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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瞭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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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随着王孙登上了甘泉宫那处名叫瞭星台的塔楼。

    它一直遥遥立于甘泉宫那些龙楼凤阁、桂殿兰宫之后。我曾经越过浣衣局矮矮的瓦房,遥遥地望见过它独占鳌头的一角。每当午夜时分,那里总是灯火冉冉,仿佛神霄绛阙一般。

    他走在我的前面,侧着身子拉着我的,执所剩无几的半斛萤囊沿着白玉石阶拾阶而上,楼梯陡峭,爬起来着实吃力。

    我们一路上沉默着不说话,我被他引着偷偷从宁寿宫中偷跑出来,心中却觉得一片安宁。

    除了阿青,这世上,若说我最信赖的,就是王孙。

    我们攀爬了许久,这瞭星台着实高耸,我气喘吁吁,正要呼喊放弃之时,却看到原本绵延无尽的阶梯露出了一丝微光,王孙回头冲我一笑,便又转过头去继续向前。

    终于登上瞭星台,忽然从远出一片晴朗的夜空扬来一阵清风,灌起了我与王孙的袖袍,我只觉得若不是王孙牵着我,我当真要像一直纸鸢,振翅飞走了一般。

    那股风渐渐慢了下来,浅浅拂过动我的鬓发,渐渐平息了我急促的呼吸,消减了我脸颊的热意。

    我微微侧头看身边的王孙,只见他的目光幽幽,寂寂落在遥远的未可知处,许久都没有言语。

    我顺着他的目光遥遥望去,只觉得远处一片开阔,夜空清湛,广袤无垠,甘泉宫的琼楼玉宇,灯火闪耀的长廊走道,皆收眼底,萤火闪烁其间,仿佛一片降于人间的斑斓星海。

    我不禁惊叹于眼前穷尽千里之目的壮丽美景,心底骤然升温。

    或许是被如此浩如烟海的夜色而震撼。

    或许是因如此星罗棋布的美景而惊艳。

    也或许是因为,担惊受怕、步步为营之后,终于有一个人信赖的人,此刻就在我的身边。

    我的眼眶不自主地就湿润了起来,不由地觉得鼻子也跟着发酸。

    “喜欢这里吗?”他忽然轻轻开口,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异样,眼睛依然望着我们脚下的万点繁星,灯火通明。

    我却觉得他这句话并非是在问我,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于是便没有出声,声怕惊扰了他,只是轻轻转眼泪光莹莹地望着他。

    他没有回头看我,就这样静静地望着目光所能穷尽的千里之外,灿若星辰的眼眸闪耀着繁星斑斓,目光悠远又扬长。

    他素日里总是锦衣华服,他生得好看,面如冠玉,自然是什么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都十分潇洒俊逸,再加上他原本就是那样璀璨张扬的少年郎,越是明艳的色彩反而更显得相得益彰。

    可是今夜他却是一袭楚楚白衣来见我,如此素净的样子倒是和了这如此静谧的夜色,我痴痴地望着眼前这个沉默着守望星河的少年,心中不由轻颤,顿而生出些许疑惑来。

    眼前的人还是那个我认识的王孙吗?

    他没有发现我异样的目光,依旧目不斜视地轻声说道:“在这里可以俯瞰到甘泉宫的每一个角落。小时候,我和十哥最喜欢来这里,看远处宫灯楚楚,看这山河瑰丽如画,心中自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他忽然提到靖王爷,让我不由心中一怔,只见他缓缓回过头来看我,十分平静地轻声说:“十哥都告诉我了,你与他说的那些话。”

    我的脸不由地红了起来,忙说:“靖王爷是为了带我出甘泉宫才想出那样的法子,阿鸾也只能心领他的这份好意了,却也不能再去给他添麻烦了……”

    “若他不认为你是个麻烦呢?”他不等我说完就轻声打断,目光炯炯地望着我,让我难以回避。

    我望着他的眼睛,心中一片忐忑,最终还是禁不住他如此认真的审视,把头低了下去:“我原本就是个麻烦,还是个□□烦。不然,也不会落到这番境地。”

    他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忽然说:“我今天在王太后的宫里见了公主了。”

    我心中一怔,抬起头来,讶异地望着他。

    “我问她,平阳侯都病成那个鬼样子了,她为何还能有心思为了卫青一个区区骑奴,煞费如此多的苦心。”他怔怔望着我,却似乎并不在乎我如此难看的脸色,自顾自说道,声音在温和的夜风里是那样清晰,一字一句,让我听得真切:“为了一个卫青,置自己的身份形象于不顾,与一个小小女子为难。如此倒是和某些深宫怨妇没有半分区别,若说是陛下的亲姐姐——平阳公主做得出来的事,还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我心中一根紧绷的弦仿佛突然间断掉,仓皇地望着他,却见他面色沉寂平静,并不像是在与我说笑,反而也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我惊愕的脸,沉声说道:“我问她,既然已经如愿把她原本就最看好的卫子夫送到宫中了,为何就不能放你一马?”

    我怔怔地望着他难得露出一丝隐忍之色的眼睛,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胸口一阵窒息,脑海里也一片空白。

    他见我半晌没有一点反应,忽然抬手摁住我的肩膀,眼波中闪烁着隐隐的光芒,郑重其事地问道:“难道你还听不懂吗?”

    我不言语,脑袋仿佛刚经过晴天霹雳一般,一片混乱。

    “这种事情还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他的眼眸中似乎有萤火在闪烁,最终还是残忍地揭晓了答案:“公主怕是看上你的阿青了。”

    我只觉得这塔楼上的风怎么忽然便得这样的冷,我刚刚明明还仿佛身在星云之中,忽然被一袭莫名的话弄得像是从高空坠落一般,连忙向后退了一步,挣开王孙的手。

    “你在胡说什么?公主和侯爷那样恩爱,阿青是公主的骑奴,公主比靖王爷都要长上许多年岁,她……”我说着说着自己突然哽住。

    那些她为了阿青绸缪的苦心,还有每当她说起阿青时候的复杂的表情,她执意要我离开阿青,说我会坏了他的大好前程,还有她……

    她亲手织就的长命缕,只有三条,也赶在浴兰节前,到了他的手里。

    “你怎么不说了?”王孙轻轻颦眉,望着失魂落魄的我,不由冷笑一声:“那好我帮你说下去。平阳侯病成那个样子,哪里还算是个男人,公主正值盛年,深闺寂寞又有什么奇怪。更何况公主的心性,普通王公贵族的那些纨绔子弟,又有哪里入得了她的眼。你或许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但是我知道……”

    “你别再说了!”我粗暴地打断了他,含着眼泪向后推了几步,转身想跑,却不料踩到了自己的裙角,一个踉跄,还好他上前一把稳稳地扶住了我。

    我想要挣脱,却被他紧紧地箍进怀中,背对这我,在我耳边,一字一句,轻声呵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你的阿青,就隐隐得感觉到了。”

    我不禁怔住,身体僵住一丝不动,眼中的泪水无声地掉落下来,淌湿了衣衫。

    “就是在春围上林的营帐之中,你可还记得吗?”他又轻声在我的耳边帮我我回忆道。

    我记得,我怎会不记得。

    我记得我那时心急如焚,想要找到阿青,王孙他听了我和韩说的一番描述,原本信心满满地说定不会负我所托。可是我满心期待在帐中等了许久,他神色慌张地回来,却对我支支吾吾。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提到阿青,他总是一副不想听的样子,还总是劝我不要再喜欢阿青之类的奇怪的话。

    他对阿青那莫名的敌意,怕就是从那日帐中所见而起的吧。

    我只觉得周身冰冷,心中那原本重新燃起的一簇微弱的火,忽然又熄灭了。

    “所以我那时候就不想你再去见他,可最终还是耐不住你一直求我……”他在我耳畔喃喃道,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柔如水的语气,像是想要帮我抚平创伤一般:“现在想想,或许我当时应该狠心一些,让你断了那份念想,安心留在十哥身边,留在我身边。”

    我只觉得脑袋里混乱得仿佛纠缠不清的丝线,相互缠绕,越来越紧密,我试图解开,却发现只是徒劳。

    一桩桩,一件件,开始慢慢浮现在脑海。那些难以解释的情愫终于有了由头,我终于知道为何我会那样莫名地讨厌公主。

    原来我自己竟也有感觉,只是从未去正视过。

    “我问你,王孙……”想到这,我只觉得那是我最后的力气,心里已是如同死灰一般,心中有什么东西开始倾覆,还好他从后面抱住连我的身体,没有让我倒在地上:“那日你究竟在帐中看见了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下巴轻轻地挨住了我的头顶:“我看见公主亲自帮卫青上药,伤口在手臂上,卫青脱下一只袖子,赤着手臂,若非是公主执意要求,他怎敢在公主的营帐中就那样便宽衣解袍……我还看到她望着他的那种关切的眼神……我想你一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他语气温柔,却句句如同匕首,凌迟于我的心上。

    “然后我看到了你的阿青……”他紧紧箍住我险些下滑的身体,继续柔声说道:“我看到他那个模样,那份心性,那样的谈吐,真是像极了那个人……那个已经远去的人……他也曾是公主的侍从,我和十哥小时候都见过,虽说是一个侍卫,却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样子。曾传公主与他曾互生情愫,可毕竟身份太过悬殊,后来公主被指给了平阳侯,连封号都改了。那个人估计也是心灰意冷,随军驻守上谷,战死在胡虏的铁骑下了……他叫徐卿……”

    徐卿,阿卿……

    阿青。

    我忽然想起来马厩初见公主之日,我唤“阿青”时,她惊异的神色,我那时还心中奇怪,后来还有在马厩,侯爷酒醉与我撞上,说的那些糊里糊涂的话。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是啊,从见到公主的那一刻,我便觉得,她是日月之辉,睥睨群辉,光芒万丈。与她相比,我是那样的眇乎小哉,犹如沧海一粟,恒河一沙……

    就像……就像……

    “情深难寿,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王孙见我没有再反应,叹了口气,轻轻地松开了我的身体,将手中那半斛流萤的囊口轻轻打开。

    我望着那点点萤火很快消解在他的指尖,在瞭星台触手可及的璀璨星海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或许就在我们没有察觉的时候,说变就变了……”

    忽然一阵风起,我眼巴巴地望着那点微光,就这样被冲散开来,望着那无垠的黑暗最终一点点将那微茫的光芒鲸吞蚕食殆尽。

    我是那样的眇乎小哉,犹如沧海一粟,恒河一沙……

    就像……就像……

    就像这瞬间被风扑灭的流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