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6 例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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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黎医生的回答,让我不由得对噩梦中的怪异来源,产生了一些怀疑——它们真的全都是这个半岛病人的病态意识所变化而来的吗?虽然阮黎医生说,病人产生幻觉和臆想十分正常的事情,但这样的症状并不是每一个精神病人都会具备的共同特征。∈↗病人们没有死亡,只是缺乏活力,真的仅仅是因为他们都在做噩梦的缘故?新药是“乐园”研发过程中的半成品,它最重要的成份就是白色克劳迪娅,而阮黎医生和研讨会认为,白色克劳迪娅先天就具备影响人们精神的效果,它能够让人们表面看上去行为正常,但行为的源头,那来自于精神层面的起因,却是某种异常。新药在理论上,也具备类似的效用。

    所有服用新药的精神病人看起来缺乏活力,只是麻木、本能、机械地维持最基本的日常生存需求,就如同我所在病栋中所看到的这些病人一样,而他们的精神却是在噩梦中十分活跃。简单来说,他们全都是在“梦游”,精神层面上并没有从噩梦中醒来——这样的可能性的确存在。

    然而,我却下意识感觉到这个推论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最让我在意的是,服用新药的病人数量其实并不多,而噩梦中的怪异是病人数量的好几倍,排除我所见到的居民区里的疯子们,那些怪异的体现和呈现,也太过多样化,而不符合我对半岛精神病院中,目前所接触的所有病人的观测。

    仅仅是十几个或几十个病人的病态和想象力,就能构成这么一个疯狂、怪异又深邃的噩梦场景吗?

    我不觉得是不可能的。

    与其说,是服用新药的病人构成了这次的噩梦,我宁愿相信,服用新药的病人仅仅构成了噩梦的一环。亦或者,他们所构成的,仅仅是噩梦的一个入口,噩梦事件的一个引子,亦或者一个相对于整个噩梦幻境来说,稍微正常一些的庇护所。乃至于。这个噩梦,其实早就已经存在,而仅仅是有了这些服用新药的精神病人们,才被人们观测到。

    倘若这个至深之夜的噩梦早就存在,那么,构成这个噩梦的基础,当然也有可能不仅仅局限于这个半岛精神病院。仅仅是出于服用了新药的病人们的认知,将噩梦部分变成了和半岛类似的环境。于是,就可以解释目前在噩梦中所遭遇的。那些似是而非的场景,充满了即视感的环境,乃至于仿佛和半岛精神病院的病人们息息相关,但说只局限于病人们却又感到不协调的异常。

    如此一来,老霍克和人形“系”的存在就更加令人质疑。两者所代表的物事,包括一直在噩梦中存在的“至深之夜”的概念,都有可能并非是神秘组织创造的。正在利用这个噩梦的神秘组织也并不是噩梦的创造者,而是一群入侵者。只是。他们探知和发掘了噩梦中所存在的各种怪异而神秘的现象,进而配合自己的神秘。才构成了目前正在进行的计划。

    老霍克在我身上留下的“封印”,当然也就有可能并非是神秘组织的杰作,而仅仅是先天就存在于噩梦中的限制,而这种限制对于所有的“外来者”都是有效的。但是,我仍旧认为,无论这种限制是不是神秘组织的杰作。它的存在都对组织性的力量有利,而对个体力量有很大的钳制效果,进而满足了神秘组织的需求。

    倘若“至深之夜”并非是神秘组织所创造,而仅仅是神秘组织打算利用至深之夜去完成一个默契推动的仪式,那么。“至深之夜”最初的本意又是什么呢?它又到底反映着更现实的什么呢?

    这些疑问,被我压在心头。有很多情报已经缺失了,毫无疑问,更早进入噩梦的神秘组织,一定找到了更多的东西,并将这些东西占为己有,而不会给后来者留下太多的线索。高塔中的情况大约也是这样,早先一步的神秘组织已经层层搜刮他们所能找到的,任何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之后又在每一层都留下了陷阱和看护者。我有可能无法从高塔内,获得更多的情报,想要知道更多的情况,就必须在噩梦中找到这些神秘组织。

    尽管这么猜想,但是,实际结果,还是必须一步步攀上塔顶去证明。如果我足够幸运,或者不幸,那么,都有可能找到一些神秘组织忽略的,局限于自身而无法观测到的东西。那有可能是十分邪恶的又十分关键的,但也有可能,仅仅是一些无聊的东西。

    “究竟有多少人服用了新药?”我问到。

    “明面上不超过五十个。”阮黎医生说:“但是,研讨会随时有增加人数的权利。”

    “我遇到了玛索,她的情况似乎有点不对劲。”我说。

    “她的精神状况一直都很糟糕。”阮黎医生没有任何惊讶,平静地说:“新药在她身上的效果明显,但是,除了安定效果之外,在我看来都是副作用……”她顿了顿,说:“这仅仅是我的看法。”我知道阮黎医生的话中之意,研讨会有可能反而将当前玛索的状况视为一种良性反应,或者,虽然有许多不良反应,但相对于她身上所展现出来的,他们所认为的“良性”,那些副作用都是值得的。

    更糟糕的是,阮黎医生只有对我的监管权,而没有其他例诊病人的监管权。只要玛索名义上的监护人许可,她将需要进一步服用研讨会的新药。而这种新药,在阮黎医生眼中是不合格的。

    “除了我和玛索之外的例诊病人呢?”我不由得问到。

    “有两个于昨晚出现了明显的排异反应。”阮黎医生说:“而且,精神状态也突然间严重恶化。我想,那两个人的变化可以给研讨会敲响警钟,正因为他们无法贯彻最初所决定的底线,才导致这样的恶果。我已经联系了部分人,打算重申药物副作用的最低标准。我有预感。如果他们不断降低这个标准,哪怕最终真的研究出乐园,也绝对不是大家最初想要的乐园。”

    “有多大把握?”我反问。

    “很遗憾。”阮黎医生的平静面容上,稍稍露出一丝疲色。显然,她并没有足够的信心,去扭转如今研讨会的做法。对于研讨会的顽固。她将之视为是被白色克劳迪娅影响的结果。白色克劳迪娅正在借助研讨会的手,让人类堕入深渊,但遗憾的是,当事人没有察觉到,哪怕直面警示,也只会被对方下意识排斥和忽略。

    “为今之计,只能是尝试一下,是否可以在那种变异的乐园被研究出来前,由我们自己完成最初构想的乐园。”阮黎医生说:“幸好。研讨会中也不是所有的参与者都受到影响。”

    “我担心你,妈妈。”我不由得说:“如果那些人真的受到影响,突破了下限,很有可能伤害你。”

    “我知道,我已经开始做准备了。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阿川。”阮黎医生慎重地说:“你和我的通讯频道经过特殊加密,但还是不够保险。具体的情况,我会通过别的方法通知你。你要做好随时离开这个半岛的准备。现在。我给你整个半岛和精神病院的地图。虽然你写的日记尽是些幻想,但是,你在这些幻觉中所收获的,并不仅仅是虚妄的经验而已。在一些最基本的自保能力上,我可以相信你吧?阿川。”

    “当然,妈妈。”我用力点点头。

    “那么。就当这一次的情况,也是一次冒险的考验吧。”阮黎医生说:“但你要记住。阿川,在你所写下的故事中,你是主角,所以。你无所不能。但这一次,你要面对的情况绝对真实,而你也将不是无所不能。假设你失败了,就要承受最真实的惩罚。你不要将现在的情况,也当作你幻想出来的那些故事看待。”

    “我知道。”我一直都是认真的,无论是在阮黎医生眼中的幻觉,还是眼下对阮黎医生来说的现实。我在很早之前,就不会仅仅是因为危机来自于“噩梦”和“幻觉”,就认为它们不会真正伤害到自己。反而,对神秘专家来说,噩梦也好,幻觉也好,只要“神秘”存在,任何怪异都是危险的,不是想象中的危险,而是将会亲身体验到的危险。

    在很早以前的过去,死在“噩梦”和“幻觉”中,和死在“现实”中,在神秘专家眼中,已经可以划上等号了。

    所以,无论是不是幻觉,是不是一场噩梦,我都一直是全力以赴。

    阮黎医生的担忧是多余的。我既不会把“噩梦”当作玩笑,也不会将这个中继器世界当作“虚幻”。

    通讯结束后,阮黎医生如约将整个半岛和精神病院的地图传输到我的手机中。我将之对照墙上的资料,再次进行整理,加入更加准确的地理因素。阮黎医生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从我的角度来看,她所感受到的危机,其实是一种命运般的必然的危机。不过,也正因为事先就考虑到这些恶劣的情况,所以,在我的心中,早就有一整套自保计划,以确保失败后,也可以带着阮黎医生和玛索全身而退。

    如今所做的一切,除了尝试阻止这里的事态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也是为了从细节上,进一步完善自保的计划。

    中午过后,参与研讨会活动的专家们乘坐车辆来到楼下。并不是所有的专家,听阮黎医生说,他们可以选择要观察的例诊病人,可以是其中的某一个,亦或者是更多个,大致上有着相当充分的自主权。这次来到我这边的,当然都是打算获取我的病情资料专家。他们给我带来了新的药物,为我进行体检和谈话。虽然说,他们的研究重点是我,但也需要为整个病栋的病人进行一次检查。

    专家一共只有五个人,两男三女,其中认知的只有三井冢夫一人。不过,他们全都一副和我十分熟悉的样子打招呼,大概是在我丢失的三天里,已经和我有过充分接触吧。

    我带着相当的谨慎和他们接触,并从三井冢夫那里得知了占卜师和健身教练两人的情况。她们看过阮黎医生写的报告。认为我的病情太过复杂,所以选择了理论上,治疗效果更明显的其他人。毕竟,对这些专家来说,我观察病人并不是结果,最终写出一篇有理有据。经过实例考验的论文,才是这次活动的最终目标。

    “那么,为什么你们会选择我这边呢?”我一边问到,一边在一张心理问卷上勾写答案。决定来我这边的五个专家不仅有共同的检查流程,也有独属于自己的测试项目。我需要完成五份题目不同的问卷,接受五个专家相当个性化的问询。其中有一部分题目和问题,不属于心理学教科书的范围,而是他们在学习中,所认知到的。能让自己用最短时间,弄明白患者变化的问题。而这些问题的侧重点当然是不一样的。在和我交谈的时候,决定采用的语气、语速、用词、提问和回答,乃至于一些细节的身体动作,也都不尽相同。

    当然,他们也顺道带来了足够病栋里全部病人服用的新药。

    他们要求我回答他们所提出的所有问题,虽然有时候,“沉默”也算是一种回答。但在他们的问题设计中,似乎并没有考虑“沉默”这个选项。而对于我的问题。他们则会选择性回答,我可以从中听出他们言不由衷的心思。

    虽然他们将自己来我这边收集数据的行为,用一些较为美好的语言进行包装,但我同样有一定的心理学造诣,也懂得如何在交谈中,通过话术去激化他们的情绪。挖掘自己想要的信息。虽然同样被称为“专家”,但是,并不是每一个专家,都能用自己的理论知识彻底武装自己,也不是每一个人对自己的心理建设和心防武装。都能达到阮黎医生的水准。

    在相互的词锋试探中,这些专家明显表现出抗拒和警惕的心理。他们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我,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小动作。我直觉认为,在这五名“专家”中,三井冢夫的水平其实已经算是前列的了。我和他的熟悉,其实也是对方试图利用的突破口。

    “没必要像刺猬一样,高川。”三井冢夫摊开手,一副无奈的语气,说:“我们想要帮你。如果你配合,我们就可以做出一篇准确的报告,这些报告,会决定你应该服用哪种药物。”

    但问题在于,比起研讨会,我更相信阮黎医生。

    “你是来这里进行治疗的,我听阮黎医生说过了,你很希望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但是,如果你不配合,最后做出诊断,有可能反而让你的病情恶化。”一个专家一副慎重地口吻说:“我听阮黎医生说,你明白一些心理学知识和相关的诊断疗法,那么,你也应该明白,病人和医生之间,最重要的关系就是信赖。我希望你可以信任我们。”

    “你们怎么知道,我不信任你们呢?我接受你们所有的问询,也写了所有的问卷。”我如此回答到。

    “问题在于,你的答案是否发自你的真心。”另一个专家说。

    “你们又怎么知道,我的答案并非发自真心呢?”我反问。

    “这样的狡辩很没有意思。”专家揉了揉太阳穴,显得很烦躁,“你一定需要证据的话……”

    “你的回答都太正常了。”另一名专家十分直白地抢着说到:“那是正常人的标准答案,但很显然,如果你是正常人,就不需要坐在这里,不是吗?我听说,你一直都承认,自己是一个精神病人,而阮黎医生的报告也证实了这一点,你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正常。”

    “从正常的作答中,找出不正常的疑点。这是你们的工作,而不是我的。”我无所谓地说:“我觉得,你们应该重新设计问卷和问题。你们认为我的回答太过标准,为什么不是因为,你们提出的问题太过标准了呢?”

    五个专家面面相觑,显得有些泄气。

    “好吧,如果你坚持。”专家们站起来,对我说:“今天就到这里。我们明天还会过来,我相信,你会开口的。请记得吃药,如果觉得有不舒服的地方,也请在明天的时候告诉我们。这些药物中,有一部分是根据对你的检查结果特别制作的,但是,因为你的不配合,所以有可能会造成较大的副作用。”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我问到。

    “不,我只是希望——”他加重了语气,说:“希望你可以配合我们。我们不是为了给你下毒而来的,而是为了治好你的病。”

    “治好?你认为你比我妈妈更优秀?”我平静地说。

    这名专家沉默,半晌后说:“也许我会比她更有运气。说实话,我在阮黎医生那里看过一部分你的病情报告,我是知道你的病情如何,才选择了你。”

    “那么,有没有人告诉你。医生不应该带着这么怨气的口吻对病人说话?”我笑了笑,回答到:“你们选择了我,意味着你们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们。这和我是病人,而你们是医生并无直接关系。病人需要医生的帮助,并不总是正确的。”

    专家还想说什么,但是,他似乎逐渐明白了我的暗示,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紧接着,包括三井冢夫在内的其他专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们面面相觑。

    是的,我虽然承认自己是精神病人,但我从不觉得,自己需要心理医生,需要按照心理医生的说法,去调整自己的思维和观测。我或许异常,但我已经无法脱离,或者说,并不愿意逃离这种异常。在面对这种种异常的一切时,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应对,而这一切构成了此时此刻的自己。我也一直都在认可此时此刻,以这样的形态,站在这里的自己。

    是的,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是否认可自己。

    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我痛苦过,悲伤过,死过,活过,一直在愚蠢地思考着,挣扎着,努力过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也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一个清晰的未来,但我从来不否认自己的存在,深深认可自己所做过的一切。

    我是高川。我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证明了,我就是高川。我认可这样的高川,认可这样的自己。

    所以,哪怕面对最深沉的恐惧、黑暗和绝望,无法分清,到底哪里是虚幻,哪里是真实,我也从来都只是感到痛苦和悲伤,而从来没有失去希望。

    我是精神病人,我所看到的世界,和普通人不一样,但我不需要心理医生,因为,无论在哪里,看到了什么,经受着什么,我都一直很努力,也从来都没有放弃。我不需要他人眼中的世界,因为,我从来都没有从他人的眼中,看到过美好的世界。他们说自己正常,但是这种正常,也包含着他们自己的痛苦和挣扎。那么,这样的他们,和病态的我,又有什么不同呢?

    是的,就像眼前的专家们,他们很努力,想要治疗我,纠正我,我认可这份努力,无论这种举动,是源于怎样私人化的初衷。但是,假设我被他们“治好”,成为他们所认可的样子,我所期望的一切,也无法从他们所认可的世界里获得,那于我而言,不也同样是一种失败吗?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我以此来筛选道路。在他们的“正常”中,并不存在拯救。因此,我拒绝。

    我目送专家们乘车离去,将视线转回药箱上,现在,我要吃药了,而我知道,这些药,绝对无法拯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