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里琴川

作者:某树,宁昼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不朽凡人

一秒记住【笔趣看 www.biqukan.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百里屠苏没见过这样的女孩,脸上永远挂着乐观、真诚的笑容,对整个世界都抱着期待和热忱。他不禁睁开眼看向她,好像在看一轮明月。

    寻剑

    琴川镇。这个小镇三面环山,一面向水,河水琴弦似的穿城而过,所以有“琴川”之名。

    正是大好春日,梧桐掩着青瓦,游船穿越柳荫,满城人间烟火。风尘仆仆的南疆少年面无表情地穿越人群,时而目光微闪,扫过人群,旋即垂下眼帘。英挺的面目和额心点的一滴殷红朱砂令豆蔻少女心里暖流翻涌,偏偏眉眼之间那股冷气让人不敢靠近。

    他所到之处,人群悄无声息地让开道路。这样一个人,锋利得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碰上便会伤手。

    他是百里屠苏。

    他在找失落的“焚寂”。

    算算脚程,那个女孩应该就在这座小镇里游荡,但是他找了大半个镇子,一点踪迹也无。

    快日落了,今晚正是朔月,体内那股霸道的煞气似火焰缓缓流淌,无声地烧灼骨骼,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放入了炭炉中。

    他的眼底有些微红,“杀戮”之气正在缓慢地吞噬他的意志。众人的避让让他感觉好些,这时候他确实也该离活人远些。

    河边人群涌动,挤得寸步难行,只怕有几百个人在那里围聚着看好戏。

    今晚除了花灯盛会,还有桩大喜事,琴川镇的首富孙家有位小姐要抛绣球选亲。

    也不知道这首富的独生女为什么要这么选择夫婿,她是相信命中注定的那人,就在今夜她举起绣球之际会悠悠地经过绣楼?

    百里屠苏摇了摇头,没有多想,这些事跟他无关。

    心中的凶焰起伏,他不敢靠近人群,正要扭头,肩上的阿翔低鸣了一声,毛羽乍然,利爪一按他的肩头,有起飞之势。百里屠苏眼角余光一转,扫见一个金色的影子迅疾地闪入了深巷中。

    大约是有人在跟着他。

    但不是他要找的人,以他的目力,绝不会认错那个幽蓝色的曼妙身影。

    一个剑客,不会认不出自己的敌人。

    百里屠苏的眼角抽动了一下,灼热之痛向着四肢百骸蔓延,再找不到焚寂的话……他会不会把这座小镇变成死城?

    他自己也不清楚。

    “阿翔,去找。”他低声说,“我……先出镇子。”

    也许真正适合他这种人待的地方就是荒野,在那里就算你疯了狂了,也不过是如野兽般咆哮着奔跑,把剑当做爪牙挥舞,最后疲惫地一个人倒在朔月之下。

    满城烟柳和娇美的新嫁娘……与他本就无关。

    阿翔感觉到主人声音中的焦急,箭般腾起,长鸣着扶摇而上,融入晦暗的夜色。

    百里屠苏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窄巷中,如一个醉酒的人,红色从眼底蔓延入眼睛深处。能令他沉醉的东西不是酒,而是对血腥的渴求,没有焚寂,他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

    一声裂空的长鸣,白羽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长弧!

    阿翔!它找到了!

    纵然冷漠如百里屠苏,也不由得一阵喜悦。他循着阿翔留下的痕迹,快步奔向前方小巷。

    小巷寂静深长,地上铺了一地落花,放眼却没有人迹。按说阿翔是不可能看错的,可为什么没有人?一阵剧痛从脑海中冲出,百里屠苏觉得双眼仿佛被无数根灼热的针刺穿,眼前所见的一切忽然都染上了血色。

    “嘻嘻,淫贼,怎么现在才追上来呀?”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话说得那么轻松,倒似老朋友相逢。

    百里屠苏挣扎着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赤足。

    幽蓝色的纤细身影坐在高墙之上,星光之下,火红色的断剑被随手搁在一旁。

    女孩歪着头,长辫垂在一旁,颊边一对浅浅梨涡,“这剑来头不小吧?你从哪里得来的?”

    “把剑还来!”百里屠苏低喝。

    朔月隐藏在暗淡的云层里,正逐步引燃百里屠苏体内的煞气,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把剑还我……然后……快……走开!”他身子晃了晃,单膝点地,说出这最后一句,牙齿似乎都要咬碎了,仍是克制不住心头的杀意。

    女孩跳下墙头,凑了过来:“你不舒服?”

    她伸手想去摸百里屠苏的额头,忽然怔住。

    眼前是一双盛满血与火焰的眼睛,黑衣少年好似变了一个人,缓缓起身,拔剑。黑气仿佛藤蔓滋生,笼罩了他周身。

    “别这么生气啊,又没说不还你……”女孩话犹未尽,剑气已霹雳般刺至。

    女孩震惊中腰肢顿挫,剑气堪堪擦着鼻尖掠过。

    百里屠苏已然被煞气控制,剑势和步伐都凌乱不堪,剑上噬人的凶气却寸寸生长,每一击都直指要害。

    女孩既惊且忧,一边躲闪一边问道:“我……我没有敌意……你怎么了?”

    然而百里屠苏已无法唤醒。

    女孩被凌厉的剑气逼到了墙边,已经没有了退路,不得已用手中的焚寂抵挡。焚寂和百里屠苏的剑交击,撞出黑红色的光焰,笼罩百里屠苏的煞气越发炽烈。

    “淫贼!你醒醒啊……我打不过你……我错了还不行吗……”女孩觉察到剑的异状,不敢再格挡,只能不断跳跃闪躲。

    两人错肩闪过,百里屠苏不假思索地反手刺杀,剑上煞气和空气交割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女孩只能凭直觉挥剑回挑,剑身相击,火花溅落如夜中烟火,双剑长吟如龙经天。

    女孩再难支撑,跌坐在地。百里屠苏回身挺剑直指,女孩再也无力抵挡,闭上了眼睛。

    “大哥,”她在心里轻声说,“我还没有……找到你啊。”

    原来所谓死亡,就是这么……简单。

    剑锋临体的瞬间,缠绕在百里屠苏身上的煞气猛地收缩,如千万妖魔正从地狱扑出,却忽然被极大的吸力拉了回去。

    女孩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没死……那就……好……”百里屠苏喃喃地说,不似自己的声音。瞳光暗淡,他倒在了地上,长剑脱手,如银蛇般弹跳开。

    女孩呆了片刻,小心翼翼地上前捧起百里屠苏的手臂,试他的脉搏。

    “这个人……”她脱口而出,惊讶地看着身旁昏厥的少年。明澈如水的双眼中,涌起隐隐的忧虑。

    行舟

    百里屠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也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自己。

    他在高山之畔,对着幽谷深潭抚琴,水中雾气蒸腾,雾气中龙影闪灭。

    他奏春风徐来之曲、夏日篱荫之曲、秋山枫叶之曲、冬雪绵绵之曲,雾气中龙影翻转,以长吟相和。风吹起他的广袖长袍,渺渺然如神仙。

    他分明没有学过弹琴,可这一刻指尖琴音流转,已浑然忘我。

    多年来体内一股煞气一直伴着他,靠断剑焚寂来镇压,而焚寂本是凶物,他这从里向外寸裂的身躯就靠着煞与魔相持,以守内心一丝清明。折磨反复,苦不堪言,人生如焚,不知尽头。

    偏偏这一次,琴声渺然中,身心似被清暖之意全然包围,无法降伏的煞气居然慢慢消弭。

    他睡了记忆中罕见的一个好觉,嘴角含着一丝笑。

    百里屠苏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乌木房间。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房间随波晃动,似在水上。

    下一瞬,他忽然警醒地坐起——

    那夺走焚寂的女孩,此刻正伏在他身侧,睡得很安稳。

    她的额发轻轻柔柔地垂下,虽然睡着,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仍紧握着他的手。两人交握之处,蓝光盈盈,有真气流转之象——她,是在给自己传功治疗。

    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握过他的手。

    百里屠苏望着对方,愣了半晌,之后僵硬地将手抽离。

    女孩被他的动作惊动,揉着眼睛起身,见百里屠苏醒了,露出欣慰的笑容:“你醒了!”

    “这是何处?”他的语气有些警惕。

    “你不记得了?”女孩歪着头看他,“之前我们打了一架,明明你赢了,却忽然昏倒。我背着你想找人看病,走到河边,船上的人说认识你,我就带你上船了。”

    阿翔立在窗口,清啸一声,似是附和女孩的话。

    “你可好些了?”女孩关切地问。

    百里屠苏调整了一下呼吸,体内真气流转自如,不但没有受伤,之前被煞气折磨的种种痛楚反倒被安抚了,这个朔月之日,变得不那么难熬。

    “是你助我压制体内煞气?”

    女孩眨了眨眼:“煞气?我不太明白……你杀气倒是挺重的呢。只是见你很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生病还是受伤了,就想试试看把真气渡给你。有用吗?”

    百里屠苏已觉察到此女言语处事不似常人,不断给他带来更多迷惑,他静静感受着体内的真气流转,沉思不语。

    女孩指指放在一边的焚寂:“这把剑还你吧,是我不好,不知道你会那么生气……”

    百里屠苏接过焚寂,收回剑囊缚好:“并非生气,只是此剑不敢交于他人之手,姑娘见谅。”

    “你能告诉我关于这把剑的事情吗?”女孩兴致勃勃地问。

    百里屠苏摇摇头,不愿意回答。

    这个女孩太过热情,让他不知所措。

    女孩当面被拒,却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这是你的秘密?那……我们来换吧,人界就是喜欢换来换去,我告诉你我的一个秘密,淫贼你就把剑的秘密告诉我好不好……”

    “我不叫淫贼!”回想起雾灵山涧一幕,百里屠苏不由得尴尬而微怒。

    “对哦,船上的人说你叫百里屠苏。”女孩点着头,忽而一笑,“我叫风晴雪,交个朋友吧。你这人蛮好玩的,养的鸟也这么威风……”

    阿翔听闻这话,得意地鸣叫几声,展翅跃起,临水盘旋了一圈,似乎要证明自己的威风凛凛。

    百里屠苏却愣住了。威风……自从他步入这盛世红尘,男女老幼看见他的爱鸟阿翔,十个有九个会把它错认成一只肥胖的芦花鸡。

    女孩的思路跳脱,举止古怪,似乎人世间的规矩她都是从书本中学来,只是笨手笨脚地照本宣科。百里屠苏只觉得自己完全不能跟上她的思路,她说她叫……风晴雪吗?

    他心中思绪盘旋,口中却只冷冷地问道:“你说船上的人认识我?是何人?”

    风晴雪却答非所问地说:“人界的规矩我懂,打胜了才能发话,等你身体好了我再找你比试,要是我赢了,一定要告诉我那把剑的事情哦!”

    “勿要自作主张。”

    风晴雪伸手去摸百里屠苏的额头,却被他躲开了,她也不介意,笑着皱皱鼻子:“苏苏,不早了,我约了新朋友一起放灯呢,你先休息吧。”

    “苏……”百里屠苏脸上现出不易觉察的红晕,“休要胡乱相称!”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风晴雪学着江湖中人的模样抱了抱拳,不伦不类地告辞,“嘻,这回铁定没念错。”莞尔一笑,便钻出了船舱。

    “真是个好性格的姑娘。”

    百里屠苏还在怔怔间,舱门口有人掀帘而入,声音如高山流水,悦人身心。

    他举目看去,见来人宽袍广袖,发尾松松地束在胸前,面孔斯文秀雅,正是从翻云寨地牢中救出的欧阳少恭。

    “原来是欧阳先生,多谢先生相助。”百里屠苏起身行礼。

    欧阳少恭淡然一笑:“今夜恰逢琴川灯会盛事,在下租了艘船沿河观灯,偏巧遇到晴雪姑娘求助。只叹在下学艺不精,切过脉后,并无办法缓解少侠体内煞气,幸而晴雪姑娘施为,情况方才有所好转。少侠若要感谢,还是当谢谢晴雪姑娘。”

    想到刚才那位姑娘,百里屠苏心头思绪良多,只是沉默以答。

    欧阳少恭一挥大袖,只见他袖底窸窸窣窣,一只浑身金毛的小狐狸钻了出来,一路爬到床脚,怯生生地看着百里屠苏。

    “这儿还有个小东西,翻云寨里见过的。”欧阳少恭温和地笑道,“它似乎跟着百里少侠,一路过来琴川。”

    阿翔一见金毛狐狸,激动地叫着,抓了两把窗框,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阿翔勿闹。”百里屠苏心下明了,在琴川镇内跟着自己的金色影子,多半就是这个小家伙。

    小狐狸缩了缩,见那海东青当真不来扑它了,才放下了心,轻轻一跃,跳上床榻,蹲在百里屠苏身边。

    此刻窗外虽无月光,却值灯会,满河灯火映入船舱,小狐狸的身体被灯光笼着,好像也发出金色的微光,这光渐渐膨胀数倍,将它整个身体都包裹起来。光芒散去后,小狐狸竟幻化成了人形,水润的杏核大眼,橘色的衣裙,手腕上还有只金色的铃铛,随着动作而叮当脆响,怎么看都是美丽的及笄少女——只是这少女长着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泄露了她的原身。

    “屠苏哥哥……”少女跪在床上,痴痴地看着百里屠苏,透着说不出的崇拜和喜爱。

    欧阳少恭笑道:“古往今来,多有狐妖报恩之说,莫非……”

    少女猛点头:“襄铃是来报恩的!襄铃在山上玩,不小心被那些大块头抓去了……那时候在山洞里,你们讲的话我都听见了……要不是屠苏哥哥来救,襄铃就被吃掉了!襄铃一定要报答屠苏哥哥的救命之恩!屠苏哥哥叫襄铃做什么,襄铃就做什么……”

    呆了半晌,百里屠苏肃然合了嘴唇。

    “翻云寨中,我只为救人。雾灵山涧中见你真身,便已知你是狐妖,人妖本非同路,你且去吧。”他说着背转过身,全然不看那可爱少女。

    襄铃听了这话,大颗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呜……屠苏哥哥是不是嫌弃襄铃连变人都变不好?可是我真的很努力了,我会扑蝴蝶,还会抓虫子……少恭哥哥说了,你们要找什么玉横,我也能帮忙的!屠苏哥哥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她一边哭,一边揉着眼睛,耳朵尖尖都垂了下来。

    欧阳少恭静立一旁,只看百里屠苏怎样处置,等了半天,见他双眼紧闭——原来只是“置之不理”四字,别无他法。

    欧阳少恭浅浅一笑:“百里少侠今日辗转奔波,想是十分劳累。不如襄铃与在下先行告辞,少侠早点歇息,若有事情,明日再说不迟。”

    襄铃一听似有回旋余地,怎样都好,连连应和:“那明天我再来找屠苏哥哥……”原地一个翻转,变回了金色小狐狸的模样,跟着欧阳少恭,乖乖地离开了舱房。

    人皆走了,小动物也走了,百里屠苏的心绪却是久久难平。

    今日险情,令他心中生出几分犹疑与愧疚。当初不遵师命教导,一味自作主张离开了清修之地,进入这烟火凡俗,却不想,这条路果如师尊所说,并非自己能轻易走得的。若非及时寻回焚寂,若非遇到这些萍水相逢的人热心相助,若非……那奇怪的女孩风晴雪以真气相救,自己一夕凶煞发作,船舱外这派静好的人间繁华,说不定会被自己手中剑锋毁成何等模样。

    他这般想着,心头越发郁郁,舱外却响起了悠扬的琴声,像随风飘浮的丝线,缚住人的神魂。琴声清澈,似能治愈他胸中的这份窒闷,而且那曲子十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不觉间,百里屠苏就已走到了甲板之上。

    “百里少侠既已来了,何妨小坐一会儿。”

    欧阳少恭并未回头,指尖轻轻按在弦上,手已止而琴声未息。百里屠苏走到他身前坐下,见古琴木色沉腻,梅花断纹,龙池凤沼,音色澹远,纵使不通音律,也能断定这是一把绝佳的琴。

    直到琴音完全消弭在夜风之中,欧阳少恭才温温地开口:“少侠年纪轻轻,修为已是了得,但这一身煞气,凶险异常,若是不能寻得方法根除,假以时日,只怕……”

    “先生不必讳言,百里屠苏自知冷暖。”

    欧阳少恭颔首:“霁月光风,超然洒脱。少侠武功品性皆属上乘,敢问师承何人?”

    百里屠苏须臾方语,音色降了半分:“师门劣徒,无颜相告。”

    话已至此,欧阳少恭也不多问,捻起琴边那尊小巧的错金博山炉,挑了挑其中的香饼,复又抚起琴来。炉内焚香清幽而不断绝,缠绕着琴音随水面延宕而去。

    百里屠苏见这尊博山炉与常见的有所差别,山间雕有楼宇亭台,仙人起舞,特别是那香炉的莲瓣上层暗淡,底层却蕴着幽幽光亮,不免多看了几眼。

    “少侠可是好奇这莲瓣的光芒?”欧阳少恭手指轻轻点过,柔声解释道,“这炉唤做‘蓬莱’,内里藏着在下一桩心愿……在下深知,此愿达成不易,于是做了此炉,每离心愿得偿之日近上一步,莲瓣便亮起一层,漫漫时日之中,望见此光,便不致沮丧。”

    百里屠苏点点头。

    他初见欧阳少恭时,只觉得欧阳少恭温文如玉,翩然一身不沾烟火,好似谪居世间的仙人。却没有想到,欧阳少恭也有如此深沉的心事,或许这世间所有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不论出身尊卑,皆逃不开牵绊。

    欧阳少恭琴声如诉,声音也茫远:“在下寻访过三山五岳、洞天福地,多少被称为人间仙境的地方。所在青玉坛也是七十二福地之一,山中浮岛,昼夜相对。但在我心中,蓬莱之美,无处可及。”

    “先生去过蓬莱?”

    “并没有。”琴声一滞,复又通旷起来,“只是心中幻境而已。不过,古今如梦,纵是人间仙境、风华佳人,俱也抵不过日影飞去,这世间又有何物恒久不已?说不得幻境能够成真,而曾以为是真实在握的却成幻梦……”

    话中颇有感慨,欧阳少恭见百里屠苏微微蹙眉,笑而自嘲道:“在下便是这点杀风景,每见繁盛,必感凋零,百里少侠勿怪。”

    今夜的琴川当真热闹,河岸上绣球招亲的盛事刚刚散去,夜半灯会却又繁华起来。岸边来放灯的,有年轻的小夫妻,扶着老迈的父母,牵着幼子,一起放下平安灯,期许合宅安康;有面若桃花的女孩,一手拈着裙角,找僻静处放一盏荷花灯,祈愿觅得佳偶。

    河的对岸,有一抹俏丽的身影,正是风晴雪,蓝衫雪颜,赤着一对足,手上却依旧戴着黑色织物的手套。她身边是两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大约就是她先前所说的“新结识的朋友”吧。三人有说有笑,身边放着几盏河灯。

    风晴雪蹲下身子,探着手,小心翼翼地将河灯送入水中,河灯扎得虽然简陋,行得却稳,柔和的光芒顺水而下,不知载着怎样的心愿。

    风晴雪大约是第一次放河灯,兴奋地拍手欢笑,她一抬眼,正瞧见船上二人,便向他们用力地挥挥手,喊了几句什么,笑靥如花。

    欧阳少恭向风晴雪点点头致意,百里屠苏却想要把脸别过去,不去看那怪姑娘。

    但是,风晴雪的笑容比这满河的灯火更加璀璨夺目,令他不由自主地望向那一团温暖光亮。

    彼岸浮灯,组成一条流动的光带,灯水相映,衬得两人的脸上也笼上光晕。这光景静好如画,但也像画一般,与两人之间隔着时空。他们并不属于画中,只是看客,若伸手去触的话,那些生动美好便会如镜花水月般散去了。

    百里屠苏怀着这样的想法,只觉得自己有些多愁善感,实在可笑。余光却看到欧阳少恭脸上某个神情一掠而过——那种神情百里屠苏十分熟悉,每一次他临水濯面的时候,每一次他在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时候,都会看到那种神情。

    大约是孤独。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听着琴音在水间流淌,百里屠苏想起一事,问道:“翻云寨中,亦曾听先生一席话,先生似对生死魂魄之事颇有所知所感……”

    欧阳少恭停下琴音:“魂魄之事终究缥缈,人生在世,谁曾见阴间地府,幽冥忘川?翻云寨中所说轮回往生之妄言,少侠万勿放于心上。”

    “那先生何以炼制起死回生之药,所为治病救人?”

    欧阳少恭忽不答话,指尖一撩,又是一首新曲。

    “都道是人死灯灭,便如这灯会盛景,终有尽时。人生岂非正如夜间行船,黑暗之中时而光华满目,时而不见五指。然而灯会熄灭,船会停止,时岁与生死本是凡人无法可想、无计可施。欧阳少恭不自量力,妄想逆天行事,看一看凡人若有朝一日超越生死,又将是何种光景?”琴声送得更远,像是整个琴川便是欧阳少恭手中的一把琴。

    百里屠苏似有讶异,又复沉思:“先生高志,无怪乎琴曲中隐有沧海龙吟之象。”

    “少侠亦通音律?”

    百里屠苏摇头:“师尊曾言,琴乃圣人之制,治身怡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

    “不错,古来有‘琴心剑魄’一说,琴与剑冥冥之中似有天定之缘。百里少侠擅剑,而在下喜好琴艺,结伴同行,也算是一段缘分了。”

    谈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两个男人各怀着各的心事,琴川之上,只余空茫琴音。

    结伴

    百里屠苏这一夜的梦,比以往更加清晰。

    梦境之中,那是一片水墨山水般的所在,云海流转,时聚时散。云间层峦叠嶂,高大的榣木和红色花枝的若木顺山势渐次而生,山间有清泉流下,会聚成潭,山腰有一块嶙峋巨石凸向潭中,像一座高台伸入水云之间。

    石台之上,有一白衣男子,端坐抚琴。琴声悠悠,一只黑色的水虺盘于琴侧。

    男子一曲弹毕,待所有袅袅音韵均随风散尽了,才向身旁的水虺问道:“悭臾,今日之曲如何?”

    被称为悭臾的水虺睁开赤金色的双眼,显然十分陶醉,懒懒地说:“你作的曲子总是好的。”

    “那我明日再来。”他收了琴,长身玉立,看天边云卷云舒,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连他也不记得。

    “太子长琴,你天天来给我弹琴,我不能报答什么,等到有一天我修炼成了通天彻地的应龙,就让你坐在我的龙角旁边吧,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小小水虺,却有气吞山河的架势。

    太子长琴闻言微笑:“佳曲易得,知音难觅。山中不知岁月,若无你陪伴,未免也太过孤单,难得你日日都说喜欢,不嫌絮烦,又何来报答之说?不过你的话我记下了,纵然悭臾尚有数千年方能修为应龙,今日之约永远不变。”

    “永远不变。”

    这样的梦,并不是第一次做了。

    百里屠苏记忆中并未去过那样的地方,但梦境真实如同亲历……他在船舱醒来,望着乌木舱板静默了片刻,梦中的琴曲萦绕徘徊,一时间令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走出船舱,却见天光大亮,船已靠在岸边码头牢牢地拴好。欧阳少恭正独自一人坐在船头,托着剔透瓷盏,好整以暇:“百里少侠,昨晚休息得可好?”

    “欧阳先生的琴声颇有安神之效。”

    “寻访玉横之事迫在眉睫,在下在江都有一位旧友善于卜乩,我们不妨即刻起程去往江都,请她卜测其他玉横碎片的下落,再做打算。百里少侠意下如何?”

    百里屠苏没有什么行囊,不过一人一剑一鹰,对于玉横之事,心里更是只有个模糊的念头,并无太多规划,遂点头道:“但随欧阳先生安排。”

    两人向船家还了船,向城西北门而行,尚未出城,却闻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唤声:“屠苏哥哥、少恭哥哥……等等我!”

    声音如银铃,还伴着发髻上金色铃铛的脆响,那娇小的身影一路跑来,如一朵橘色小花随风舞转,正是小狐狸襄铃。

    百里屠苏眉头一拧,转开了身子。

    一腔热情扑了个空,襄铃见状沮丧不已,揪着自己的衣角扭来扭去,不知如何是好。

    欧阳少恭笑着摸摸襄铃头上的铃铛,“襄铃,此去绝非玩乐,一路上艰难险阻难以预料,你一个小姑娘……”

    襄铃抬起头,大眼睛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不怕!襄铃知道你们有大事要办,我、我也能帮忙的!不信你看,今天就变得很好了,没露出耳朵和尾巴!”

    她急慌慌地原地转了一圈,让欧阳少恭检验她变化的成果,今天没有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露在人类服饰外了,眼前是一个娇俏的人类少女,还有一把长命锁挂在胸前,说不出的俏皮可爱。

    欧阳少恭苦笑摇头:“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既是要向百里少侠报恩,在下也不便多言,一切由你本心决定——若是不怕,便同路而行吧。”

    襄铃大喜过望:“少恭哥哥你真好!”

    “不可。”百里屠苏一声沉沉的话语传来。

    襄铃一腔热情又遭冷水,简直觉得有些委屈了:“为什么啊?屠苏哥哥……”

    百里屠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欧阳少恭,想说什么,却又合上了嘴唇。他微凝着眉,眼光灼灼,似有什么焦虑,却只是默然藏在心里。

    “少侠……莫非有什么麻烦?”欧阳少恭敏锐过人,一语问出,直入百里屠苏心底。百里屠苏仍是未答话,只是默默看了他一眼。

    看到百里屠苏的神色,欧阳少恭心下却已明白了些许,转而对襄铃言道:“想来百里少侠并非冷漠,却是怕有什么麻烦,连累不相干之人。”他这一说,襄铃脸色立时转晴。

    欧阳少恭笑了一笑,又道:“这一路上,有些艰险自不必说的。襄铃并非凡人,料来身手也是不俗,就连区区在下,少侠亦愿同行,何必忧心多她一个。”

    百里屠苏沉默了许久,终究并未再多言反对,却只是凝眉说了一句:“麻烦,已经到了。”说罢转身便往城外行去。

    三人出了城,步入虞山山道,琴川小镇秀雅的剪影渐渐消融在江南的氤氲水雾之中,而前路之上,草芳花茂的野趣随步而深。

    虞山上有一处胜景,种着各色梅树,花色雅致秀丽,香气深远芬芳,唤做“芳梅林”。百里屠苏等一行人走入芳梅林时,正是花开灿烂时节,满山梅花映在晴空日光之下,让人的心境也恬淡舒展起来。

    几人一路行走,一路赏花,梅树夹道而立,许多品种都很罕见。亏得欧阳少恭博学****,一边闲行赏看,一边就为众人一一讲解:莲湖淡粉,银须朱砂,六瓣红,小玉蝶……非但花好看,就连名字叫出来也是各具雅趣。

    百里屠苏虽素来严肃寡言,也不免被这等赏心悦目的见闻渐渐移了神思,时而专注地听着,怔怔地点头——这一瞬间的他,方才显出十七岁少年本应有的那等天真与懵懂,看起来与那不谙世事的少女襄铃,其稚嫩单纯,竟是不相上下。欧阳少恭将这些看在眼里,不禁唇边微翘,一缕笑意疏淡不明。

    花香清幽,蜂蝶乱舞,这一路平静得很。襄铃苦于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身手,让屠苏哥哥看看她的本事。恰好有一只小猴精不知死活地路过,襄铃才扑上去,猴精就吓得落荒而逃,大叫着:“救命啊!哪里来的九尾灵狐?!”

    襄铃出师未捷,渐渐也忘了显露本领这回事。美景当前,恨不得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要仔细看一看、嗅一嗅,见到翩翩飞舞的蝴蝶,定然还要蜷身缩手,作势扑上一扑。她初化人形不久,一身小动物的习性其实全然未脱,平时只不过故作姿态掩盖,一旦走神忘情,便故态复萌。若是这样子走在大街上被哪个道士看见了,不必照妖镜,何须叫魂铃,只消眼睛不瞎,早提着桃木剑来斩她。

    襄铃正玩耍间,忽然听到一个颤抖憋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少恭、少恭……”

    她往声音来处窥视,只听得枝丫断裂的脆响,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梅树上掉了下来,激起一片尘埃。襄铃敏捷地向后跳开,险险闪过当头一砸,再睁眼仔细看时——原来是一个大活人从树梢繁密的枝叶中跌了下来,重重地栽在地上,手脚乱舞乱抓之间,弄掉了不知几多嫩枝与花朵。

    泛着芳香的花瓣半空飞舞,过了片时方徐徐地落下,落了那人满身满脸。

    “哎哟!疼、疼、疼!屁股要开花了!”

    跌在梅树下的,是一个少年,一袭青衫,斜背着挎包,看那方巾儒袍的模样打扮,约莫应是狐妖一族的前辈常常传说的,人间所出产的一种糊涂可笑、痴情好色、榆木脑袋、纸片身子的绝品物种——“书生”。

    但是这些,襄铃却并无所知。

    她圆圆俏俏的眼睛里映出这少年狼狈的模样、呆滞的眼神——不由得一下子笑了出来。

    少年的眼神的确呆滞——他正在摔散了三魂七魄之际,忽地瞧见了襄铃的眼睛。纯真到不谙世事,又不失俏皮和妩媚。

    “千里姻缘一线牵……书中诚不我欺……”书生看了一会儿,嘴里念叨起来,念着念着,屁股被摔成八瓣造成的面部扭曲,已经不由得化为了一脸傻笑,差点就忘了自己的来意。

    “小兰?怎么是你?”欧阳少恭慢慢踱到树下,低头问道。

    百里屠苏只觉得头更疼了。

    是的,这个被称做“小兰”的书生,就是曾经跟欧阳少恭等人一起被关在翻云寨地牢里的——方兰生。

    他的啰唆聒噪,让百里屠苏记忆犹新。

    “少恭!这次你一定要帮我!”方兰生见了欧阳少恭,终于回过了神,如见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我仔细想过了,我要和你一起去找玉横!”

    “你又胡闹。”欧阳少恭肃声打断了他,“你如此离家,你二姐可知晓么?”

    “让她知晓,我哪还有活路!”方兰生抓狂般地叫了一声,转而一怔,扯出一个笑容遮掩,“我、我向来仰慕修仙门派,玉横又事关重大,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说真话。”欧阳少恭淡淡地说。

    “好吧。”方兰生的嬉皮笑脸一时卸去,嗫嚅半晌,垂头丧气地言道,“少恭,我、我必须得逃,还得快一点……要不会死得很难看!我、我昨晚……唉!不知怎么的,路过孙家绣楼下,被个绣球砸到头,他们说那是孙小姐抛绣球招亲……我不快逃的话,就要被孙家绑走去做上门女婿了!”

    欧阳少恭默了一瞬:“小兰是想逃婚?”

    “我根本没答应要娶啊!他们这是强买强卖!何况那孙家奶娘,有我四个那么壮,血盆大口、狮鼻鹰眼,还口口声声说她家小姐和她一样美貌……”方兰生手舞足蹈地比画,说到后来声调渐低,想到孙奶娘的时候仍然浑身打寒战。

    “总……总之,我非走不可!”他攥紧双拳总结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欧阳少恭苦笑:“此事还须问过百里少侠。”

    “不可。”欧阳少恭话音才落,一直背身站在一旁的百里屠苏立即劈头扔下两字。

    麻烦已经近在眼前,这些人为什么还要一个一个地凑上来呢……

    他心里烦闷不已,恨不得将兰生滔滔不绝的嘴用剑柄堵住才好。

    “喂!你这个木头脸!我跟你有仇吗?”方兰生听了一急,跳起来叫道。

    “少侠想是又在担心,方才所说的‘麻烦’?”欧阳少恭挡下方兰生,笑而言道,“小兰也算有些功夫,麻烦来时,能助少侠一臂之力。他既要同行,以在下看,却也不妨。”

    百里屠苏蹙眉不展,清冷言道:“欧阳先生既如此说,百里屠苏并无他言。麻烦来时,请自躲远些。”

    他这话说得平淡,方兰生听在耳里却是气愤,不禁赶上去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才说一句,襄铃忽然蹿到眼前,对他叉腰喊道:“不许对屠苏哥哥这么凶!讨厌的矮冬瓜!”

    方兰生复又见到襄铃,大张着嘴一字也未再说出,只怔怔地盯着她看。

    百里屠苏不理睬他们的吵闹,背对着众人,向空中抬起了手臂。阿翔从高空中飞落,低低鸣叫几声,百里屠苏听了,若有所思,面上神色更见凝重。

    “百里少侠,究竟何事?”欧阳少恭近前两步,低声问道。

    百里屠苏只是摇了摇头,迈步继续前行。

    麻烦

    百里屠苏所说的麻烦,在夜幕笼下的时候终于降临。

    一行四人行至山林僻静之处,预备就地露宿歇息时,几道紫影从天而降。

    来者身法迅捷,瞬间包围了四人。这些人无论男女,皆身穿紫色道袍,看起来仪态飘逸有如仙家,表情却是凶狠冷漠。他们手握长剑,戾气森森,看来是敌非友。只有为首的一位娇俏女孩,流露出焦急关怀的神色。

    冰冷的剑锋,已指出了他们此来的目标。

    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纵身而出,立在同行伙伴的身前,淡淡地望着来敌,目光冷凝,却并未亮出武器。

    紫衣道者队伍中一名男子跨前一步,张口便骂:“百里屠苏你这混账!肇临师弟被你所害,尸骨未寒,你竟敢私逃下山!”

    “尸骨未寒”这四个字振聋发聩,方兰生毫不掩饰地叫了出来:“杀人?!”

    “肇其住口!师兄才不是这样的人!”为首的女孩喝止了男子,转而于脸上浮起一层忧色,怯怯地言道,“屠苏师兄,跟我回山上好不好?”

    百里屠苏面色微冷,垂首默然。

    紫衣女孩仍是急切:“师兄,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是戒律长老年纪大了,加上陵端从中挑拨,才会怪罪于你。我去求师父,让他跟戒律长老说,不许把你关起来……等到执剑长老出关,定会替你洗刷冤屈!”

    女孩说得这样焦急,情真意切,然而其他几名持剑的道者却显然并不是如此想——

    “芙蕖师姐,如今真相未明,屠苏师兄这样跑下山来,岂不是心中有鬼?”

    “百里屠苏不过仗着自己师父紫胤真人是执剑长老,就敢恣意妄为!”

    名唤“芙蕖”的女孩有些恼怒,不禁高声喝道:“你们住口!”

    众人一时噤声不言,只有为首那男子仍然恶语相向:“天墉城门户森严,若非门中弟子,肇临怎会如此轻易被人杀死?百里屠苏残害同门,罪无可恕!”

    “肇其!”芙蕖才要发怒,只见百里屠苏提剑上前,本就孤寒的脸上又蒙了一层冰霜。

    肇其的气势瞬间矮了半头:“你、你待如何?!”

    不待肇其有何反应,百里屠苏手中长剑已正中肇其胸口,剑仍在鞘中,却也将肇其逼退了四五步,跌坐在地上。

    “我已说过,肇临之死与我无关,休要言之凿凿。给我滚回昆仑山!”百里屠苏冷冷道。他看向芙蕖,语气平缓了许多:“你也回去吧。掌门师伯一向疼你,不会怪罪。”

    芙蕖脸色忽而绯红:“师兄你怎知我们是偷偷跑出来的?人家还不是担心……”

    “百里屠苏欺人太甚!”肇其狼狈地爬了起来,又惊又怒,不禁向着余下的几名男弟子呼喝一声,“抓了他,直接押回昆仑山认罪!”

    众弟子仗着人多势众,一时血气上涌,不再顾及芙蕖的意思,利剑相向,猛然围攻上来。

    百里屠苏的剑却仍未出鞘,人静静地立着,默如石碑,对四面八方刺来的剑影无动于衷。

    肇其的剑最为当先,选了个刁钻的角度,自百里屠苏背后斜刺里袭来,眼看几乎要得手,却见百里屠苏微微侧头,比剑锋更犀利的目光,回眸一瞬。

    肇其一惊——自己的攻势在这个人面前,根本洞若观火,毫无威胁可言。

    百里屠苏好像是在耐心地等待,等着缓慢的剑锋来到足够近的距离,再从容应对——而这一剑,却已是肇其多年修行的极致。

    肇其惊恐之间,回剑已是来不及了,咬着牙将招数使老,却忽见一道光芒从天而降,继而铮一响,手中的剑被硬生生地格开,力道之大,震得肇其虎口一痛。

    众人惊诧地看到,出手的并不是百里屠苏。

    格开肇其那一剑的,是一柄凭空出现的巨大镰刀。

    墨黑色的巨镰映着漫天星光,带起的风声中飘来淡淡香气。

    一个幽蓝色的身影飘忽落下,挡在百里屠苏身前,纤细的身形衬得手中巨镰更显庞然。长兵器最善以一敌多,巨镰回旋一挥,便将四面围攻上来的数支长剑尽数格开。

    一朵甜美的笑容,自利刃光影中回眸闪现。

    百里屠苏眼角跳了一跳。

    是她——风晴雪。

    “苏苏已经说了不是他做的,怎么你们还这样凶巴巴的?”风晴雪横摆手中巨镰,一脸纳闷的表情,歪头问道。

    “苏苏?”芙蕖姑娘看着眼前来人,愣了一下,“你是在说屠苏师兄吗?你是……”

    风晴雪眨了眨眼,刚要回答,却被百里屠苏一把拽在了身后。

    “你们走吧。”百里屠苏对着天墉城众人肃然言道,“我不想再对天墉城的人拔剑。此处外人甚多,勿要牵连他人。”

    肇其冷哼一声:“这几个只怕与你是一伙的!大家摆阵,一并抓了!”

    众人应和,脚下飘然移动,俨然已摆出一座剑阵,章法井然,将风晴雪、襄铃等人一同围住。

    百里屠苏并未惊慌,他的目光反而投向剑阵之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动。

    “天墉城这以多欺少的本事,倒是厉害得紧哪。”娇美的女子声音忽然在空中响起。在场众人皆是一怔,这声音渺远虚离,动听中带着一丝寒意,于双方人马而言却都是陌生的。

    话音飘落之际,只见两道金光一闪,似乎是两把短剑倏忽而过,一片红影若云霞飘降,在暗夜中耀人眼目——竟是一个身着古式长裙、相貌艳丽异常的女子。

    女子就这样凭空出现在战圈中央,方才出手之迅捷,竟似比百里屠苏犹有过之。双剑剑气犀利,周遭草木都被那尖锐的杀伐之气所克,明明是恬静蓬勃的春夜,竟一时现出些寒秋般的萧索之意。

    而她的双剑一过,似乎划破了剑拔弩张的空间,将百里屠苏一行与紫色道袍的天墉城弟子们两相隔开,方才还团团包围的剑阵,就这样被拆解于无形。

    “你又是何人!”肇其惊骇半晌,大声喝问,“百里屠苏!你私逃下山,结交了些什么妖鬼之人!”

    “我不过是个好管闲事的人。”红衣女子打断肇其的责骂,语含讥讽,“这少年已经说了,不会对你们拔剑,你们却还对他动武。此等事情传扬出去,不怕令天墉城蒙羞吗?”她说着一拂衣袖,红色的袖风中又荡出一股剑气,看似不经意,却竟逼得一干紫衣道者又退后了一步。

    “妖女!结阵,结阵!”肇其目露畏惧,向左右大喊着,又向芙蕖叫道:“师姐!你怎么还不拔剑?!”

    “闭嘴!我才不会对师兄挥剑相向!”芙蕖反喝了一句。众天墉城弟子听了,一时目露赧意,未再贸然行动。

    “师兄,你真的不和我回天墉城吗?”芙蕖缓缓上前一步,望着百里屠苏,忧郁言道,“那天我去找掌门师父,无意中听见长老们说,要派大师兄下山带你回去。大师兄若来,只恐情势便难以挽回了!我这才匆忙来找你……”

    大师兄……

    百里屠苏微微皱眉,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师妹,我有要事在身,你且回去吧。日后,若我与师兄交手……你不必多管。”

    “可是!你和大师兄……你们任何一个受伤,我都会难过的……”芙蕖说着,低下了头,“只怕执剑长老更会痛心。”

    百里屠苏心下黯然,师妹的担忧,他心中明了。可此时若是放弃,所追寻的一切,怕是再也不会有答案,他只好转过身去,不再看芙蕖。

    “我知道了……”芙蕖见状,臻首低垂,语带感伤,“师兄你多保重,早点回来。”

    肇其兀自不甘:“师姐!怎能就这样放过他?!”

    “多说什么!要是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姐,现在就跟我回去!”女孩抛下这样一句,深深地看了百里屠苏一眼,便咬了咬唇,转身离开,带同一干弟子,隐入茫茫夜色。

    “木头脸,快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当真杀了同门?天墉城又是什么地方?”天墉城众人身影刚消失,方兰生便按捺不住跳了起来。

    “与你何干?”百里屠苏的心绪烦闷不宁,不愿和方兰生多说。麻烦算是过去了么?还是变得更加难以收拾?身边的这些人,迟早会被自己拖累吧……

    “你这浑蛋!”方兰生每每被百里屠苏这种冷淡的态度激怒,“我看少恭和你同行太危险!你连同门都可以杀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小兰!怎可这样讲话!”欧阳少恭摇摇头。

    “你胡说,屠苏哥哥才不会害人!”襄铃也跳出来吼他。

    “我……”方兰生一时语滞,他望着百里屠苏瞬间僵直的背影,觉得自己似乎过分了些。

    百里屠苏背对着众人,看不见表情,但语气如常,仍是淡淡微凉:“天墉城所要捉拿仅我一人,断不会连累他人性命。谁若怕我加害,自可早早离去。”

    “你……”这话又激得方兰生忍不住开口,话到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他干站半晌,不得已想要转换话题,转着眼睛,忽然一愣:“咦?那个红衣服的女妖怪呢?怎么不见了?!”

    “那些人一退,便消失了。”欧阳少恭淡淡言道,“去如飘风,就像来时一样不着痕迹。”

    方兰生听了正发愣,欧阳少恭转而却向风晴雪微躬施礼,“姑娘仗义出手,令人感激。原本只见姑娘风采洒脱,却不想身手亦如此不凡,在下钦佩得紧。”

    欧阳少恭用词温文,风晴雪听得半懂不懂,但总算明白是夸奖之意,连连摇手,笑道:“没什么的,我本来只是想躲起来吓苏苏一大跳!没想到正好碰到那些人,唉,这下没吓成人呢。”

    百里屠苏微微侧耳听着风晴雪的说法,见她说出此等无聊的动机来,不禁嘴角抽动,又别开了头去。

    风晴雪又笑道:“我可不算身手不凡,苏苏才厉害呢,我完全打不过他。刚才那位红衣服的姐姐也很厉害,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面。”

    欧阳少恭微笑着听完,转向百里屠苏问道:“百里少侠可识得那位红衣女侠?”

    百里屠苏笔直地站着,摇了摇头。

    “照此说来……”欧阳少恭琢磨了片刻,“此人,却是敌我不明了。”

    “怎么这么说呢?”风晴雪眨了眨眼,转到百里屠苏身边,笑道,“红衣姐姐既然帮了我们,当然是朋友啊。是不是呢,苏苏?”

    襄铃盯着风晴雪,嘟着嘴,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莫……”百里屠苏这半天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却被风晴雪逗开了口,“莫要胡乱相称。”

    说罢这一句,他便快步走开了。

    这一晚的麻烦总算了结,可百里屠苏心中郁郁,只想一个人往山林深静处而行。

    夜风凉爽,卷着春日梅花的幽香,他兀自走了一阵,觉得心中的烦闷略散去些,才站定了,胸口却仍然有些隐痛。

    被同门围攻、被误解栽赃,真的是因为这些而觉得如此愤怒吗?他身带煞气,无亲寡友,别人怎么样看待他,并不是那么在乎吧?令人恼火的是,在刚才的某个瞬间,百里屠苏觉得体内的煞气几乎要控制了内心,把星火点点的怒意化为燎原……

    煞气,伴随他一生的煞气,难道真的已经在无形之中改变了他的心吗?

    当年在天墉城,他一时莽撞,动用焚寂之剑和大师兄陵越比试,焚寂之力与煞气相乘,威力远超想象,他根本把持不住。陷入狂乱之后,失手重伤了师兄,险些酿成大祸。

    此番私自下山,师兄奉门派之命前来收拿他。倘若来日当真相见,针锋相对,以师兄性格,是非面前,断不会退让半步,自己却再不可伤害师兄分毫了。

    然而……当长剑在手、凶煞在心……自己真的,还属于自己吗?

    低空一阵鸟鸣,是阿翔追随到此,停在肩头,用喙子磨蹭他的脸颊。百里屠苏反手抚过阿翔水滑的羽毛,心绪稍平。

    月光如水,映着一山芬芳,百里屠苏靠住一棵梅树,随手拈起一片树叶,含在唇间,吹起悠扬的曲调。这是他唯一会的“乐器”,音色简单清亮,调子正是梦境中太子长琴所奏的曲调,因为反复梦到,渐渐也就记住了。吹着这支曲子,仿佛回到梦中高山流水之间,那个叫做太子长琴的人,似乎很是孑然,唯一陪伴他的,只有那只水虺,便如自己,只有阿翔为友。

    便如自己,便如自己……

    遐思之间,曲声突然停止。

    百里屠苏低喝一声:“出来!”

    白梅绿萼的花树后,露出风晴雪精灵般的面孔,“呃,还是被你发现啦……”她吐了吐舌头,大方地走过来,“刚才的曲子真好听,只是有些……悲伤。”

    百里屠苏已经开始慢慢习惯这个女孩的自来熟,他只是僵立在那里,并不搭话,仿佛自己也是一棵不言不语的梅树。

    风晴雪走近一些,对着天空伸出了双臂,似乎想要拥抱仰着可见的那片星海:“苏苏,你看天上的星星多美!出来之后我每夜每夜都看不够!”

    说完,她自然地走了过来,也靠在那棵梅树上:“你知道吗?我离家是为了找我大哥,等找到了,就会回去,再也不出来了。可要是没找到,也得回去。所以我要抓紧时间,多看看星星。”

    百里屠苏虽然还是没有接话,却听得认真了几分。

    “我大哥叫风广陌,他是我们那里最厉害的人。”

    风广陌?听到这几个字,百里屠苏额间的血管不规律地跳跃起来,带来头脑深处的隐痛:“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风晴雪闻言有些激动,转身抓住了百里屠苏的手臂:“真的吗?大哥好多年没有音信了,你要是知道他的事,一定要告诉我!”

    百里屠苏轻轻地挣开风晴雪,摇头说:“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你不是认识他么?”

    百里屠苏阖上眼,平淡地说道:“以前的事情,我大都不记得了,是不是曾经认识他,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是说,想不起来了?”风晴雪一时怔住,“和自己在一起的人、说过的话,都想不起来?”

    百里屠苏微微点头。

    “怎么会这样呢?”风晴雪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似乎在设身处地地想象那种感觉:“一定很难过吧……”

    百里屠苏想要说并没有,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风晴雪粉拳紧握,好像在给谁打气:“苏苏你真坚强,你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自己去找大哥就好了,会找到的……”

    百里屠苏没见过这样的女孩,脸上永远挂着乐观、真诚的笑容,对整个世界都抱着期待和热忱。他不禁睁开眼看向她,好像在看一轮明月。

    “对了苏苏,你背的剑,我以前好像见过。”

    风晴雪跳上一棵较为粗壮的梅树,坐在枝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百里屠苏眉心微蹙,凝起了精神。

    “我大哥的卷轴里画了好几把剑,其中之一和你这把很像,不过没有断。”

    “你……究竟从何而来?所习心法又师承何人?”

    百里屠苏只觉得这女子身上处处是谜,且仿佛与自己有所牵绊,只是不知道,是否该探究下去。

    风晴雪却露出为难之色:“从哪里来……这我不能说。心法是大哥教我的,是不是用这个心法就可以治你的病?那我可以……”

    百里屠苏闻言,突然冷淡地打断她:“我乃不祥之人,结识无益。”

    “可谁都不理你的话,不会孤单吗?”

    “与你无关。”百里屠苏转身欲走。

    风晴雪从梅树上跳下来,挡在百里屠苏面前:“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啊,自从苏苏做淫贼的那天起,我们俩的缘分就已经有了。婆婆说过,人和人只要遇上,无论是一个时辰也好,一天也好,缘分也就抹不掉了。”

    听到“淫贼”这个称呼,百里屠苏脸上漾起一层赧然的微怒:“休要再提‘淫贼’二字!”

    “所以呢,刚才那些人对你凶,我就在他们身上放了跳跳。琴川那个请我吃饭的哥哥教过我,好兄弟,要讲义气!”风晴雪忽然笑眯眯地说道。

    百里屠苏闻之惊怒:“那是何物?有毒?!”

    “跳跳就是跳跳嘛。”风晴雪只是笑,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解药拿来!”百里屠苏急得瞪大了眼睛。虽然那些人对自己拔剑相向,但在百里屠苏的心中,他们毕竟是同门,他绝不希望任何同门师兄弟受到伤害。

    “解药?被跳蚤咬也有药治吗?苏苏放心,我见你挺喜欢那个辫子姑娘,所以在她身上撒了驱虫子的粉,她不会被咬的。”

    百里屠苏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憋了许久才丢下八个字:“乱七八糟!多管闲事!”

    这一夜,百里屠苏很晚才睡着。奇怪的,竟是一夜无梦;那种心头暖暖的感觉似乎又萦绕在心头,安抚了无限纷乱遐思的梦魂。

    待他清晨醒来之时,风晴雪仍然酣睡在不远处。那呼吸之声,犹如昨夜睡梦中所闻的一般平缓,宁静。

    风晴雪,就这样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当然,也是丝毫不管百里屠苏那沉默的反对意见。按照欧阳少恭的指引,一行五人早早地起行,不及晌午,便赶到了长江渡口。搭上渡船,不多时便可过江,去到那个叫做江都的大城,也是这盛世之中天下第一的繁华富贵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