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看 > 功德碑 > 第十章 思凡

第十章 思凡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笔趣看 www.biqukan.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黑暗在旋转。

    说是旋转,更像是浓缩,往黑暗中间的某个点浓缩,最终,浓缩成一朵黑色的莲花,在水面上婷婷而立。

    四周,阳光温柔地落下。

    并非夏日艳阳,更像是温煦的冬日阳光。

    只是,这种温煦并无半点暖意,而是透着一股刺骨的冰冷,像是在大城市中拥挤的人群中那一道道冷漠的目光。

    池塘很是荒凉,水中满是枯枝败叶,唯一的生命便是那朵婷婷而立的黑莲花。

    往四周望去,乔家洼依然存在。

    然而,却和顾心言印象中的乔家洼差别很大。

    所有二层的红砖小楼都消失不见了,水泥打成的院坝同样无影无踪,房屋的构造颇为古老,砖瓦房少之又少,虽然,有着青砖垒成的大院,更多的却是泥胚土墙的茅草房,树木和竹林倒是茂密了一些。

    整个世界的色泽非常怪异,有些像是水墨泼上的感觉。

    耳边隐隐有丝竹唢呐声,那声音从远处的高台飘了过来,伴随着一阵低吟浅唱,不一会,铜锣声大作,唱声突兀地高亢起来,甚是凄厉。

    循声望去,远处的高台瞬间挪到了近处,直奔眼帘。

    顶上一凉棚,棚下一戏台,台上有一身着素白衣衫的女子,这会儿,正背对着台下,左手甩着云袖,右手执一把拂尘。

    “南无佛,南无阿弥陀佛……”

    曲调声渐渐低沉下去。

    这时,锣声再响。

    素衣女子在锣声中开始念白。

    “小女子俗家姓赵,法名色空……”

    念白声中,女子转过身来。

    女子并没有脸。

    那张脸不过是张白纸,一张没有凹凸起伏的白纸,上面用彩笔画着五官,有点像顾心言扎的纸人。

    乍然见到这张脸,顾心言却没半点恐惧,就连眼睛都没眨。

    他倒是有滋有味地听着这出戏。

    他知道女子唱的是什么,这是川剧的一出折子戏,叫做思凡。

    江三爷是清水镇川剧院的院长,平时,最喜欢纠集众人在老年协会茶园唱戏,自个儿有事无事也都会哼上几句。二舅罗平也是个忠实的票友,经常带着顾心言去听戏,有时候,自己也会上去唱两句。不然,他也不会和江三爷关系那么好,每次江三爷去丧家主持葬礼,丧家若是请阴阳,他都会叫上罗平。

    思凡这出戏顾心言听过,某些唱词也知晓,却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大概就是一个小尼姑不甘寂寞,偷偷下山还俗嫁人的事情吧?他搞不懂的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为嘛要唱那么久?

    虽然,顾心言对川剧并没有多少高深的了解,耳闻目染之下,却也知道这女子的唱腔很是得了,有着几分功底。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究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折子戏唱到了尾声。

    世界变幻起来。

    凉棚垮掉,戏台崩塌,有破旧戏装高挂在一根楠竹上,随风飘呀飘,像是吊着一个人,瞧着甚是凄凉。

    青石板路上,一行人兴高采烈地向前走着。

    顾心言认得这条路,这条连接清水镇和板桥镇的青石路,他每天几乎都要在上面走过几回。

    那行人中,并非所有人都高兴。

    滑竿上,绑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唱戏的女子,她像猪一样被五花大绑绑在滑竿上,被两个壮汉抬着一颠一颠地向前走着。和先前的场景一样,她仍然没有脸,但是,有几滴泪水从画着的眼睛内流了出来,洒落在路上。

    画面再是一转,乔家洼,乔六家。

    一个和乔森面貌相似的中年人醉醺醺地闯进屋来,猛地向捆在床上的女子扑去,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眼前一暗。

    一些景象幻灯片般在顾心言眼底掠过。

    只是一些简单的日常,单调平凡的日常,粗暴残酷的日常,活着完全谈不上什么指望的日常……

    突然,时间的流速变得缓慢起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

    他穿着学生装,头上带着黑色的八角帽,衣服上兜别着一只钢笔,唇红齿白,双眼炯炯有神,有着令人注目的高高的鼻梁。

    两人在一条田坎上对错而过。

    他瞧着她,低下头,腼腆地笑着,脸上掠过了一丝红晕。

    许久以后,她的鼻间仿佛还袅绕着他身上那清爽的汗味。

    他是侄子,她是他的小婶子。

    这时候,她的脸不再是白纸,五官也变得生动起来,笑容时常出现在她嘴角。那段时间,墙头屋后总是绽放着桃花,一朵一朵簇拥在枝头,像是粉色的云霞。那花儿就像开放在她心中一般,对生活,她重新有了盼望。

    最终,她如愿以偿。

    那一刻,她感受到了真正的快乐。

    二十多年的人生,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活着!

    但是……

    人生难免有着但是……

    他走了,当兵去了,在她告诉他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想要和他一起私奔之后。是的,那孩子是他的,那个将她买到乔家洼的汉子早年被拉了壮丁,死在了战场上。然而,她等到的却是地狱。

    他说着壮怀激烈慷慨报国的话语,像一个懦夫一样逃跑了,扔下了她孤零零地留在了乔家洼。

    肚子一天天变大,再也遮掩不住。

    满山的桃花纷纷坠落,祠堂前,一地枯枝败叶,一个和乔六模样差不多的老人站在祠堂的石阶上,他神情肃穆,面色沉郁。

    他摸了摸下颌的山羊胡子,挥了挥手。

    “就这样吧!”

    说罢,他往地面吐了一口浓痰。

    猪笼内,大着肚子的她被五花大绑着,几个壮汉冲了上来,抬起猪笼往村外行去,一路上,小孩们打闹着,不时往她身上丢着杂物石块,那些妇人纷纷冲上前来,用力向她吐着口水,似乎不如此不能证明她们的贞洁。

    那张脸又变成了白纸,没有眼泪、没有哀伤、没有害怕、没有绝望、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片空白。

    猪笼浸入池塘,水很冷,比水还冷的却更多……

    世界在这一刻停止了转动。

    伴随着她的唯有永恒不变刺骨的冰冷,那冰冷像锁链一般把她牢牢困住,困在那个狭小的猪笼内。

    那是她的地狱,无法解脱的地狱。

    直到……

    直到前天晚上,那个人,那个逃跑的懦夫的直系后人淹死在了池塘,正好就是她被浸猪笼的那个地方,也就是顾心言如今站立着的这块地。

    她的肚子里有着那个人的血脉。

    如此,乔六便成了她和外界的媒介,她终于有了摆脱地狱的机会,也有了向乔家人报仇的机会!

    她绝不放过!

    “你想要什么?”

    顾心言望着面前的虚空,轻轻说道。

    虚空中,传来了一阵潺潺的水声,水波从天而降,一具白骨显现出来。和普通的白骨不同,它的腹腔内有着一个小小人儿的骨架。白骨的上半身笼在一个猪笼内,猪笼破了一个大洞,白骨的头部已然从破洞内钻了出来。

    白骨的左手仍然紧紧地抓着顾心言的右手手腕。

    虚空中,有声波激荡。

    “报仇?”

    顾心言皱了皱眉头。

    “当年你的那些仇人大多连尸骨都没了,你要报哪门子的仇?”

    声波激荡得更为剧烈了。

    远处,群山颤抖,树木倒下,山石横飞,一片末日景象。

    “乔家后人?”

    顾心言摇摇头。

    “这不过是滥杀无辜罢了,这样做,你逃不过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难道说,你还想和现在一样?”

    虚空中,隐隐传来一阵雷声,天空像是被某个巨人一刀砍伤,在西北方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疤。

    “是啊!终究要手底下见真章!”

    顾心言笑了笑。

    “你出手吧……”

    话音落下,顾心言便落入了水里,无边无际的水将他淹没,无数的水草像八爪鱼一般涌了过来,紧紧将他缠住。

    这个世界是她制造出来的,她就是这世界的主宰。

    “临!”

    水草虽然将顾心言卷成了一个蚕茧,封住了他的口眼耳鼻目,然而,却无法阻止顾心言发声。

    顾心言全身上下荡漾着金光。

    一块造型古朴上面爬着些许青苔的石碑从顾心言头顶钻了出来,耸立在他身后。

    斗转星移,世界再次变幻。

    天旋地转间,一个奇怪的世界浮现出来。

    脚下是一块方圆不过数十米的浮空岛,石碑矗立在浮空岛正中央的小坡上,探出地面的不过两米来高,埋在地下的那段不知几许?

    浮空岛的上方天空,满是金色的符文,或像流星、或似蛛网、或如太阳……

    这是独属于顾心言的世界,这是他的心内虚空。

    金色的光芒洒落下来,洒落在顾心言、以及那个怀抱婴孩的素衣女子的身上,不停地变幻着光泽。

    顾心言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杏眼桃腮,肤色白皙,的确是个美人儿,只不过,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黑雾。

    此时,女子正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那个大头娃儿不安分地转动着脑袋,目光中满是好奇,随后,他低下头,伏在母亲肩上,嘤嘤地抽泣着。

    无数的黑气从母子身上逸散出来,最后,在空中浓缩成一个黑球,被磁铁吸引一般往那块石碑扑了过去,最后,仿佛被吞噬了,消失于无形。与此同时,浮空岛的地面轻轻震动,石碑貌似长高了一些,碑面上浮现出了三个符文。

    当初,婴孩恶灵被顾心言放在罗平身上的桃木符所伤,顾心言也就抓住了它的气息主动进入了女子的世界。

    看上去,就像是被女子恶灵抓住一般。

    然后,以身作饵的他经历了女子短短的一生,彻底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循环,如此,他打出了最后一张底牌,将女子拉入了自己的心内虚空。

    这是他的世界!

    那块石碑喜欢吞噬一切类似阴煞怨气的负面能量,它有着顾心言也不了解的强大力量。

    果然,石碑将阴煞怨气等污秽的东西从女子身上剥夺,也让她摆脱了那个一直禁锢着她的猪笼。

    其实,比起报仇来,她更想摆脱那个永恒的地狱。

    女子轻轻拍打着婴孩的后背,想让他止住哭泣,她多少有些茫然地望着顾心言,这会儿,凶戾之气全无,显得格外柔弱。

    顾心言叹了叹气。

    他脚踏禹步,手捏法决。

    “哞!”

    随着这声轻喝,金光在他身上漾起,他手上并起剑诀,往前一指。

    石碑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光门。

    门内,群星闪烁,隐隐有世界浮现。

    女子福至心灵,她抱着婴孩向顾心言盈盈一拜,随即,往光门飞去,转瞬消失不见。

    顷刻间,光门也不见了。

    空中,隐隐飘着唱曲声。

    忽而高亢,忽而低吟,渐渐散去……

    顾心言长叹一声,仰天倒下。

    现实世界里,他正躺在池塘边的草地上一动不动瞧着头顶的朗月,胸膛不时起伏着,证明还活着。

    一滴泪水挂在眼角,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