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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她的肩头,指在了其中一款花色上:“这款做成常装。”

    那根修长的手指不带停息地又在其他几种花色上点了一下, “这些做振袖、留袖、色无地和付下。”

    折鸢回过头, 果然是赤司。

    听他几乎要把所有样式的和服都做一遍,折鸢唇角不免有些抽搐。

    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一头银丝、看起来已经不甚年轻的管家先生便笑眯眯地开口道:“干脆把花嫁衣也一起做出来吧。”

    花嫁衣向来是女性结婚时最正式的礼服。

    赤司闻言,斜眼看了一眼满脸笑容的管家。

    “哎呀, 少爷害羞了啊。”年事已高的管家爷爷眯着自己的眼睛, 笑得一脸和蔼, “那我就到此为止吧。不过,这几款颜色都是当下女孩子最喜欢的花色呢, 少爷的眼光真好。”

    赤司不置可否。

    管家笑眯眯地继续道:“少爷应该是把这些年来的花色样式的表分析了一遍吧。”

    “……”被无情拆台的赤司,“业先生。”

    “是,我在。”管家爷爷回道。

    “请你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那不用我去沏茶、端点心来吗?”他问。

    赤司淡淡地扫了老人家一眼,话语中的拒绝意味很是明显:“不用了。”

    管家爷爷也不生气,“我知道了,那我就先告退了。”

    他用那双布满了眼尾纹的琥珀色眼睛温柔地看着这两个小辈,“不过, 少爷可不能欺负小姐哦。”

    折鸢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小姐是指自己,不免有些拘束,忙回礼道:“一直以来承蒙赤司君的照顾,非常感谢。”

    她道谢的样子认真又一本正经, 是一种让人忍不住心软的可爱。

    看着自家少爷微微柔和的眼神, 管家爷爷不由得笑着摸了摸折鸢的头:“真是个好孩子呢。”

    老人微笑着, 道, “少爷的眼光可真好呢。”

    赤司扫过来的眼神于是更冷了些。

    察觉到他状似毫不在意的神情之下的情绪波动,管家爷爷满脸笑意的,但也不再说些什么,悄悄地就离开了。

    管家拉好房间的障子,若有所思地呢喃道:“哎呀,少爷这次可真是害羞地彻底呢。”

    但随即,他就又笑了起来,自己为自己解释了起来,“不过也可以理解嘛,毕竟是对着一位这么可爱又温柔的小姐——这一点父子俩还真是一模一样呢,不过当初的征臣老爷面对诗织夫人的时候可要更手足无措呢……”他这么说着,突然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话语戛然而止。半晌,他方才叹息着道,“啊,都已经过去了呢。”

    是啊,那些有夫人在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呢。

    而那些因她而变得温暖的日子也就这样被抽去了所有的意义。

    年迈的老人回忆着过去的时光,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让人痛惜啊。”

    不知道老人心中痛楚的折鸢倒是歪着头,细细地打量着身后的赤司。

    她想着老人语气调侃的赤司害羞之说,忍不住地便去看赤司的表情。

    少年的神色依旧清清冷冷的,就像是石投水面,只有大片的寂静。

    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少年侧过脸:“怎么了?”

    折鸢轻轻地眨了下眼睛,摇了摇头,这才又把话题扯回了最开始,“要做的衣服是不是太多了?”

    “六七个款式,每个款式只有三四套衣服,我觉得并不多。”显然,赤司并不这么觉得,“按理说,每个季度都应该有几套符合当季花色的样式。”

    在赤司看来,起码还得为折鸢再量十几身衣服才够。

    折鸢唇角忍不住便抽搐了两下。

    虽然托自己青梅竹马的的场静司的福,她也不至于不知道这些上流贵女的衣服到底有多少、又是该在什么场合穿什么样的衣服,但却仍还是觉得有些奢侈了。

    “算了,已经够了。”她忙打住赤司在脑海中想的再为她多添置几身衣服的念头。

    赤司于是回过神,悠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低下头,指尖在一个八重十二单风的花色上一点:“再加一套花嫁衣。”

    折鸢:“……”

    她看着赤司的眼神带着几分异样。

    “我突然觉得,偶尔听取一下业先生的意见也不错。”赤司并不在意她的眼神。

    他抽过她手上的花色集,合上,放到了一边,又道,“今天庭院里的白玉兰开起来了,我们去看看吧。”

    还是不容拒绝的要求。

    好在折鸢没有什么太大的异议,客随主便,她毕竟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两人并肩穿过重重的回廊,走到了庭院里。

    白玉兰正好开在浮桥的南面,高高的一树,夏风一吹就是一色雪白。

    “真好看。”折鸢这么说。

    而后突然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开口道,“好像从昨天开始,我就已经把这句话反复说了好几遍了。”

    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在这种令人震撼的景色之前,她的语言也只有这么贫瘠了。

    赤司难得善解人意地道:“冬天的这里也别有一番滋味,寒假的时候再过来吧。”

    折鸢迟疑了一下,然后微笑着拒绝了,“不了。”

    她和这种地方实在是太过格格不入了,即便每年都去的场本家,也不过是因为的场静司的缘故罢了。

    因为她在意的场静司,所以才愿意呆在那个空落落的宅子里。

    听到她的拒绝,赤司脸上的表情不变,仍是淡淡的,只是掩着眸子的眼睫轻轻地颤着,口中似有所思地低喃了一句,“是吗……”

    “对了,赤司君今天不用上课吗?”折鸢转开话题。

    赤司并不惊讶折鸢知道这件事,“五月阿姨说的吗。”

    折鸢点了点头。

    接着,她便看到少年唇角微翘。

    “没关系。”说这话的时候,少年的眼眸也被浅浅的笑意所充斥着。

    那双金红的眼眸在此时散发着一种不可一世的骄傲又自信的光。

    “我可是为了胜利而生的。”他这么说着,竟让折鸢也不由弯了弯唇角。

    察觉到她的笑意,赤司看向她:“怎么了?”

    “不,没什么。”折鸢回道。

    她对着这个金红双眸的少年,语气柔和道,“我只是觉得,赤司君的眼睛很好看。”就像星星一样,说到胜利的时候会闪闪发光,有着一往无畏的执着和耀眼。

    折鸢觉得,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赤司征十郎。

    听到她的话,赤司一愣。

    纵然他有能够看穿和预测一切的天帝之眼,却也未曾预料到她会对自己说这句话。

    瞬间的,冷硬的心就像是在海浪冲刷之后的沙制城堡,轰然塌陷,就连心间的位置都被温柔又不可抗拒的浪潮拍打得陷入了些许,空出了供她停留的座位。

    他听见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你在动摇吗?”

    “你在说什么蠢话。”他忍不住想要冷笑。

    闻言,那道声音含着轻柔的笑意,语气虽是温柔,却也不乏暗藏的凌厉,“那就好。”他轻轻地说着,“你可千万不要动摇啊。”

    赤司没再回答些什么。

    折鸢见他有些出神的样子,便也不去打扰他,安安静静地仰起脸,看着面前的一树白玉兰。

    她向来是个很安静的人,渡过了少年时爱哭得一塌糊涂的年纪后,岁月慷慨地将温柔和宁静馈赠于她。

    赤司想着心中某些隐秘的念头,微一抬眸,看到的就是她隐晦着柔美的侧脸与眼尾流转的一抹胭脂红。

    ——摇曳的花树,身着浅紫色和服的少女,还有她仰着头时露出的一段纤长的脖颈。

    这些无不构成一幅让人怦然心动的画卷。

    ……又来了。

    赤司用手掌按上自己的胸口。

    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他似乎曾经在另一个自己控制身体时感受到过。

    并且,也是面对这个少女的时候。

    他记得,另一个自己把这种感觉叫做——

    “叫做什么?”他在心中问着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自己这么回答他:“不告诉你。”

    另一个少年已经开始有些后悔切换了自己人类与妖怪时的人格,他可不想开启两个自己之争的这种神奇剧情。

    没有得到人类状态时自己的回答,赤司也不在意,放下手,便又将目光落在了身边少女的身上。

    她仍是抬着头看着树上雪白的白玉兰,只是眸光带着些许的涣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蓦地,她一个回头,“那个,赤司君——会写和歌吗?”

    赤司眼睛都不眨一下,随口的便是一句优美而应景的和歌。

    折鸢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眼眸中满是笑意。

    “果然。”她忍不住笑,“你们这样的大家少爷对这种东西很擅长呢。”

    以前在奴良宅和的场宅的时候也是如此。

    每次去他们家赏樱,这两个人便一定要说上一句和歌。

    名取周一也是如此,还总是喜欢和的场静司比较谁做的和歌更好。

    至今都不知道那其实是男人在心爱女人面前的表现欲作祟的折鸢只将这个当成了名门少爷统一的爱好。

    突然地,折鸢注意到了什么,表情显出了几分讶异,“赤司君家没有樱花吗?”

    按理说,樱花可是日|本堪比国花的象征,阳出每年还都会空出一天假期作为赏樱的日子,像是赤司家这种底蕴深厚的大财阀,整个宅子里不应该连一棵樱花都没有啊。

    然而赤司的表情却沉了下来。

    在听到折鸢提起奴良陆生和的场静司时,他的表情便不是很好看,现在更是到了冰冷得近乎令人发颤的地步。

    折鸢看着他,表情迟疑:“赤司君……?”

    然而他却突然回答道:“没有樱花。”

    少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酷的声音开口道,“赤司宅再也不会有樱花盛开。”

    折鸢注意到了他的措辞,再也不会——

    这里以前有樱花吗?

    直觉告诉她,樱花说不定与赤司性格大变有什么关联。

    但是,看着他的神情,她却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许久,她低低地叹了口气,踮了踮脚尖,手掌摸上少年柔软的蔷薇色碎发,“没有樱花也无所谓啊,”

    她笑了笑,“白玉兰和睡莲都很好看,不是吗?”

    赤司征十郎少时的时候曾有幸拜读过原文的《伊利亚特》。

    书中将引起特洛伊战争的海伦描绘得宛如天女。

    那时候,他虽是冷静地分析着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与目的,却也是不免想了想,那个名为海伦的女子到底该是有多美才能被当做两国争端的借口。

    而现在,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黑发少女,胸腔中某种感觉几乎快要抑制不出的喷薄而出。

    赤司忽然地便意识到了一点,这个少女的笑容,是能让旭日都为之失色的绚丽——她比海伦更美。

    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专注而灼烈,让向来迟钝的折鸢都感觉到了些不适,“怎么了?”放在他头上的手也不由得向后撤了撤。

    “没什么。”赤司说着,将她的手掌又扶回了自己的发间。

    折鸢一愣,而后失笑,手掌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

    少年的头发软软的,和他的性格截然不同,只让折鸢觉得心头一阵柔软。

    她忽地便认识到,这个在最开始时被她所讨厌的少年竟也有这种超乎寻常的可爱的一面。

    但当她把这件事说给斑听的时候,大妖怪的那张滑稽的脸上露出了不屑的表情:“什么啊,虚伪的家伙。”

    他翻了个白眼,然后一个翻身,就躺在折鸢的腿上露出了白花花的肚子,“那家伙就算再怎么装可爱,能比我这么纯天然的更可爱吗?”

    折鸢在他的肚子上摸了两把,软软的,招财猫的样子也确实很可爱,但是,“老师,你是不是又胖了?”

    再次被戳到痛处的大妖怪立刻从她的腿上跳起:“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面对炸毛的斑,折鸢不得不违背良心安抚他说,他的身材正好合适。

    除此之外,她还上缴了一盘西瓜。

    这是今天的饭后水果。

    斑挑了一块最大的西瓜送进嘴里,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问她:“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那个小鬼的?”

    折鸢想了想,“我觉得,这个样子的赤司君说不定也是个好人。”

    她把自己的手交叠着靠在斑的头上,自己则是将脸轻轻地枕在手臂上。

    被她靠着的斑则是在她怀里坐直了身体,低头咬着手上的西瓜,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你对他的印象转变的还真是快。”

    “也许吧。”

    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软的小姑娘。”

    对他的回应,折鸢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道:“注意不要把汁水滴到我的衣服上。”她顿了顿,补充道,“这身衣服很贵的。”

    斑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但汁水倒确实是一滴都没有淌到她的衣服上。

    吃过了西瓜,折鸢保持自己的习惯进行了午睡,斑则是又跑出去了。

    他这些天很是神秘,总是昼伏夜出地,看上去就像是要去做一件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折鸢问过他,却被大妖怪不耐烦地用肉乎乎的爪子拍了两下:“小姑娘不需要在意这种事,我说过了,我会保护你的。”

    折鸢不由得笑了起来:“老师真是可靠啊。”

    得到了夸奖,斑的尾巴一下子翘了起来,“那当然!”

    既然他不想让自己管,那折鸢索性也不管了。

    反正凭斑的本事,也不会出事。

    折鸢一觉睡到了下午,这才悠悠转醒。

    她的房间里点着淡淡的合香,是赤司专门叫人调制出来的有助于睡眠的香,效果显著。

    就是晚上到她房间来的天邪也忍不住多嗅了几下,尾巴轻摇:“味道不错。”

    折鸢泡了杯绿茶推到他的面前。

    黑猫即刻化为人形,面对着她慵懒地坐着。

    这是一个黑发黑眸的男人,一身狩衣,乌帽歪戴,眉飞入鬓,碎发凌乱在额前,露出了瓷玉一样细腻的额头,整个人俊美而风流,活像是从平安京中走来的风度翩翩的少年阴阳师。

    然而此时,这个清隽的青年却是毫无形象地拨弄着自己的乌帽,嘴里还叨念道:“可恶,这个帽子总是歪过来,麻烦死了——啊,都是五月那个家伙,非要我穿这身衣服。”

    折鸢忍不住轻咳了几声,打断了他悉悉索索的抱怨:“老师怎么过来了?”

    天邪这才回过了神,草草地将额发勾到了耳后,说道:“哦,明天我和五月要去妖怪乡一趟,那里的时间流速和这里有点不太一样,这半个月可能要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折鸢听说过妖怪乡的名字。

    妖怪乡多是黄泉国跑出来的妖怪,他们多是有着残暴性格和以一敌万的妖力的大妖怪,普通的人对上他们绝无生还的可能性,也因此,妖怪乡又被叫做黄泉乡。

    “怎么突然要去哪里?”折鸢有些茫然。

    “赤司诗织之前就是妖怪乡的一员。”说完了要交代的事情,天邪就变回了黑猫,准备离开。

    “对了。”黑猫在最后的离开前回了回头,“那个叫做赤司征十郎的小鬼的人类与妖怪的状态似乎可以相互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