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战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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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弟,你修剑也修得太苦了吧。”

    青年嘴里叼了根芦苇杆子,双手捧着封皮正经无比、内里着实不堪的绢本,懒洋洋地靠在壮汉的后背。

    他背靠的壮汉赤.裸着上身,有常人两倍粗细的臂膀肌肉虬结,汗水沿着古铜色的肌肤时快时慢地攀爬,滴落在被剔除了血肉的兽骨上。

    持卷青年咕哝了一声,似乎在抱怨壮汉磨制骨器的动作太大,颠得他没法安生看书。壮汉的脾气不见得有多好,硬气地回了过去:“山上不是没个给你靠着看书的地儿,爱去哪去哪。师弟修剑是他的事,碍着你什么了?以为个个都像你一样只会看闲书?”

    青年不满地抓向壮汉的双肩,因那汗水滑溜,一抓没抓稳,只能退而求其次扒住了壮汉的上臂。狠狠捏了捏硬的跟石块似的上臂,青年道:“总比你个喜欢抽筋拔骨的家伙好些。虽然我不爱叫那人师傅,但有句话他说得还算不错,读书百遍……”

    壮汉“哼”了一声,将磨好的两根骨刺重重往石台上砸去,后背猛然绷紧,双臂发力,挣脱了青年试图再抓上来的手。

    坐在石台边一点点擦去兽皮血迹的人,见脾性相冲的两位师弟就快动起手来了,才出言调和道:“算来也有一月没见到师傅了。”

    壮汉虽则看不上身板瘦弱、心思狡诈的三师弟,但对大师兄十分尊敬。看出他有意缓和两人的冲突,便往提起兽骨,往旁边挪了数步,不愿再与青年搭腔。

    青年看书看得无趣,看样子今日撩拨不了壮汉同他痛痛快快打上一场,除了修剑就什么也不管不顾的小师弟更是指望不上,也只能息了煽风点火的心思,踱到大师兄身边看他缝制兽甲。

    “也不知道师傅如今身处何方。”大师兄是个淳朴汉子,心道这块兽皮材质上乘,倒是可以给师傅做一身好甲。

    “师兄,你等着他回来,不如将这甲衣给了我。上回他从漠西回来,连着抱怨了三五天,说天下这么大,竟被他走了个遍,下次下山都不知该去哪儿了。”青年撇嘴道,“没准这一个月,他早寻了个地渡劫飞升了。”

    “渡劫?”

    距离三人数丈之遥,一人收了剑,回头望来。

    ……

    “师弟,你真的想好了?”

    “师弟,你听我一句劝。那家伙没准是被个美娇娘绊住了,在温柔乡里泡着忘了回来,哪里是真的渡劫飞升了。”

    “师弟都决定了,帮着准备就是,你多什么嘴。”

    “好你个傻大个,也敢说我……”

    “两位师弟……”

    三人吵闹个不休,手持长剑的人背过身去不再多听,低头擦拭着剑锋。他的目光坚定,手腕翻转,如水的剑光倾泻在地。他想起那人数月前自言自语的话。

    人间好像也没什么好玩儿的了,不知道天上怎么样。

    那人真的渡劫飞升了吗?就因为觉得天南海北都走遍,再也没有新奇事物可供玩乐?难道山上收的这些徒弟……包括自己,在他眼中都是看过就算的风景,再不值得留恋的人吗?

    他不敢深思,只静静掐指算了一遍天数,和自己确认,自那人不见已有七十九天了。

    ……

    被劫雷击中的草木化为焦黑一片,小山顶上一片狼藉,几乎被夷为平地。圆木搭建的低矮小屋,磨刀的石台,悬挂兽皮的树杈,炼丹的鼎炉……往日众人熟悉的一切都荡然无存。

    不在雷劫中心,受到波及较小的三人还能勉强站起。三人都有些失神,许久才听得一声:“没想到……”

    大乘期修士渡劫时招至的劫雷威势,与个人修为息息相关,越是实力蛮横修为高深的修士,其雷劫越难以相抗。修士渡劫之时,一旁护持的人都会尽力收敛自己的修为,以免气息相牵,误使雷劫殃及池鱼。而渡劫之人,也会小心留意,防备着近旁有人同时渡劫,双重雷劫相加,致使两人意外身陨。

    小山顶上的雷劫,原本声势并不算浩大。但当第一道劫雷应声轰落时,惊醒了在后山深洞中一睡就是数月的人。

    他的心魂本在睡梦之中无所着落,飘忽四海,忽的一声惊雷,像是猛然收紧了风筝的系线,将他从万里高空扯落。纸糊的风筝在空中裂为两半,较大的一片坠在地上,而轻飘飘的一角则随风远去,再无牵挂。

    他睁开双眼,九天之上的劫雷仿佛有所感应,紫光大盛,将要落下的两道劫雷合二为一,朝着山顶击落,声势百倍。

    大睡数月就为了躲避雷劫的人心中喊苦,脚步不停地向山顶奔去。和他那些刚进大乘期的半吊子徒弟不同,他的修为在半年前就隐隐超出了大乘期的限制,即便自己不愿飞升,那劫雷也时时刻刻在头顶觊觎着将他轰成灰烬。

    他在睡梦之中收敛了气息,冥思应对之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被劫雷轰鸣声惊醒。

    是哪个不长眼的在山顶渡劫?

    这下可好,劫雷感应到了他的澎湃气息,只怕比之前要强上百倍。

    若是让他抓到,他非得……

    “怎么是你?”看到金紫劫雷就要劈在小徒弟的头顶,他怒喝一声,横剑回护,“你才什么修为,也敢渡劫!”

    此时他心中所想的不是为人所累,恐怕会道消身陨,而是替这个修为不到就急于求成的徒弟感到担忧。渡劫是如何凶险的事,一时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是能随随便便就做下决定的吗?

    劫雷在他的剑尖炸裂,金紫的散光落在两人身侧,升起一股土焦味。

    小徒弟伸手将要抓住他的手腕,被一避一抖甩开。劫雷根本没个停歇的时候,他全力应对都不能保证护得两人周全,哪里工夫做旁的事?

    “师傅,我……”

    轰。

    劫雷平息之后的山顶,异样的死寂。除了那喃喃自语般的低吟外,再没有其他声音。

    “没想到那家伙能做出这种事。”

    替自己的徒弟挡下劫雷,让那人看起来……有片刻像个无畏无惧的英雄。

    劫雷频频击落的正中,土层翻起全是焦炭,草木虫兽无一幸存,唯有握着的墨剑的人,虽受了极重的伤,但堪堪留下了一条性命。

    焦黄的双手沾满了血迹,像是被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铁器。

    然而这和他仿佛被揉碎了撕烂了碾成灰了的心相比,都算不了什么。

    “知道你们平日里都嫌我,不认我是个好师傅。这回过后,好歹还会记得夸我两声护短。”那人轻轻一笑,“这事儿也算不清谁拖累谁,你往后也别多想。好好修行,来日……不过看你这样子,也没什么机会再渡一次劫了。第一次见你,你就想着抢我的剑,如今连我的雷劫,也被你抢了去,真是……”

    真是什么?

    在能将天地都震得悄然失色的劫雷前,他根本听不清那人的最后一句话。

    用墨剑撑起身子,他走到三位师兄身前。

    他已决意兵解。肉身兵解的惨痛剧烈少有人能够承受,但以他身上的伤势,若不兵解换得转世重修的机会,便再也无望渡劫成功。

    若不渡劫飞升,他不知道人间还有什么奇门异术,可以让一个在雷劫中形神俱散的人……再见他一面。

    三人面面相觑,只见那一向冷淡的小师弟拜倒于地。

    “望诸位师兄助我兵解。”

    ……

    同样的劫雷。

    连站在他身边的,都是同一个人。

    萧道鸾一时分不清前生今世,直到身子被人环住。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但双唇触及的又是一片柔软,在天地都瑟瑟发抖的异变中,好像只有怀中的人是真实的。

    是沈恪。

    他还在自己身边。

    不论是出于怎样的侥幸,八百年前的那场雷劫没能让两人就此生死永隔,他都无比感激。再漫长的等待,在重逢之时回想起,苦涩中都会夹着甜腻。

    这次该轮到他护着对方了。

    八百年前兵解,三位师兄为了助他来世渡劫,合力炼制了九转丹,编成习剑录,连同他的墨剑,分藏于三个剑修宗门之中。只要他转世修行有成,寻回这三物,自然能从容应劫。

    出于痛苦和自责,这段记忆被刻意遗忘,直到三物齐聚,招来劫雷,才被拾起。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想到沈恪可能负伤时,自己就会变的如此软弱。亲眼看到对方被劫雷击中,前一刻还带着盈盈笑意的双眼,骤然泯灭于虚空之中,那样的锥心之痛,他不愿再面对第二次。

    劫雷再至,避无可避。

    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也没有什么值得犹豫。

    从前生到今世,无论是追赶出那条狭小阴暗的陋巷,日复一日枯燥的修剑,仓促决定渡劫,旁人一再劝阻的兵解,还是下意识去追逐墨剑,跟着他从西北到东南,一再的失控,尝遍了的酸甜苦甘一一

    他曾问过对方,修剑是为了什么。

    他的答案和对方没有二致,甚至更真切。

    真真正正的,为你修剑,八百年。

    平地起惊雷。

    不逊于劫雷的剑光陡然而起,通天彻地,将二人所立的一小方天地笼罩其中。之外,是雷鸣电闪,狂风骤雨。之内,是他握着他的手,他的手握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