可惜崇祯皇帝却没看透这个,匆忙干掉魏忠贤集团,将朝政托付给眼高手低爱放嘴炮的东林党手里,反倒拖累得大明提前吃枣药丸。

    当然,这些东西都和万妍没有关系,她对晚明朝政没有兴趣,只关心《深宫》如何处理少儿不宜情节。嘉靖皇帝寝宫外面有人彻夜守卫,她没法靠近去听墙角,只好退而求其次改听宫女的,而且苏瑾的“菜户”据说还是女的,却是让她更添几分好奇。

    没有让她等多久,很快就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在耳边响起。

    “果然来了!”万妍心中暗喜,连忙闭紧眼睛放松身体,装作熟睡样子。苏宫女非常警惕,上次就因为睁眼太早被她发现,导致万妍功亏一篑,啥也没有看到。

    耳听着有人抹黑穿衣,接着下地离开关门远去,万妍这才睁开了眼睛。拿起自己外套穿上,她悄悄拉开了房门。此时夜深人静,外面听不到任何人声,只有夜虫在低鸣唱和,万妍眉毛一挑,伸手在耳边旋转,很快就听见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循声追踪,她很快就找到正在小心前行的苏瑾。见目标闪进一间屋舍,万妍正要凑过去听墙角,耳边却突然响起嘀嘀声。

    音量有些大,她被吓了一跳,等低头看清内容,嘴巴更是恼火地噘了起来,“嘁!这会儿才想起我来了?”

    发来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老板以及堂姐夫方盏平,内容则是喊她过去一起去爬对面大轮山。

    发布会结束,方盏平他们都被过来站台助威的马竞拉去品尝“明朝国宴”,万妍却没有跟去,而是跑到《深宫》体验区里玩到了现在。虽然是出自自愿,但被人不闻不问半下午,小姑娘心里还是有些怪不爽的。

    关掉消息窗,万妍抬头看了眼前方窗户,摇摇头退出了游戏。兴致被断她已无心再看,不如留待下次。

    出得门来,她很快就在太和殿前找到了自家方老板。一行人走出影视城,朝着对面大轮山走去。

    大轮山其实只是海拔百多米的小山,却因为靠近城区景色颇佳的关系,古往今来很是留下不少人文和自然景观,其中最有名的便是位于轮山南麓的梵天寺。

    沿着轮山路前行里许,一座小广场出现在万妍右手边,广场之北便是寺院,门前矗立着五间六柱的仿古石牌坊,上面从右往左挂着“梵天禅寺”、“国泰民安”的书法金字。

    见是寺庙,姑娘忍不住撇了撇嘴,暗自吐槽这帮老板,“平生不做亏心事,进庙烧得什么香?”

    这却是她误解了,他们的目的地其实在禅寺之后,走这边只是顺路而已。

    梵天寺原名兴教寺,始建于隋代开皇元年(581年),北宋熙宁二年(1069年)合并周边七十二庵院,改名“梵天禅寺”并延续至今。

    和其他老寺院一样,梵天寺在历史上也是屡有兴废,多次重修重建。民国七年,北洋军营长张树成纵兵围寺,枪杀住持古峰和尚并火烧建筑,导致僧众星散。等到抗战胜利,寺院稍有恢复重新有了主持和僧人,到了60年代,这里被开辟成生产农场、盖上了监狱。

    再后来,经过时任主持厚学和尚的多方奔走,终于在1993年要回寺庙原址。他又奔走化缘,通过海外侨胞筹资3000万元,用了六年时间重建寺院建筑,这才有了如今这座南国寺院。2002年,厚学和尚以85岁高龄圆寂于医院,舍利子被安葬在寺内,并设立半身像作为纪念。

    在厚学和尚的坚持下,梵天寺不收门票任人参观,院内既有虔诚膜拜的信徒香客,也有举着手机的游人看客,行为大相径庭彼此却也相安无事。反倒是马竞等人的到来,犹如清风拂过水面搅起几许波澜。

    无视身后议论纷纷的游客,马竞他们径直穿过寺院,在一座前后两进的红墙小院前停下脚步。

    这间小院,便是鹭岛地区最早的书院——紫阳书院,又名文公书院。

    紫阳是南宋理学家朱熹的号,“文”是他死后的谥号,各地讲授理学、尊崇朱熹的书院多取这两个名字。

    这座书院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元代至正九年(1349年),时任同安县尹孔公俊兴建的大同书院。明代嘉靖31年(1552年),致仕乡宦林希元说动福建提学副使朱衡,将大同书院迁到梵天寺后山,前堂后寝,堂上供奉朱熹画像,两旁以吕大奎、许顺之作配祀,大门题匾“文公书院”。

    和山下寺庙一般,这座书院历史上也是屡有兴废、多次重修重建,现在这些建筑乃是1987年重建。近年国学热兴起,这座出院落在有关部门眼里,专门拨款重修添置设施。

    蜜蜂集团资助并参与了这次重修工程,这也是马竞领着大家过来参观的原因,这里有他们的产品。

    限于地形,紫阳书院规模有限只能容纳一师十生,除了一副模糊不清的明代刻制的朱子石刻像,其他设施多是现代制造,并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文物。还好的是,文物不足科技补,蜜蜂影业的参与让这里多了AR版的“朱子讲学”实景演出。

    坐在仿古课桌前,掏出手机扫描桌角二维码,屏幕上立即出现宽袍大袖的人物影像,既有端坐书案之后的朱熹,也有坐在课桌后的苦读学子。因为不少桌后坐着游客,不是可以看到学子“穿人”走动,却是平添几分喜感。

    讲座之上,朱熹正在不厌其烦地给学生们讲解着理学知识。师生们用的语言有些怪,不是普通话,也不是本地方言,而是杭城方言。杭城曾经作为南宋朝廷的“行在”(事实首都)长达138年,大量官员聚集于此,自然会带动本地人的“官话”水平。及至南宋毁灭、元明清交替而过,杭城话依然保留很多宋代官话“洛阳正音”的成份,和周边地区的吴语差异明显。

    显然是制作团队有意为之的结果,把“郁郁乎文哉”念成“都都平丈我”,那是学识不精的乡野塾师,朱熹可是秦朝之后唯一被送进文庙大成殿,以“四配十二哲”身份陪祭孔子身侧的儒家宗师,自然不会说不好“宋朝普通话”。至于听不懂的问题,只需配上字幕就能完美解决。

    看了会对话,方盏平脸上浮现一抹怪笑,扭头看向马竞,“这不对吧?”

    后者歪了歪头,“什么不对?”

    “朱熹对科举的态度不对啊,”方盏平摆了摆手,“借朱熹之口黑科举,你们这个私货塞得太明显啦!”

    听见质疑,马竞却是直摇头,“朱熹的著作和言论,你看过几篇,除了那句‘存天理、灭人欲’,你还知道多少?这个AR节目里的台词,大部分都出自‘朱子语类’和‘朱熹集’,剩下那些请文史专家推演而成,应该是最接近其本意的。”

    闻听此言,方盏平顿时有些窘,“是这样?”

    他其实和大多数国人一样,对儒家理论的理解,仅限语文和历史课本里浅尝辄止提到的一星半点,随着离开学校早就忘得差不多。反倒因为读小说、看帖子,被灌输了很多朱熹提倡女子裹小脚,以及“家妇不夫而孕”的黑料。相较之下,他确实不清楚朱熹到底写过什么、说过什么,毕竟他还没到读书养性的时候。

    “这里的朱熹是23岁担任同安县主簿的那个,人家18岁中举、19岁中进士,当然有看不起科举的底气。对了,除了23岁担任同安主簿,朱熹下一次出外当官就是61岁出任漳州知州,中间这段时间都拿来游走讲学,先后收下276位门生,其中有24人进士及第,堪称‘举业名师’。他后来能有那么高的地位,和这些学生脱不开关系。”

    见他说的兴起,旁边有人凑趣插话进来,“那么马董,你对理学还有现在的国学热怎么看?”

    微笑听他说完,马竞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屈指指着自己,笑着反问道:“我是工科生,当然是站苏颂那边。”

    苏颂是北宋中期宰相,和理学其实没有太多牵扯,不过大家都明白他这么说的意思。

    比之文学和政治贡献,今人显然更加关心苏颂当初制造水运仪象台的成就。凭借《新仪象法要》、《图经本草》两本学术著作,他被认为是古代社会的天文机械学家、药物学家,并藉此名列世界科技史。这位先贤的原籍正是同安,这里刚刚举办过苏颂国际文化节暨钟表珠宝博览会,身为企业老板里最会造表的,马竞同样受邀出席,此时却是正好拿他说事。

    那位老板也是个妙人,马上话风一转附和着说道:“没错,儒学和理学,其实最适合的还是修身,用来齐家、治国就有失偏颇,用来平天下就差不多是笑话了。”

    马竞笑着摇头,“行了,在这里臧否古人貌似不太好,咱们还是出去吧。”

    来到书院外面,看到书院下面的寺庙金瓦,他又说道,“看到如今这般境地,不知当初那些儒者,又该作何感想呢?”

    紫阳书院本来在同安县城,之所以迁到梵天寺后,乃是出自林希元致敬先贤的举动。

    常言说“天下名山僧占多”,这种现象宋朝时就已普遍,不但引起道士们的恼火,也让士人感到不快。绍熙元年(1190年),61岁的朱熹出知漳州,他曾登临州旁名胜临漳台,看到台下有唐代名刹开元寺,便想着在台上修建书斋,“以儒压佛”。只是可惜,第二年就传来长子朱塾的死讯,朱熹以治子丧为由请辞,提前离开漳州,寺上书斋自然无从得建。

    直到30年后的1225年,漳州知州危稹拆除登高山上四座小刹,模仿朱熹重建并亲自讲学的白鹿洞书院,在山下设立龙江书院,明代改称芝山书院。书院曾有一组石刻对联:“十二峰送青排闼,从天宝以飞来;五百年逃墨归儒,跨开元之顶上”,说的是“逃墨归儒”,讲得却是“毁寺兴儒”。

    到了明代,理学有了官学地位,“毁寺兴儒”夺回名山却是更加理直气壮,林希元推动紫阳书院迁址,目的也在这里。几百年过去,当年的芝山书院变成漳州第一中学,而紫阳书院却被梵天寺吞并,成为后者的寺产,世事变化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