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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金蝉脱壳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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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沉,残月如钩,岑可宣仰面倒在床上,直愣愣盯着房顶,一躺便不知不觉到了深夜。稍稍偏过头,但见横梁悬顶,光影逼仄,而西北方向的角落里,一小只蜘蛛正在刚刚织成的网上攀爬,弱小,坚持,寂静无声。她终于闭上眼,却怎么都无法入睡,于是又睁开,愣愣望着屋顶,整个世界却仿佛瞬间倾斜,铺天盖地地压向她……

    ——岑家的灭门惨案,生死未卜的哥哥,她真正的身世,未知的一切阴谋以及那诡异久远的墓碑……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有什么关联,又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她不知道还有谁可以相信,还有谁可以求助。只觉得自己如同落入深海之中,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拼命伸出手,却寻不到可以攀附的浮木。

    只有完全被黑暗和孤寂笼罩。只有她自己。只有她。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又压抑,忽然听到一阵隐约模糊的笛声,在早已黑尽的夜色中蔓延开来,带着亘古绵长的苍凉,本是远离人世的空辽笛曲,却偏偏有那么点熟悉,似乎在何处听过般……

    是他!岑可宣翻身下床,急切地推门而出。

    她赤着双脚沿着长长的走廊向笛声传来的地方跑去,夜风吹起她凌乱的长发,掀起她碎花的宽大绸裳。

    长廊的尽头,月色洒落如薄纱,树梢静谧安宁,唯有廊下吹着横笛的少年,懒懒地倚在朱红阑干上,浅浅的月白色衣衫垂落在地,如同染尽了天地光华。似是听到了岑可宣的脚步声,他放下竹笛缓缓望向她,眼中含笑,柔和似水。

    “涑兰……”她快步跑过去冲到他怀里,如同见到久违的亲人般,眼泪即刻决堤,声线颤抖。

    竟然是他……怎么是他……

    明明在夜半而来,笛声传遍四处,然则碧柳园内却好似无人知晓,廊下空寂静谧,他究竟又是如何做到的?岑可宣不敢置信,然而手中紧紧拉住的衣衫,无尘无埃,带着淡淡竹林青草气息,仿若与天地化为一体的人,除了涑兰再不会有其他人了。

    “涑兰……”她小心翼翼地再次轻唤了一声。

    涑兰原本是斜靠在阑干上,此时已经站直了身子,岑可宣眼泪横流地冲进他怀里时,他便伸手稍微扶住她,带笑的眼神中仍不乏往日的调侃:“谁欺负我们小可宣了?怎哭得这么难看?”

    岑可宣瞬间破涕为笑,推了他一下,道:“谁难看了?”说完后眼里又涌起一股酸涩,又是哭又是笑的,于是只好自己抹了抹眼泪,佯作生气地轻哼一声,道:“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涑兰也未还嘴,难得的显示出极好的耐性,眼中都是盈盈笑意。岑可宣后退半步,目不转睛地细细盯着他,他依旧穿着月白色的浅淡绸衫,一双桃花眼,瞳孔的色泽却越发幽紫,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游戏人间的轻慢神色。这副表面人畜无害,骨子里却招人恨得牙痒痒的模样,不是涑兰是谁?

    他似是从天而降,随风而来,没有半点预兆,没有半分风尘,就仿若在紫云宫时,忽而出现,忽而又消失。朗月红窗下,他骗她闭上眼,不知取了何物而果断离去,至今分别不过数十日,却仿若多年不见,久别重逢。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又觉得不敢相信,接连眨了好几次眼,那熟悉的面容仍旧存在。“涑兰……”她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确定眼前之人并非幻觉,心中这才生出说不出的踏实。

    涑兰似乎被她看得有些无奈,伸手敲了敲她的头,蹙着眉玩笑道:“这是怎么了,莫非不认识我了?”

    她当然认识他了,只是……实在太意外了,意外到惊喜,惊喜到……眼睛酸涩又朦胧,她再次抹了抹眼睛,衣袖又是湿润一片,竟然真是喜极而泣了。她从来不知,自己的眼泪居然这么多,这么泛滥成灾。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出了心中最为诧异的问题,还未待涑兰回答,又立马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自顾自笑了起来:“我又忘了,你是涑兰,没有什么地方是你去不了的。”她又哭又笑地说着,原本暗淡的眼睛已经变得亮晶晶的,毫无沮丧之态了。

    “这话我倒爱听。”涑兰随意地将手中的竹笛翻转,旋即轻轻松松收进了衣袖里,分明之前送了岑可宣一支,不知怎的又有了新的。他一边偏过头笑说道:“早知道你——”忽然瞥见她长裙下正赤裸着的双脚,惊诧问道:“鞋子呢?”手上的动作也不自觉停住。

    岑可宣一愣,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发凉的脚尖,白皙的脚背被冻得略微发红,光溜溜踩在地板上,像两条光滑的小泥鳅。她蜷起脚趾,又扯了扯长裙子遮住小心缩回的脚丫,渐渐地脸色有些发烫,变得极为不自在。这下,可真是糗大了……她当然不愿告诉涑兰,自己方才是如何急切地赶过来寻他,甚至忘了穿上鞋,这家伙定然会笑话她的。

    “我……忘穿了。”她眼神左右漂移着小声说道,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个不像理由的理由。

    “这也能忘?”涑兰一挑眉,觉得很是古怪。

    岑可宣只好嘀咕道:“那又怎么了……”光溜溜的两只脚丫在地上无意识地蹭来蹭去,方才一直没注意,此刻才觉得地上凉的厉害,脚也变得冷冰冰的,似浸了冰水一般。本就有些扭伤的脚踝,眼下恐怕更为严重了。如此不在意身体,最后吃亏的到底还是自己,总不能这般大意才是。

    “要么去帮我拿鞋,要么背我回去,你自己选。”她眼里突然带些促狭,背着手也靠在朱红的廊柱上,一字一句地给了涑兰两个选择,还不忘眨眼提醒道:“我现在可是伤患。”就仿佛在说,你若是不照顾我,便是多么冷血无情般。

    涑兰原本是不吃这一套的人物,好在两人多年的感情,他至少没有撒手就走,只是咬着手指上下看了看她,似乎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后,竟煞有介事地说道:“你那么重,我背不动。”

    哈,这正合我意!岑可宣才不介意他的嫌弃,心中一乐,立马说道:“那就去给我拿鞋!”她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子捂住自己的脚:“你总不能叫我自己去吧,容易着凉的。”她抬眼望着他,眨着眼睛装可怜道:“我头些天脚还扭伤了,一受凉,怕是更严重了……”

    “那还是背你进去吧。”涑兰夸张地叹息一声,终于妥协般如此说道,眼里却已经全是笑意了。

    “早这样说不就对了嘛。”岑可宣立马喜笑颜开,笑吟吟地跳到一旁的扶栏长椅上,颐指气使地说道:“快点,快点,转过去。”一边手舞足蹈地示意,还不忘暗暗嘀咕着说道:“我最近茶饭不思的,轻了很多。”这话却立马引来了涑兰的嘲笑:“茶饭不思这个词可不是这么用的,小可宣。”

    岑可宣才懒得理他,不断挥着手笑道:“转过去,转过去,都好多年没人背过我了!”

    涑兰好笑地摇了摇头,刚转过身子,岑可宣一下子就扑了上去,两人差点儿没站稳,岑可宣嘴上急急忙忙叫道:“哎呀,小心点,我没穿鞋的,要掉地上了。”说着整个手用力环在他脖子上,生怕掉下来,攥得死死的。

    “知道了,知道了。”涑兰长长舒了一口气,偏过头说道:“手松点儿,我快喘不过气了。”

    “我没使多大劲儿,你……哎要掉了,要掉了!你别东张西望!”岑可宣像个八脚章鱼般挂在他身上哇啦啦叫道,“听见没,听见没喂!”手却抓得更紧了。

    “知道了,知道了。”涑兰嘴上有气无力地回应着,却还是伸手稍微搂住她的身子。

    远处的柳树下,一身白衣的人隐在阴影中,静静地看着那少年背起她,朝走廊的尽头走去,直至消失在转角处。于是,他也终于转身,缓缓漫步于夜色之中,沉静的面容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

    洛阳街道最是繁华处,亦是张家大宅门口,此刻却打斗声不断。双燕镖局一行人自林家祠堂归来,便设法继续与张家交涉,然而张家自然口径多日不变,仍以张大公子抱病在身为由避而不见。范玉卿在与林小姐相见之日,便特意问及此事,据林小姐所说,张敏之不仅前些日子还出现在半江楼,更是自小极少生病,实在不大可能抱病在身。

    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在装病。

    俗话说,兔子急了都还咬人,更何况双燕镖局的人从来不是兔子般软弱可欺,当他们一行人第数十次听闻同样的回答时,终于失去了耐心,当场将那家丁掀翻在地,强硬闯入了门中,定要张敏之出面,给他们一个交代。双方当时就冲突不断,立马打了起来,且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张家原本的武力还是不错的,毕竟高价请来了太华三刀中的两位,而张老爷次子张剑笙和养子张明煊都有不错的身手,可惜偏偏数月前杀手寒越潜入,不仅取了张老爷性命,连太华山而来的两位高手,也在与他的较量中败下阵来,一人命丧当场,一人重伤未愈。此时双燕镖局冒然闯入,且恰逢眼下宅中无人,他们一路且打且进,谁知终于入了张家大宅,才知道张敏之竟来个金蝉脱壳,逃走了!

    “说!他到底去了哪里?”燕双双一脚踢在一个家丁身上,气得面色发红,“姓张的到底躲到哪里去了?不敢来见我们了是吗?”他们南方一行损失如此惨重,又没要他张家赔钱赔命,不过要个说法,这姓张的居然躲着不见,燕双双已经气到浑身发颤了。

    那家丁早被打得鼻青脸肿,眼睛处肿得眯缝成一条线,哆哆嗦嗦地吓得缩成一团,只摇着头说不知。

    “你倒是忠心,再不说实话,信不信我杀了你!”燕双双“刷”地一声拔出剑来。

    “双双!”范玉卿跟杜筱珊齐齐开口打断她,生怕她当真做出事来,杜筱珊更是眼疾手快地合住了她出鞘的长剑,道:”不可见血!“燕双双只好气呼呼解释道:“我吓吓他的。”说完狠狠地瞪了那家丁一眼,见他仍旧不开口回应,又忍不住上前踹了他一脚,谁知那家丁闷哼一声后,竟然晕了过去。

    “他……他不会死了吧?”见到此景,张家人没敢吱声,倒是双燕镖局一个叫冯小马的人小声说了一句。

    张家其余家丁护卫个个在旁,因武力不敌,本就已经不敢吭声,听见这话,更是吓得噤若寒蝉了。燕双双也没料到这出变故,连忙上前探了探他的鼻下,感觉手指温热,仍有微弱气息,这才松下一口气,回头解释道:“只是晕了过去,我根本没下重手。”

    杜筱珊和范玉卿相视一眼,长叹一声,也是无可奈何。

    双燕镖局到底是开门做生意,要点名声的,总不能在此杀人放火,寻不到张家公子,竟一时没了主张,只望着张家一堆瑟瑟发抖的家丁和那些被他们打伤的侍卫,手无足措起来。整个张家大厅内,两方人或气势汹汹,或颤颤兢兢,围着数排,站了一大圈,杜筱珊和燕双双皱着眉正经危坐于其中,满面愁容,范玉卿懒洋洋靠在柱子上,虽不至于焦虑,但也颇为不知如何是好。

    静默片刻后,燕双双忽然一拍桌子,道:“要不咱们就住在这里不走了,我就不信那姓张的一直不回来。”

    冯小马连忙赞同道:“不愧是师姐,我就说一准儿能想个好主意!”

    众人蓦然回神,这才仿若醒悟,竟个个称是,果真住了下来。

    张敏之之所以一直躲在宅内不肯见人,倒不是怕了那双燕镖局,而是有些事情,他实在不好交代清楚,又想不出合理的办法应对,只有将脑袋一捂,当缩头乌龟了。他眼见那双燕镖局的来人越发失去了耐性,便知道再拖下去定要出事,于是寻了个夜黑风高之时,偷偷从宅后一处小门溜走,逃出了洛阳城。

    剑笙自三月前便离开了洛阳,不知身在何方,明煊又在护送木盒回城那夜,被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所伤,眼下看来,他张家倘若想要硬扛,一时根本不好抵挡,他只好一拖再拖,避开作罢。他捂住脑袋一路逃到了城外,心里暗自思忖着,这一躲,暂时回不了洛阳城,又因走得匆忙,且害怕被发现,连个像样的马车也没乘,又不敢去住太过显眼的客栈。

    “也不知他们何时才肯罢休!”他一面暗暗埋怨着,独自躲避到洛阳城外的一座小庙,也是天公不作美,外面忽然雷雨大造,无奈之下,只好在庙里寻了个角落躲雨,暂时过夜。这处破庙常年无人,四处的角落里蜘蛛网交叉缠绕,又或偶有乞丐过夜,自是老鼠蟑螂不少,张敏之自小住惯了好地方,此刻躺在胡乱堆起的一团谷草上,只觉得浑身瘙痒,极不自在。他禁不住站起身来抖了抖身子,想缓解不知何处来的瘙痒,却不知踩到个什么,脚上一滑,差点摔了一跤。

    “什么鬼东西!”骂骂咧咧地用脚掀开地面的谷草,低头一看,才瞧见是个缺口的破碗,定是哪个过夜乞丐的东西,他心中嫌弃极了,一脚踢开,这才再次捂住身子往下躺好,仍觉得不大舒服,一个人不时在身上摸摸索索的,折腾一番后,竟觉得疲惫,不自觉睡了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