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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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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雀茶睡到半夜, 感觉身侧的乳胶床垫微微凸浮了一下。

    这是蒋百川起来了。

    雀茶没动,心里憋着气——她睡前和蒋百川闹了一场,发誓这两天绝不给他好脸色看。

    但耳朵不由她, 耳朵竖得高高,捕捉每一丝蒋百川的动静:他拖动椅子坐到书桌边了,他打开电脑了,他戴上耳机了, 屋里的光影明暗有了变动、他又在看视频了。

    雀茶委屈地咬牙:她一个漂亮女人,最盛放的花期, 陪在一个半老头子身边, 他居然还不知道珍惜, 说好了陪她在西安玩个尽兴的,结果呢, 每天都心不在焉, 尽惦记着板牙的破事。

    狗男人,真当她吊死在他这棵老树上不会跑呢?反正她也不清不楚没名没分, 身边精壮的男人大把, 她换谁不行?

    老刀就不错, 身强力壮, 一定比姓蒋的持久;山强长相逊了点,但年轻啊, 二十出头, 也算根嫩草;邢深……

    想到邢深,她忽然走了神。

    ***

    雀茶是在板牙第一次见到邢深的。

    那天下着雨, 华嫂子领她去刚打扫好的小楼——她对村里的住处本没报什么希望,所以看了之后,很是满意。

    毕竟是在村里, 能做到窗明几净,挺到位了。

    她打开窗户,想看看山乡的风景。

    雨不算大。

    靠山的地方,雨一旦下得小,远近就容易成雾——视野内一片蒙蒙,连眼皮子底下的板牙都绰绰约约、犹抱琵琶了。

    有个男人,撑伞从楼下经过。

    那就是邢深。

    雀茶起先没太留意他,只是觉得这场景像幅水墨画,人和景互相成就,意境怪美的。然后华嫂子就挨了过来,跟她说,那是邢深,那么出挑的人物,可惜了,是个瞎子。

    瞎子?

    雀茶盯着邢深看。

    一个瞎子,她想,出入怎么不用人帮忙呢,也没见他用盲杖或者导盲犬,居然走得远比大多数人姿态好看,甚至走出了些许“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沉静超然。

    ……

    雀茶怏怏地翻了个身。

    过去这段日子,她一直嫌弃板牙破败、冷清,“要把人闷出病来”,跟蒋百川磨了好久,他才如她所愿、带她回了花花世界。

    但是现在想想,板牙也不是没好处的。

    至少,她在板牙见到了邢深不是吗。

    ***

    雀茶的这些小心思,蒋百川半点都没察觉到,这些日子,他满心满脑子,都是被秘密囚禁在板牙的那三个“人”。

    打开文件夹,密密麻麻都是小视频,这是他要求的:跟这三个人的所有接触、对话,都得有影像记录。

    鼠标在不同日期人名编号的视频上挪移,终于选定了一个。

    视频打开,画面头几秒很暗,也很晃,炎拓艰难地在椅子上坐直身子,然后侧头吐了一口血唾沫。

    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有血痕和淤青,脸颊因为连着几天被迫断食断水而略有凹陷,灯光打过去,面部几块阴影显得分外厚重。

    问话的人是蒋百川,不过他没有入镜。

    蒋百川:“狗牙是怎么来的?”

    炎拓直视镜头,牵牵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但饿得实在没力气:“捡的。我有家公司,做中药材经销的,也涉及资助直采,就是出钱资助人去一些比较偏远的地方,寻找野生的药材。人工栽培的总是差点意思。”

    说到这儿,他舔了舔嘴唇。

    有只手入镜,把一小瓶盖水泼到了炎拓脸上,炎拓拼命仰起脸,伸出舌头把能舔到的都啜吸进了嘴里。

    这点水并没能让他缓解多少,相反的,他更饿了,饿得身体都有点发颤。

    “有一次,他们进山直采,我正好没事,也去了。就是那次捡到的狗牙,当时以为他是迷路的,想做好事送他回家,谁知道问他姓名住址他都说不上来,直采还没结束,就先带着了。”

    蒋百川:“然后呢?”

    “然后就发现,他有一些地方跟人不太一样,或者说,比人强吧。我们做生意的,难免有些不干不净的事,需要敢踏线的人去处理,狗牙这样的,没身份没档案,很合适。”

    蒋百川:“在哪捡的他?”

    炎拓抬起头,舔了舔重又发干的嘴唇:“给我张区域地图,我指给你看。”

    蒋百川就在这里揿下暂停键,把炎拓的脸部放大,再放大,直到大得像素模糊,一双眼睛几乎看不出是眼睛。

    他觉得炎拓没讲真话,但无从反驳:不管怎么打、怎么开虐,炎拓咬死了就是这几句。

    蒋百川眉头紧蹙,过了很久,才点开第二个视频。

    这一次的主角是孙周。

    他只穿了条遮羞的裤衩,嘴里塞了团布,手足用绷带捆缚,整个人呈“大”字形,被固定在一张铁板床上,眼神惊惧,拼命挣扎,激动得额上青筋暴起。

    入镜的人是华嫂子,她手里持着三寸来长、莲藕粗细的一束柴棍,棍头先在油坛子里搅裹过油,然后移向身侧的油盏就火,棍头哗啦一声,冲起橙红中带锈绿的火焰足有两拃长。

    华嫂子将焰头移近孙周的脸。

    这不啻于生烤活烧,孙周的身体猛地一挣,动得更厉害了,镜头拉近,直切孙周的脸,几乎能看到皮肉被烧炙时冒出的丝缕白气、听到滋滋的泛油声。

    蒋百川第二次揿下了暂停键,把孙周的面部放大,再放大,直到孙周暴凸的双眼几乎占据大半个屏幕。

    即便是像素泛糊,还是能清楚地看到,孙周的左右眼睛里,各有几道鲜红的血线,穿瞳而过。

    蒋百川摇头,低声喃喃了句:“救不了了。”

    他最后点开的是狗牙的视频,点击的时候,喉头微微滚了一下,嘴唇有点发干——其实这些视频,他都已经看过了,看过,自然就有心理准备,但也正是因为有心理准备,身体先帮他做出了应激反应。

    和孙周一样,狗牙只穿了一条裤衩,不过,他是在昏睡着的,这和他重伤有关:聂九罗为了验明他“地枭”的正身,在他颈后、手臂、大腿三处下刀放血;而为了让他短时间内丧失活动能力,又下了两刀,一刀捅进颅顶,一刀断了脊椎。

    这样一来,加上先前左眼的伤,狗牙身上,一共六处伤口。

    视频拍的是正面、正脸,乍一看,会觉得他的左眼窝白茬茬的一片,头顶也有一小撮白尖,镜头切近了才发现,那是结了一层类似蚕茧或者蛛丝一样的东西,密密缠裹。

    不用一帧一秒往下看了,六个伤口都是这德性,蒋百川将进度条直接拉到了2分39秒。

    画面上出现了狗牙左眼伤口的特写,依旧是被白茧丝密密缠裹,摄像者喘息-粗重,声音也有点异样:“我拍的是他瞎掉的这只眼,之前眼球已经完全损坏了,现在仔细看,这层茧膜已经鼓胀起来了……”

    为了让观看者感同身受“鼓胀”的效果,镜头转成了平视,而的确像所描述的那样:那层茧膜底下如同充了气般,一点点往上胀起,眼看就要胀裂开来……

    手机响了,睡前开的是振动,所以没音乐,只是在桌面上嗡嗡振着,像只躁动的蛤ma。

    蒋百川怕吵到雀茶,匆匆关了视频,抓起手机去了阳台。

    夜色正浓,但城市毕竟是城市,彻夜不息的灯火稀释了黑夜,低处的马路上车来车往,远处,隐隐能看到大雁塔厚重的轮廓。

    电话是山强打来的,说得又急又快。

    蒋百川静静听完:“非正式渠道?”

    “是啊蒋叔,是不是挺耐人寻味的?就是在微信群、朋友圈还有论坛发了,压根没上官方渠道。还有啊,说是报过警了,公司方面着急、自发悬赏寻人,但是,我托派出所的朋友打听过了,没谁接到过报警。报警,梦里报的警吧。”

    蒋百川嗯了一声:“然后呢?”

    山强有点迟疑:“我跟大头商量着,也假装是知情者,去跟对方接触接触。老话不是说嘛,山不来找我,我就去撵它……”

    “山不来找我,我就去撵它”,这句子化用的,还挺活泼乡土。

    蒋百川轻轻笑了笑。

    从聂二手中接收炎拓等三件“货”已经两周了,不得不说,两周过去,如进了死胡同,毫无进展,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散了,板牙只留了华嫂子等四五个看家保洁的。

    狗牙昏着,孙周在“治”着,炎拓倒是招了,招得无懈可击——他名下产业众多,得益于他有一个会赚钱的老爹,他非但有个中药材经销公司,还有源头的种植农场;他的母亲林喜柔,真的是个卧床多年的植物人,照片都拍回来了,是个干瘪萎缩、行将就木的小老太太;电话来往多,真的是因为炎拓是个孝子,护工经常跟他沟通林喜柔的身体状况……

    无解可击,有两层含义,一是的确真实可信;二是对方把局做得太完美。

    蒋百川直觉是后者,炎拓身后这池水,比他想得要深,深得多。

    他沉吟良久,才说了句:“接触是应该接触的,但要好好计划一下。”

    ***

    砂锅的盖被沸热的水汽顶得砰响,银耳羹好了。

    卢姐熄了火,盛出一碗放在黑漆绘金的盘上,托了出来。

    这是幢民国时留下来的三合院老宅,但并不严格遵守当年的建筑形制,有点中西合璧的意味,正房是二层的小楼,房址闹中取静,一仰头,就能看到中心城区的商厦。

    卢姐是做家政的,原本只上门-服务,年前接了这单,中介说,有个年轻的女客户,姓聂,要找个住家阿姨,薪水开得高,活还不重,也就做做饭、洗洗涮涮什么的。

    卢姐果断接下了,上手之后,她觉得自己确实幸运:住得好,吃得好,活计少,客户还性子随和……

    这种好事,烧高香都烧不来。

    聂小姐上个月去了陕南采风,可能是受了凉,回来之后,一直感冒咳嗽,卢姐每晚都给她熬银耳羹,清嗓子,也润肺。

    外头正下着雨,下得还不小,好在屋子外头都有雨檐,围着院子匝了一周,雨檐遮挡的地方修成步廊,去哪屋都淋不着,卢姐顺着檐下的步廊走到正房前头,推门进去。

    一楼是客厅,没开灯,不过不影响视物,因为二楼的光透下来,给厅左那道螺旋的楼梯洒上了幽微的亮。

    卢姐顺着楼梯往上走,这个聂小姐,是做雕塑的,各种类型都涉及一点,但主中国传统泥塑,二楼就是她的工作室兼起居室。

    一上二楼,灯光就亮了许多,这里做成通透的大开间,无遮无挡,两张极大的台子,一张是工作台,放斧头、锯子、锤子、铁丝、龙骨木架、塑刀等林林总总,外行看了,会以为是木匠的作业台;另一张是雕塑转台,中间有个转盘,雕塑搁上去,三百六十度旋转,省得人围着塑像修容时绕来绕去地费力。

    除此之外,屋子各处,高高低低,都摆着雕塑,有成品,有进入阴干期的,也有她做到一半忽然不满意、暂时搁置的——她会拿透明大塑料膜把泥塑包罩起来,定期喷水以保持可塑性,以待将来某一日,突然又有了想法、续上再来。

    ……

    聂九罗没有在忙,正安静翻看一本影集,她已经换上了入睡前的珠光银丝缎睡袍,坐姿很惬意。

    卢姐把托盘放在一边,朝影集上瞥了一眼。这是老影集、老照片,照片边缘都已经泛黄了,上头两个人却是年轻而生动的。

    聂九罗看的这张是婚纱照。

    卢姐立时就从面容眉目间扑捉到了他们和聂九罗的关系:“呦,这是你父母啊?”

    聂九罗嗯了一声,把照片侧向卢姐:“跟我长得像吗?”

    卢姐连连点头:“像,你也会长,父母好处都占到了。”

    聂九罗笑,还伸手摸了摸脸:“是吗?”

    家政公司对员工的要求,是多做事少开口,尤其别打听雇主的私生活,再加上聂九罗还总外出采风,是以卢姐在这干了不短时间了,对她的家庭生活依然一无所知。

    不过,也是时候能拉拉家常了,而且,看聂九罗言笑晏晏的,对这话题似乎也并不反感。

    “他们……不跟你住一道啊?”

    聂九罗说:“我妈很久之前出意外死了。我爸太伤心,走不出来,跳楼了。”

    卢姐猝不及防,脑子一时卡壳,说了句:“好男人啊。”

    话一出口,恨不得自抽两个耳刮子:人家爸妈这么惨,她夸“好男人”?

    她磕磕巴巴解释:“不是,我看电视里,男的死了,一般随着殉情的都是女的,反过来的少——你爸……是个讲感情的人啊。”

    聂九罗看向照片,话说得不咸不淡:“好男人……可能是吧,好父亲就未必了,跳楼的时候,大概忘了自己还有孩子要养了。”

    卢姐尴尬到无以复加:这话,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聂九罗意识到了她的困窘,抬头向着她一笑:“没事,我不忌讳这个,对我爸也没意见,发个感慨而已。”

    她是不忌讳,但卢姐看来,这算是重大“工作失误”了,她讪讪地又搭了两句话,逃也似地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