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看 > 草清 > 第七百八十六章 谁的活路

第七百八十六章 谁的活路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银狐武炼巅峰唐砖

一秒记住【笔趣看 www.biqukan.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枪炮轰鸣,沙尘弥散,居延堡北甲角楼上,两个人都在大口喘气,杨继远是长而且沉的牛喘,曹沾是短而浅的狗喘。

    这已是围城第十天,蒙古人开始有了章法,尽管还没进化到掘平行壕近城,但也学会了以胸墙和盾车掩护突进,城下死亡禁区的范围也从一里内被压缩到半里内。

    同时蒙古人也开始运用多层次火力,不再只单纯依靠罗刹人的大炮,而是用上了清军留在乌里雅苏台军械库的抬枪和小炮。大炮在四五里外,小炮在一两里外,抬枪和火枪在半里外,有组织有重点地推进,终于能在城下一里外站稳脚跟。

    “很明显,有罗刹人在指点,这仗打起来才有意思……”

    营指挥杨继远是因为兴奋而喘气,这意味着蒙古人该不会是豆渣,连城墙都摸不到就要崩掉。

    曹沾则是因为恐惧而喘气,他负责战损统计。之前每日不到十人的死伤让他觉得战争不过就是这么回事,食堂的惨状,那也是老天点到人而已。可前两日死伤猛然以倍数飙升,感受也开始变质。

    守军总数除以每天伤亡等于坚守时间,每多一人死伤,他都要在脑子里重新算一遍,就觉有股无形的重压,将身体周围乃至胸腔里的空气压得死死的,不使劲喘就难以呼吸。

    曹沾自认自己不是怯敌,身体的反应却难以控制,担忧同僚鄙视的心理更加重了恐惧,结果就真被当作了怯敌。代去病都好心地接下了他的工作,让他陪同杨继远传递军令。原本干这事的典军校尉运气不好,被崩飞的水泥块削了半边脸。

    杨继远一巴掌拍上曹沾的肩膀。后者吓了一哆嗦。

    “还没习惯?小子你啊,就是那种脑子转得快的。但凡这种人,总丢不掉杂念。换在昔日那主子奴才的军中,怕已被上司拿来砍头立威了。”

    杨继远这话含义不浅,曹沾居然都听懂了,他吞着唾沫问:“指挥,有什么法子尽快习惯?”

    杨继远嘴角一斜:“多想想你的表妹就好……”

    曹沾的表妹是李香玉,这事军中皆知。李香玉可不是寻常人物,还是个小姑娘,就敢拦驾叩阍。跟法司对簿公堂,现在更是肆草堂文书,皇帝的亲随。

    禁卫第六师有传言,说皇帝亲自交代过桂真。要好好照看曹沾。在军中磨出资历就转回后方,为的是啥,是个人都明白。

    杨继远不清楚这事的真实性。但曹沾毅然下到营署而不是呆在师署里混资历,这也让他对曹沾另眼相看。在禁卫第六师里,谁的旗人出身最“高贵”,谁就最遭鄙视。

    “指挥,不是说在战场上总想着活下来,人才会害怕。所以该先当自己是已死之人么?”

    曹沾不解,指挥的安抚太有人情味。跟禁卫第六师的传统不符。

    “那是哄实诚人的,哄不住你们读书人。人人都畏死,谁都免不了,就看拿什么东西压住。”

    角楼还在颤抖,烟尘喷飞,杨继远却抱着胳膊,陷入到回忆中。

    “当年在缅甸,跟不列颠的天竺兵对战时,我还只是个翼长,排在战列最前面。第一道排枪,我的人就倒了三成,当时我腿已经软了,就想着是转身跑还是趴地上装死……”

    “我还是直直站着,为什么?因为我忽然觉得背上很热,不必回头就知道,后面的翼哨甚至整个营都在看着我,看我这个翼是不是要崩掉。”

    “我忽然觉得,继续站着,挥着军刀,这模样挺帅。难得一辈子有上千号人盯着自己,把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这是何等得意的事?便是死了,也值……”

    杨继远的话很出曹沾意外,他还以为这上司会用天刑社的道理来鼓舞他。

    “肤浅……活着离开战场时,才暗骂自己真是肤浅,可要再来一次,我也不会后悔。我没读过什么书,还很惜命,军法荣耀什么的,总是很难抓住。天刑社讲军人天职,我就觉得,靠这肤浅,我才能守住那天职,所以啊……”

    杨继远朝曹沾笑道:“天职、功业、荣耀、羞耻,每个人心中都有比命还重的东西,就看能不能找到,能不能用它来压住畏死之心。便是肤浅之心,也无所谓,甚至还有不少人是因怕死而不畏死。”

    他换上诡异笑脸道:“听说你表妹辩才无双,连陛下都挡不住,我觉得吧,多想想跟你表妹成亲后那痛不欲生的日子,就不觉得这战场有什么可怕的了。”

    曹沾咳嗽不已,暗道自己和表妹的形象怎么这么不堪呢……

    被杨继远这么怪怪地一搅,曹沾还真觉得呼吸顺畅了很多。此时一发炮弹正砸在角楼枪眼处,烟尘混着水泥碎屑喷射而入,将两个士兵掀翻在地,曹沾居然也没再去算那个公式。

    确认畏死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压不住这畏惧而失了天职,曹沾也终于淡然下来。但当他透过枪眼,看到城下那一片片伏尸时,却又生起了疑惑。那些人又是怎么克服畏死之心的呢?就靠银子或者鞭子?

    “我们的战马累得跑不动了,铁甲早已生锈。我们的弯刀满是钝口,弓弦沾满了血水,再也拉不开。我们手里只有陌生的火枪,漫天飞的炮弹枪子比羽箭要快十倍。我们再难跟敌人一对一比拼勇武,无数的兄弟战死时,连对方的面目都没看见。”

    “可这就让我们畏惧,我们怯懦了吗?这样就让我们不敢再踏着兄弟们的尸体,继续冲上去!?我们是谁!?我们是喀尔喀蒙古!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五百年前,我们征服过全世界!每一块土地,每一座城池,都飘着我们蒙古人的旗帜!金银财宝,男女奴隶。我们想要什么就能抢到什么,不管是汉人的皇帝。还是洋人的王公,都在我们蒙古人的铁蹄下呻吟!”

    汗王帐前,一个中年人正踩在马鞍上,高声呼喊着,数百旗参领、佐领聚在前方,脸色通红,双拳紧握,情绪激动。

    扎萨克图汗世子巴勒达尔,坚定的亲罗刹派。这支大军的实际统帅。正是他跟切尔雷赫联手推动了喀尔喀三部联合,汇聚了这一支大军,还从罗刹那搞来了火枪大炮。

    可十来天的围攻,不仅没损居延堡分毫。还死伤三四千人。大多是族中精锐,三位汗王依旧鼎力支持巴勒达尔,但各部旗佐却开始动摇了。

    这让巴勒达尔很愤怒。切尔雷赫的话也让他很恐惧:“喀尔喀蒙古人如果真是这样羸弱,伊万诺夫阁下,就是那位统治整个西伯利亚的托博尔斯克督军【1】,会很高兴地驱策着哥萨克人南下。土谢图汗部和车臣汗部还在东方,你们扎萨克图汗部最靠近唐努乌梁海,到时你的父亲。还有你,还能再当这个汗王么?”

    他召集了三部的各部落首领。以蒙古人少有的长篇大论,进行着战斗动员。换在几百年前,要蒙古人全力而战,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动员。

    “可现在……现在我们喀尔喀蒙古不仅失去了先祖的荣耀,连活路都已经没了!”

    巴勒达尔的语调转为悲怆,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情感。

    “大清抛弃了我们,汉人侵入我们的家园,要夺占我们的牧场,抢走我们的牛羊。他们还要屠杀所有高过车轮的男女,报复我们五百年前对他们所做的一切!”

    “今天,我们在这里战斗,已经不是在为祖先的荣耀!我们是为活命而战!如果我们失败了,失去的不止是荣耀,不止是勇士的生命,而是整个喀尔喀蒙古!如果我们失败了,喀尔喀蒙古,不管是扎萨克图汗部、土谢图汗部还是车臣汗部……”

    巴勒达尔扫视场中各部参领佐领,注意到了策棱和多伦扎布的存在,他补充道:“或者是三音诺颜部……”

    听着巴勒达尔骤然拔高了语调,高呼:“全都要灭亡!”一身蒙人打扮,裹着着斗篷的切尔雷赫歪了歪嘴角。

    “活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要有广阔的疆域,才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没了活路而发出悲哀而无力的呼喊。很可惜,在你们的背后是俄罗斯,所以你们喀尔喀蒙古人,就只能去跟汉人争活路。”

    切尔雷赫的感慨自语被如潮呐喊盖住,巴勒达尔没必要说更多,所有人都明白了,不胜就没了活路。

    “喀尔喀三部的活路,跟我们三音诺颜这样的小部族的活路是一回事吗?汗王的活路,跟我这种人的活路是一回事吗?”

    人群外,三音诺颜部首领策棱冷冷笑着,身边一个喇嘛温和地笑着。

    满腔充斥着悲情的蒙古人终于在陌生的作战方式下,也爆发出了传统的战斗热情。接下来的十来天,蒙古人以两千来具尸体的惨重代价,终于将围困线压缩到了城墙七八十丈以下。

    在这个距离上,他们已经能借短促的火力掩护,开始填埋护城沟堑,甚至抽冷子用云梯发动突袭。尽管靠着飞天炮、手榴弹以及神射手的冷枪,应付这种攻击不算吃力。但再度接手伤亡统计的曹沾,也不得不又一次拨起了压在心底的算盘。

    将近一个月,居延堡已经阵亡一百四十六人,重伤二百零三人,轻伤员都已经不统计了,只要还能持枪射击的,都得上岗。以现在每天死伤已达三十人的速度,最多再守一个月。

    检查城防时,曹沾还因城墙裂口无数,似乎下一刻就要全面崩塌的情况而忧虑不已。终究是仓促而建的军堡啊,计划中的外围防线都没建好,蒙古人就打过来了,而且还有罗刹人指点。希望援军能料敌从宽,而不是料己从宽,早发援兵吧。

    十一月十日,蒙古人的炮火忽然集中在了东南面城墙,曹沾惊住了。

    “总结这一个月的战斗,我发现中国人在这一面的阻击最有力,高塔上的大炮在这一面的炮火压制速度也最快,我相信,他们在这一面有防御缺陷。”

    在大北方战役中参加过芬兰之战的切尔雷赫,终于发现了居延堡的弱点,已经打红了眼的巴勒达尔亲自上阵指挥,驱策火枪兵连续冲击。而切尔雷赫也终于得了汗王首肯,直接指挥火炮进行远程轰击。

    “该死的罗刹人,等抓到了他们,一定要割了他们的蛋蛋下酒!”

    杨继远黑着脸诅咒着,亲自上到东南角楼指挥火力反击。

    “对了,你就没写份遗书,留下信物?”

    代去病跟着杨继远去了,行前忽然问了曹沾这么一句。

    曹沾拍拍脑袋,还真忘了,虽说不怎么当真,但作总比不作好吧,他匆匆把自己的一份手稿塞给代去病,那是他闲时舞文弄墨的一些东西,藏着的一些词句,该只有表妹明白。

    等代去病的身影消失在角楼里,曹沾才明白过来,妈的,被骗了,这家伙怎么不把遗书信物留给他?

    朝角楼伸手,中指刚刚比划出来,一阵天摇地动,角楼上半截轰然垮塌。

    “代去病……杨指挥……”

    曹沾两眼发直,手一直僵在空中,怎么也不相信,上司和同僚,就这么在自己眼前战殁。

    东湾堡,内外旌旗招展,营帐如海,桂真急急找到彭世涵:“哨骑报说,前日居延堡一处角楼垮塌,两个时辰里,指挥旗、副指挥旗,翼长旗相继落下,之后升起的是副翼旗!”

    彭世涵点头,他已收到军报:“官长死伤这么严重,只能说是老天爷无眼……有罗刹人帮着指挥,加上火炮,打到这份上也不意外。”

    在部下面前已绝少焦躁的桂真,此刻却急得要跳脚:“杨继远不在了,我不担心,任何一个翼长在,我都心里有底,可他妈的一个指挥,一个副指挥,四个翼长居然全都没了!居延堡的守将现在不过是小小骑尉!都统制,咱们是不是先出动骑兵,缓解一下居延堡的压力?”

    彭世涵摇头:“王不死那还需要时间,后路没堵住,现在动就是打草惊蛇。”

    桂真咬牙:“可居延堡要丢了怎么办?”

    彭世涵反问:“居延堡城墙塌了么?炮火被压住了么?蒙古人已在大举蚁附攻城了么?”

    桂真摇头,哨探连城中旗帜都看得一清二楚,真要有彭世涵所说的这些状况,早就报上来了。

    彭世涵耸肩:“那还担心什么?”

    桂真楞了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