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青草出发的地方(1)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笔趣看 www.biqukan.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们以前都是吃革的吗?”

    “当然。”

    “你吃过吗?”

    “我哪有口福,我要是吃过,我就不会老得这么快了。我也是听大人说的,那时候我还小得很,什么事也不懂,一天只晓得吊在妈妈的眯眯上,我一直吊到七岁——你们不要笑,难道你们没有吊过妈妈的眯眯,除非你们是鸡生的鸭生的,鸡和鸭都没长眯眯,想吊也吊不成。”

    “后面为什么又不吃了呢?”

    “说来话长。”

    “有好长?”

    “像溪里的水那么长,像天上的云那么长。”

    “说吧,越长越好。”

    “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最好不要讲给女人听,听了你晚上想叫她给你倒碗水喝她都不敢站起来。她看见自己的影子都会害怕得发抖。有一次她给我打洗脸水,看见盆子里有鬼,披头散发,盆子失手掉在地上,落了一大块搪瓷。我重新舀上水,把我也吓了一跳,是个男鬼,再一看,哈哈哈哈,这不是我吗?”

    “你要讲鬼吗?”

    “不,我今晚上讲的是我们吃草的老祖宗,我们的老祖宗不是鬼,是人!”

    “他们死了不是也变成鬼了吗?”

    “没有,他们没有变成鬼,他们到天上去了。七月七的晚上开天门,地上的人可以看见天上的神仙,天上的街市,玉砌的石阶,金碧辉煌的宫殿,还可以看见已故的亲人,他们像在地上一样,有挑水的、舂碓的、赶马的扯、闲谈的,不同的是所有物件都没有重量,扛在肩上跟扛棉花似的,脚下轻轻一动,便能滑出很远,不像在地上千活那么费力。”

    “可我爹说他们藏在柱子里面,那天我爹在堂屋钉钉子,在柱头拍了三巴掌,说:‘老祖宗,请你让一让,我要钉颗钉子’。”

    “是呀,他们有时也藏在柱子里面。那是因为他们想我们了,回来看看。他们太轻了,必须附在什么东西上,否则就被风吹跑了。”

    “我不喜欢他们这样,有什么好看的,想起就叫人害怕。”

    “嘘,小声点,他们会听见的。”

    长甩甩紧张地望了一眼黑洞洞的房子,就像老祖宗也在不安地盯着他。长甩甩很会制造气氛,平时讲故事,别人都没激动,他先激动起来。讲到好笑的地方也是如此,好笑的事还没讲出来,他忍不住先哈哈大笑一番。别人哈哈大笑,他反倒不笑了。有时候他被感动得流泪,便摆着手说:“不讲了,不讲了,讲不下去了。”

    “好了,我不啰唆了。反正是很多年以前吧,冉姓坝那时候别的都不长,就长草。这种草别说我没见过,就是我老祖祖的老祖祖都没见过。这是一种非常好吃的草。像现在的稻子一样高,满山遍野都是,整整齐齐,那个绿啊,好像它们全是从翠玉里面长出来的。那时候,先人都不种庄稼,也不养猪养牛养马。他们饿了就吃山坡上的革,渴了就挤草汁来喝,累了就在草上睡觉。他们穿的衣服是用草编的,他们住的房子是用草搭的——没有木料,但他们的房子建得比现在的砖房还高大。他们在黄泥中加上草屑,用这种泥垒成墙,然后堆上千草,用火一烧,墙就变硬了。一次虽然只能垒两尺高——黄泥是湿的,垒高了会塌。但只要把泥巴烧干,又可以在上面垒,想垒多高就垒多高。不过同时还要准备很多草绳,一边往上垒一边把房子缠起来,给房子穿上衣服,这样就更加牢固了。这种房子不但冬暖夏凉,还防潮。哪像现在这些房子,一到春天就起潮。我最怕过春天,一到春天骨头就发霉,脚杆棒棒不过弯,直杠杠的,走起路来关节咕嗄咕嗄响,像在推大磨。”

    “先人们不修房子,也不打草绳的时候——这样的日子是很多的。老人们就坐在草地上一边摆龙门阵,一边晒太阳。年轻的呢,就去山坡上对歌,要唱得互相都觉得入耳,才走到一起相见。这时男的要送一根草,女的若是有意,就会把这根草吃掉,然后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到远离村子的地方,像猫一样藏在草丛里,结为夫妻。又过了一年,他们就会抱着娃娃回来,请村里的老人取名字。”

    “我们的先人吃了那样的草,全都长得像画上的人儿一样标致,可以说,现在的冉姓坝,几十年也出不了那么标致的人。他们的牙齿像星宿石一样又光又亮,皮肤呢,哪怕是两三百岁的人,也像刚生下来不久的娃儿一样,粉嘟嘟的,又嫩又柔软。这是因为他们每活四十九年,就要钻到大扁桶里,在里面呆七七四十九天,像蛇一样蜕掉老皮,再出来的时候,就完全和刚生下来的时候一样了。他们一共要蜕七回,才会慢慢老去。因为他们光吃草,不吃别的,他们身上的血管全都是绿的。我们现在的血管只有一半是绿的,是因为从先人们那里遗传下来后慢慢退化了。再过若干年,也许人的身上就再也见不到这种血管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阿,想起我就伤心。”

    有人小声叽咕:“那是动脉和静脉,各是各的。”长甩甩没听见,继续感叹:“伤心也没有用,我晓得你们和我一样,都希望自己早生几百年,好过先人那样的生活,可这是不可能的。你们看见过溪沟里的水流走后倒回来过吗?没有。水不能倒流。时间是水变的,也不能倒流。不管什么东西,即使你自己身上长出的一根毛发,一旦离开了你,也不可能再回到你身上。”

    一只黑色的大甲壳虫突然从暗处飞出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四仰八叉地弹着腿,换在平时,定会有只脚踏上去,把它碾成肉浆。可今晚上全都仁慈起来,看着它笨拙地翻过身,从容地飞走。任何一个愚蠢的举动都会让长甩甩岔开话题,他们都知道这一点。

    “你们不要嫌我啰唆,做法事都有个起头刹果,中间是过场,我前面讲的是起头,下面要讲过场了。不过我的嘴巴已经干了,所以我要先烧一杆烟。烧烟的口诀你们知道吗?一要裹得松;二要咂得凶;三要烧明火;四要烟杆通。”

    长甩甩说着,有几分得意,就像这顺口溜真有什么高明之处。在我们看来,与故事无关的都是废话。这个废话连篇的老头总是本末倒置,以为俏皮话才能代表他的智慧。他年轻的时候爱和老婆吵架,他老婆说他把她娶进门后就忘了她娘,忘了她爹。长甩甩说:“放你的渣渣屁,哪年杀年猪不是给你爹娘准备了块长甩甩的保肋肉,你说,你摸到你的第一匹肋巴骨说,哪年不是长甩甩的。”两口子找村长评理,他说:“村长你说,你对着雷天说,哪年不是长甩甩的?”从此以后长甩甩就成了他的姓名。可人们喊他的时候,却总是意味深长地另有所指,意思是下面那玩意长甩甩的。他很喜欢别人在意他,他甚至爱用贬低自己来获得别人的关注。听人喊他长甩甩,他便故意做出一副曾经饱经风霜的样子:“人老了,背驼了,身体缩了,只有那玩意没缩,真的是个长甩甩了。”

    呼噜呼噜描了一阵烟,从嘴上取开烟杆,同时扯出一根白亮亮的银丝,像牵了一根广播线。这根广播线在灯光里一闪一闪的,晶莹剔透,让人悬心,怕它断。广播线一断,他终于开始了:“我晓得你们等不及了,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还得从头一二的来嘛。你们知道叶子烟为什么这么苦?为什么男人都要吃烟?今天我不告诉你们。”

    “我们的先人过着那样的生活,一直都是平平静静的,可有一天,平静不下来了。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子叫落花屯,是不是现在那个落花屯已经说不清楚了。落花屯的人见我们的先人过得那么幸福,也想在他们那里种上这种草,也想像我们的先人一样活着。可我们的先人就是不给他们草种,生死不给,拿钱买不行,拿金银珠宝换也不行。要吃草可以,要吃就在冉姓坝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谁要是想偷偷拔走一棵草,对不起,把命留下来。巡逻的人都挂着雪亮的弯刀,轻轻一抹,你刚感觉到一股冷风,脑袋就掉地上了。”

    “你们不要以为我们的先人抠,不讲仁义,而是因为他们也没办法。因为这种草在其他地方虽然可以长,但长出来却不一样,毛糙糙的,除了喂猪喂牛,或者捆成革把当柴烧,人根本没法吃。光是这样倒也罢了,最可怕的是,一旦这种草在其他地方长出来,风把草种吹到冉姓坝,冉姓坝的草就会变质,变成那种只能给猪、牛、羊、马吃的草。这样一来冉姓坝的人就会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再也不能吃草了,也不能悠哉游哉地生活了。”

    “可无论他们怎么解释,落花屯的人就是不听。先人们嘴说干了,干得嘴皮都起潦泡了,潦泡又亮又圆,像小灯笼一样挂在先人们的嘴上,风一吹,这些小灯笼互相擦得吱嘎吱嘎响,痛得先人们咝咝叫,眼泪像炒豆一样滚到地上。他们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可落花屯的人就是不信。他们说:“你们冉姓坝的人是人,我们落花屯的人也是人,我们都是妈生的,不是从草里钻出来的,老天爷不可能叫我们不一样。”你说这是不是混账话,简直是混账透顶!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何况还不是一个娘生的,哪能一样?落花屯的人不管,不和我们讲道理,只要草种。”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他们派人来偷。那真是各种手段都使用过,他们把草种藏在鞋里面,藏在衣缝里面,藏在头发里面,甚至藏在耳朵里面。最聪明的是装成过路人,向先人们要草吃,先人们把最好的草给他们,他们一边吃一边悄悄用舌头把草种顶到腮帮里储藏起来。那时候我们的先人都很高大,一般个头也有一丈二高,他们根本没去注意只齐他们裤裆一样高的人。再说给别人东西吃,哪好意思盯住人家的嘴看。还劝他们多吃,能吃尽管吃,不要不好意思。这些小偷暗中好不高兴,他们的腮帮子被顶得圆鼓鼓的,像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鼠的肚子。为了避免草种掉下来,一路上他们都不敢说话,不敢笑,更不敢打喷嚏。他们急匆匆地赶到家,便立即把草种吐在其他人筛好的细土里。为了草快点长起来,他们专门用童子尿当肥料。真是难为了他们!可小偷手段再高明,能拿回去的种子也非常有限。加上他们种出来的草根本没办法吃,所以对冉姓坝还谈不上什么影响。可他们还不死心,以为种不出冉姓坝那样的草是没弄到好种子。人啦,只要眼睛盯上了别人的东西,心里就会长出刀枪,就会长出杀人的胆量!”

    长甩甩长叹一声,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用黑洞一样的眼睛注视着深不见底的夜色,夜色的深处有个幽灵正向他走来。他磕了一下烟斗,并不怕那个幽灵。他这辈子除了怕人,别的什么都没怕过。他赤手空拳打死过野猪,还仅用一支梭镖桶死过水桶粗的蟒蛇。但他有一次到香溪街上去打酒,发现酒里掺了水,和卖酒的婆娘在大街上吵起来,吵架他不是对手,他才骂两句,那个婆娘已经把他骂了个落花流水。他想给那恶婆娘两耳光,可那婆娘突然脱下裤子,啪啪啪地拍着屁股,说你来呀你来呀。吓得他落荒而逃,好几年不敢到镇上去,想喝酒也只有求孙子去帮他打。

    “落花屯的人要作恶了。”长甩甩说。

    “他们准备了好几十桶桐油,用来抹胸脯和肚皮,抹了在火上烤干,干了又抹,不厌其烦地抹,抹了整整一个夏天。他们的胸脯和肚子就成了铁胸铁肚了,箭射不进去,刀也砍不进去。他们知道硬拼打不过冉姓坝的人,因为他们是吃粮食的,冉姓坝的人是吃草的,冉姓坝的人一根指头都有他们手臂粗。如果对打,那就跟打死一只蚂蚁差不多。身上裹再多的桐油也没用,只不过是用劲拍的时候声音响一点,吓吓人而已。除了抹洞油,他们的头领还学了一套咒语,说是只要一念这套咒语,就可以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落花屯人是半夜攻进村子的。他们身背毒箭,追赶着平时驯养好的几百只老虎。冉始坝人吃百草,什么毒也不怕。他们的毒箭是驱赶老虎用的。老虎不听话,他们就用这种箭射它,死又死不了,痛得它们在地上打滚,像牛一样哞哞叫。他们驯养的老虎全都被这种箭射过,它们只要听见毒箭在箭鞘里哗啦哗啦响,就会没命地往前跑。”

    “冉姓坝那天晚上守夜的人是一个瘸子,他一瘸一瘸地赶到村子里,那些老虎已经跑到村口了——和我们现在的人比起来,他当时还算是快的,可情况那么紧急,他的速度的确又太慢太慢了。落花屯人分成两队,一队撸草种,一队故意哗哗地摇箭筒。他们还不要脸地大声喊:冉姓坝的人听着,我们并不想为难你们,我们只想要一点点草种,只要你们躲在屋子里不出来,等我们把草种撸够了,我们就会把老虎赶回去。”

    “你们说怎么办?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不出来要得个铲铲,等他们把草种拿去种出来,冉姓坝就会变成遍地荒草了!简直是要断我们的根本。

    “先人们自然也不怕什么老虎,太老先人一声令下,全村人都出动了。但因为他们全都人高马大,老虎从没有伤害过他们,所以他们也不想打死老虎。他们像抱猫一样,把老虎抱到村后的山坡上去放掉。当然,老虎毕竟是老虎,不管住它们的嘴是不行的。他们一手捏住它们的嘴筒子,另一只手把它们夹在胳肢窝下面。据说有一位老祖祖,她当时还是个姑娘,她抱了一只半大虎,觉得小老虎长得太漂亮了,她没把它放到山坡上去,而是把它放在闺房里,准备养着玩。”

    讲到这里,长甩甩的老婆站在门口大声喊起来:“老不死的,还不回来挺瞌睡呀?”长甩甩以同样响亮的声音回答道:“来了,马上就来。”他很得意地小声说:“她呀,胆子像针鼻子一样小,我不在家她就睡不着。”但他并没有动身,而是接着往下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