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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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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双鱼回到京城,当天落脚在北门驿舍里的时候,直接就被塞进一辆从昨天起就等在那里的青毡车,穿过大半个皇城,最后从侧门给拉进了宫里。

    车最后停稳,她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长途赶路过后,人有些晕晕乎乎,一时辨不清东西南北,四面黑沉沉的,抬头只见深蓝夜幕勾勒出的重殿叠宇。

    “咱们这是往秀安宫去的路!”

    六福凑到双鱼边上,告诉她。

    跟着前头那四五个打着灯笼的太监往里再走了段路,双鱼终于认了出来。

    这里确实就是她离京之前曾短暂住了些日子的秀安宫。

    宫门口亮着一团灯笼,站了些人。走的近了,双鱼认了出来。

    安姑姑领了五六个宫女,仿佛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

    “姑姑好!奴婢和沈姑娘回喽!”

    六福立刻凑上去问好,嘴巴挺甜的。

    他自己是徐令收的最后一个小徒弟,虽然年纪小,但这宫里至少半拉子已经被小太监唤作“爷爷”的各监司老太监见了他,也是要带笑脸说话的。

    但他在安姑姑跟前却不敢有半点不恭——就连他的师傅徐令,对安姑姑也是十分客气。

    安姑姑露出笑容,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落到双鱼的身上。

    或许是灯笼皮里照出来的光线比日光朦胧了的缘故,双鱼见她望着自己时,神色柔和,柔和的甚至让她感到有些不真实。

    “姑姑。”

    双鱼略带了些拘谨,唤了她一声。

    安姑姑点了点头,吩咐近旁一个大宫女:“素梅,引沈姑娘去安歇。”

    那个名叫素梅的宫女应了,到双鱼面前,微微躬身道:“沈姑娘,请随奴婢来。”

    双鱼站着没动。

    她这趟回京,路上急赶,名为复命,实则急着回来等皇帝的最后宣判。虽然明知这时候开口询问并不恰当,但心里实在是牵挂舅父和表兄,迟疑了下,看向了安姑姑。

    “你舅父正在入京的路上。不日应能到了。”

    安姑姑仿佛知道她的所想,没等她开口,便说道。

    虽然不是自己最期盼的那样,但这个消息,也不算是坏。

    召舅父进京,自然是皇帝的意思了。

    虽然还不知道皇帝的意图是什么,但至少,她应该很快就能和舅父见面了。

    这趟回来,她能感觉到来自于这个安姑姑对自己的亲近和善意。以对方在宫里的地位和威仪,也根本没必要和自己虚与委蛇套近乎,所以虽然还不是很不明白她态度转变的原因,但多一个愿意和自己亲近的人,总比树一个敌人要好。

    双鱼便向她低声道谢,态度十分恳切。

    安姑姑道:“不敢。姑娘你一路劳顿,先去歇息吧。”

    双鱼随宫女素梅安置了下来,辗转无眠。

    第二天,皇帝并没召见她,安姑姑也没露面了。

    秀安宫原本是供新入宫的秀女暂时居住的处所,若逢选秀,可以想象这里有多热闹。但后宫已经多年没有选秀,所以现在这里很是冷清。偌大的地方,几十间房,除了负责日常扫洒的几个太监宫女,就住着双鱼一个人,连白天也半晌听不到半点动静。

    素梅是个有资历的大宫女,但对双鱼的态度却十分恭敬,人也很细心,服侍的无微不至。

    双鱼在秀安宫里住了几天,犹如被困鸟笼,心里十分焦躁,但这里是皇宫,没有许可她不也不能擅自乱闯,更不可能跑去皇帝面前问他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自己的事,无可奈何,只能留在自己能走动的这个秀安宫里等待着消息。

    ……

    卢嵩是在这个月的初八日抵达京城的。

    此时距离他上次离开神京的那个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三个月又十五天。

    当他坐的那辆马车从他当年出京曾短暂停留过的十里亭畔路过,穿过了神华门,车轮辘辘声里,两边街道飘进来他十年未闻的路人京腔时,这个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曾经的大兴朝重臣,眼角也微微地湿润了。

    十里亭畔的杨柳依旧青青,神华门依旧巍峨,而他的双鬓已经斑白,拖着一副残躯,回到了他曾被驱出的神京。

    其实三个月前,他就已从庐州府的大牢里被释放出来,官复原职,并且得知皇帝召他进京。

    京中下来的钦差御史田余庆彻查了荔县税银被劫一案。庐州陈知府连同布政司的十几个四品地方要员,因为牵涉其中而锒铛入狱。

    在卢嵩出狱回到荔县的当天,全县的百姓几乎都赶到了县城外几十里地去迎接他,鞭炮声动,就像过年那样热闹。孙家的两扇朱漆大门紧闭,往日走在路上总是趾高气扬的孙家奴仆也销声匿迹了。

    卢嵩却大病了一场。等他病好奉召入京的当天,许多知道了消息的百姓再次送他出城十余里。

    但这一次,百姓们却是依依不舍,纷纷跪求他的归来。

    他们唯恐父母官去了京城,就会被皇帝留下,往后再也不回来了。

    ……

    昭德殿的御书房外,卢嵩看到阔别十年的老熟人徐令太监快步朝自己走来。

    “卢大人!”

    走到近前的时候,徐令叫了一声。他那张平日除了一团和气之外便无多余表情的脸,此刻也露出些微的唏嘘之色。

    卢嵩微笑着,向徐令行了个老友重逢的拱手之礼。徐令问他路上行程时,门里传出一个声音:“是自安到了吗?”

    那是皇帝的声音。

    比起卢嵩印象里十年前的那个声音,苍老了许多。

    卢嵩的胸腔里慢慢地涌出一阵苍凉,又带了些微激动的情感。

    他在牢狱里渡过了小半年的时间,随后大病一场,加上进京路上的颠沛,原本只剩一副残躯了。

    但此刻,他的血液却忽然热了,气力仿佛也重新聚集了起来。

    他快步朝着那扇门走去,跨了进去。

    书架旁立着一个明黄色的消瘦背影。

    十年不见,这个明黄色的背影也佝偻了。

    皇帝的手上拿了册翻开着的书卷,慢慢地转过了脸。

    君臣四目相投。

    ……

    他以状元之身而入仕,精政务、通律例,曾是天子一手提拔起来的内史令,掌策命诸侯、孤卿大夫,十余年间君臣相得,皇帝曾数次以肱骨比他。

    但也是面前的这位皇帝,覆手为雨,将他驱逐出了神京。

    宦海沉浮,官道曲折,而今十年,君臣再次相见,竟都已经皓首白头。

    卢嵩努力地弯曲下已经变得僵硬的膝节,慢慢地朝着面前的天子跪了下去,向他叩首,一字一字地道:“罪臣卢嵩,今叩见吾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放下了手里的书卷,转过身,在徐令的搀扶下,坐到了榻上,让他平身。

    “自安,十年不见。原来不止朕老了,朕看你也是老了啊!”

    皇帝注视了还跪在地上的卢嵩半晌,最后面带微笑,慢慢地道。

    ……

    “沈姑娘,六福公公来了。”

    素梅进来通报道。

    双鱼闻言大喜。

    她回来后,在这个白天也能晃出鬼影的秀安宫里已经住了小半个月了,半点不知道外头的消息。面上忍着,每天照常起居,心里实则急的已经要跳脚了,不知道这个皇帝把自己这样关在这里不闻不问,到底想干什么,更急着想知道舅父和表哥的消息。

    六福是徐令边上的人。他既然来了,自然时受徐令的差遣。

    素梅话音刚落,双鱼就跑了出去,远远看到六福也正兴冲冲地往自己这边跑过来。

    “沈姑娘!好消息!好消息!”

    六福仿佛一路就是这么跑过来的,停下来后不住地喘着气:“你舅父卢大人到京了!皇上这会儿正召见他!让你也过去!”

    双鱼胸口一阵热血沸腾,匆忙回房,对着镜子迅速整理了下仪容,立刻便出来了。

    “我舅父怎么样?你有看到没?”

    “好着呢!”六福兴冲冲地道,“皇上这会儿正和你舅父在下棋。”

    双鱼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有些放下来,也不再多问别的,加快脚步跟着六福往御书房去。到了门口,见几个从前曾见过的脸熟太监脸上都带着笑,心里更加稳了,定了定神,抬脚跨了进去。

    她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个正背对着自己,与皇帝面对面坐着下棋的清瘦背影,就是半年多没见的舅父卢嵩。

    他还没有觉察到她的到来。

    皇帝也凝神于棋盘,眉头微蹙,应该是陷入了困局。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两声棋子落到棋枰上发出的清脆碰击之声。

    双鱼抑住激动的心情,正要下跪向对面坐着的皇帝行礼,站在边上的徐令冲她摇了摇手,随后示意她过去。

    双鱼略一迟疑,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在徐令身侧稍远的地方,看了眼棋局。

    舅父不但通政务,诗书棋画也无不精通。

    双鱼小时起,每当舅父有闲暇,便会陪他对弈。

    这盘棋下了有些时候了,双方各百余手。皇帝执黑。但黑龙已经困于一角,被白龙所围,局面处于劣势。皇帝眉头紧锁,正在苦思脱困之道,抬眼看到了双鱼,便朝她招了招手,道:“沈家丫头,方才你舅父说你下赢过他。你来帮朕瞧瞧,局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