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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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末的圣彼得堡因为海风吹拂,散发出潮湿冰冷的气息。今年严冬造访,虽然离俄历的东正教圣诞节还有段时间,但这里的气温已低至零下十度,寒冷让凌晨五点的漆黑更加浓郁,街边的流浪汉躲进电话亭,不停往破烂多洞的皮大衣里塞捡来的旧报纸,专注于与寒冷抗衡的他没有注意到,有人前一秒刚刚往他遗忘在外面的铁皮饭盒里扔了几枚硬币。

    响声清脆。

    每天清晨,去往训练场地的路上,夏天都给同一个流浪汉扔同样数目的硬币,这已经成了种习惯。

    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违背,就像即便严冬,她依旧恪守时间,准时出现在训练场,打开门,推上电闸,第一个开始一天的训练。

    这时候的叶格尔尼还沉睡在梦乡里。

    然而距离奥运会还有不到百天的倒计时,让这个老人也开始拒绝温暖的被窝,每天同一时间与夏天一齐出现在训练场地。

    对夏天来说,这未必是个好消息,因为每天叶格尔尼都会带着特制的营养早餐逼她吃得一干二净。

    目前为止,这世界上只有许伊的味蕾能够适应叶格尔尼的烹饪。

    带着胃部不适的痛苦,夏天的训练从冰下热身开始。柔韧和力量的训练让她舒展开自己的身体,来适应接下冰上近乎苛刻的训练。

    “哥萨克要去多瑙河……姑娘再见……小马你快带她离开……”叶格尔尼一边哼着乌克兰民歌《哥萨克奔赴多瑙河》一边整理昨天的训练录像,声音欢快的飘来荡去,老人活像个马上要去和心上人约会的小伙子。

    “能不能换个歌?”夏天摘下耳机,听筒里面传出她短节目选曲柴可夫斯基《忧郁小夜曲》哀伤沉重的小提琴旋律。

    “我的小亲亲想听什么?”陶醉在自己歌声里的叶格尔尼完全没察觉,他哼唱的旋律太过欢快以至于和选曲冲突让夏天分神。

    “随便什么,”夏天戴上耳机,“要沉重点的。”

    就这样,训练前的热身伴随着叶格尔尼哼唱的无比沉重,堪称苦大仇深的前苏联民歌《三套车》开始了。

    能把小夜曲这种用于表白的缠绵悱恻旋律写出民族史诗范儿的,大概也只有柴可夫斯基才能做到。早在选曲刚刚敲定的时候,叶格尔尼就开始让夏天听大量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去感受其中的俄罗斯式厚重感与民族风情。

    结束热身运动的夏天开始上冰训练,叶格尔尼让她先合乐滑了一次《忧郁小夜曲》,但滑完后,他却一改平常的嬉笑,严肃的说道:“亲爱的宝贝,你觉得圣彼得堡是个什么样的城市?”

    “是俄罗斯最‘欧洲’的城市。”夏天想也没想的回答。

    “不,那是你还不了解它,就像你还不能体会到柴可夫斯基和他的《忧郁小夜曲》的灵魂。”

    夏天看着一反常态的叶格尔尼,沉默又疑惑。

    “这是一个矛盾的城市,宝贝,圣彼得堡是最俄罗斯的城市,因为俄罗斯就是一个矛盾的国家,这里的一切都是矛盾的、挣扎的,你看这国徽,双头鹰,一个躯体两个头的猛禽,挣扎着向两个方向用力,是的没错,痛苦、挣扎、矛盾已经深入了俄罗斯文化的灵魂,所有成功的俄罗斯艺术家都理解这一点并把这些情绪融汇到他们的作品里,文学家和诗人用文字,作曲家用音符,画家用自己的笔和色彩,而你呢?你要用身体,你就是双头鹰,长着东方脸蛋却用俄罗斯思维思考问题的矛盾体,为什么我要选择这个做你的曲目,因为只有你,只有你能展示这种矛盾,把俄罗斯的精神,把柴可夫斯基要表达的痛苦与忧郁带到奥运会上,带到世界眼前,让他们感慨‘啊,就是这样,这是俄罗斯的风格,没错’,听起来很简单是吗?不,这很难,相信我这比你以前要应付的都难得多,但我相信你,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相信你,虽然它还不够好,但你能做到的不是吗?答应我你一定会做到。”

    叶格尔尼在冰场边来回走动,双手不停胡乱做动作,直到最后停下来,炽热的目光仿佛要在夏天被深深震撼的脸上烫出窟窿。

    日复一日枯燥的训练,即使夏天,也会偶尔感觉到厌烦,但叶格尔尼就是这样神奇的教练,他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点燃她隐忍的热情,让她变成燃烧的一簇明亮火焰。

    “那还用说。”夏天式的简洁回答,笃定干脆,不需要多余的承诺,她转身戴上耳机开始新一轮训练,而这时,漫长的冬日清晨黑夜依旧,仍旧不见天光破云。

    没有人讨厌瓦伦蒂娜,这是密歇根大学冰上训练场里人人都认可的事情。

    即使排除掉隔壁场地垂涎瓦伦蒂娜美貌的不明真相的冰球男队员,大部分了解她的人也都爱她在训练时散发出的热情洋溢,爱她大汗淋漓时粉红的脸蛋,爱她大笑时弯如弦月的眼角。

    “嗨!埃文!看到我刚刚的阿克谢尔三周了吗!”

    刚完成一个高质量跳跃的瓦伦蒂娜向正在练习滑行的埃文用力挥着拳头,尽管训练已经进行了三个小时,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精力充沛。

    “看到了,”埃文灿烂的笑着,擦了擦头上的汗,“简直酷到阿拉斯加。”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瓦伦蒂娜笑的弯没了眼睛,“四大洲的时候要是我能跳出刚才的质量,一定甩风扇10分!”

    “一定是这样。”埃文配合说道。

    “对!就是这样!”瓦伦蒂娜为自己挥拳加油。

    “瓦莱!”亚历山大教练在场边指着自己的手表大喊,“到形体训练时间了,现在下冰。”

    瞬间,意气风发的瓦伦蒂娜干瘪了下来,仿佛被放了气的气球,表情从兴奋到沉重,滑着灌了铅一样的步子,挪到场边,一边嘟囔一边慢吞吞的脱冰鞋:“我要是国际滑联官员,就取消节目内容分……”

    虽然嘴上抱怨,但瓦伦蒂娜自己也清楚,自己自由滑选曲可是圣桑的《天鹅》,没有优雅的身姿,怎么能在奥运赛场演绎出最动人的高雅。

    但话虽如此,形体训练实在是所有训练里最糟糕的一个!仅次于滑行训练!

    瓦伦蒂娜换好芭蕾训练服,紫色与黑色让她本就颀长的身形更加优美,在通往室内训练楼的路上,吸引了无数异性炽烈、同性艳羡的目光。

    只看外表,没人说瓦伦蒂娜阿克曼不是淑女。

    亚历山大教练曾经说过,大概是在五月花号上发生了基因突变,以至于瓦莱的祖上纯正的英国血统后来和美洲大陆风情地貌结合,生出了她这头荒原上的北美野牛。

    密歇根虽然到了冬天,但瓦莱仗着路程短怕麻烦,只穿着芭蕾训练服走在走廊间,她低着头思索刚才的跳跃技术要怎么在后半程发挥出来才最合算,地上一片阴影越来越大,她停下脚步,转身,看见一个穿着密歇根大学橄榄球队队服的阳光小伙子站在自己身后。

    “嗨!美人!你叫瓦伦蒂娜是吗……不,我是说,我听说你叫这个名字……”雀斑被因为紧张而充血发红的脸衬托的更明显,男生用力挠头渴望摆脱焦虑,而他身后队友们的窃笑却让他更加手足无措。

    “没错,我叫瓦伦蒂娜。”瓦莱越过男生肩膀,看到后面那群穿着同样衣服的橄榄球队员。

    “我是橄榄球队的乔伊,你可以叫我乔……当然叫我乔伊也可以……你喜欢怎么叫都行……我是四分卫……替补……不过也是四分卫,你懂橄榄球吧,四分卫很重要的。”乔伊已经开始语无伦次。

    “你找我有事?是要签名吗?还是约我出去?”瓦伦蒂娜驾轻就熟的露出笑容,这一笑让乔伊心如鹿撞,喉结动了四次才说出话来:“对……你周末有时间吗……就下午……看场电影……不!随便吃点什么……总之……你有时间吗……”

    “没有,我要训练。”瓦伦蒂娜保持姣好的笑容,教练说,日常生活中她必须也是个有礼貌的淑女。

    但后面队员们放肆的笑声激怒了她,又是这样,怂恿新人约她,然后看着不知情的新人被拒绝,这些混-蛋!

    “好……好吧……”

    “等等!好像这周六晚上教练不在,你挑个地方吧!”

    刚经历了从地狱到天堂的乔伊张大嘴几乎兴奋的喘不上气,而他身后使坏的队友们则惊讶的合不上嘴。

    瓦伦蒂娜忽然开口:“能借一下你的头盔吗?”

    “好……好的!你要你喜欢……什么都……”

    “滚吧!混-蛋!”

    不等乔伊反应过来,他的头盔已经到了瓦莱手上,并且在她让人惊恐的臂力下形成抛物线,狠狠的甩到他身后队友们组成的人群中。

    被砸到的几个人发出哀嚎,拽倒了身边其他人,顿时十几个身材壮硕的运动员倒在地上滚作一团,场面混乱不堪。

    “下次别再跟老娘玩花样!”瓦伦蒂娜用紧握的拳头示威,忽然,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如果被教练看到也许会加练好几个小时的舞蹈,马上她便恢复端庄高雅的姿态,轻轻拉了拉芭蕾训练服的下摆,对已经吓傻的乔伊颔首微笑,“那么周六晚校门前见。”

    迈着天鹅一样典雅的步伐,她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也许和男生约会能让你更女人一些!

    瓦伦蒂娜记得亚历山大教练在她成功跳出后外点冰四周跳时叹气说的话,如果是为了冠军的梦想,耽误一个晚上训练和男生约会吃饭寻找天鹅一般女人的味道,似乎也不是坏事。

    不就是女人味,像曼巴那样扭成一团就好了!

    奥运会上,必须让小粉和风扇见识到我的厉害!

    越想越兴奋的瓦伦蒂娜得意忘形,她豪迈地推开舞蹈室的门,却因为粗鲁的动作被亚历山大教练看见,罚了她多做一个小时的基础舞蹈训练。

    “我要是国际滑联官员,就取消节目内容分……”

    “瓦莱你在说什么?”叶格尔尼教练看向一脸沮丧嘟嘟囔囔的瓦莱。

    “没!教练我什么也没说!”瓦伦蒂娜瞬间绽开笑容,八颗雪白的牙齿好像都闪着光亮。

    亚历山大霍尔笑着摇摇头,他看向自己的学生,刚才还粗野不堪,而当音乐响起,几个芭蕾的标准身位后,阳光扫过,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天鹅的幻影,雪白神圣,沐浴着天国般的光彩。

    仿佛回到十六岁,伊维特站在巴黎体育场新浇的冰场边,这里是她第一次参加全国成年赛的地方,是她梦想起航的船坞。

    那个梦幻的十六岁,最终还是离她远去,带着无数荣誉和惊艳,消失无踪。

    “兰波教练,”帮助她打理日常训练事宜的助理教练打断她的思路,递给她一个笔记本电脑,“这是中国那边传回的视频,何今天的合乐。”

    冰场上,兰波俱乐部的少年组孩子们正在为比赛热身,赛场边,伊维特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就坐,笔记本电脑平稳放在腿上,她轻轻点击播放。

    她的十六岁,在画面中复活了。

    是的,她的十六岁,一曲李斯特的《降e大调第一号钢琴协奏曲》被她滑的野心勃勃,闪耀在青年组的公主成为成年组当之无愧的女皇。

    是啊,当年,她也被叫过公主。

    “你觉得她滑李斯特像我吗?”伊维特盯着屏幕,问身边已经看得出神的助理教练。

    助理教练以前就是她团队的一员,自然了解伊维特的风格,她从神驰中收回目光,笑的有点涣散,“一点都不像,但是……她滑好了你曾经最想滑的曲子。”

    “不像,她比我优秀,看来这些年的不甘心,我还是要承认这一点。”伊维特扣上了电脑。

    《鬼火》是她一直渴望展现的节目,然而直到退役前,她都认为自己不能展示出这曲子的精髓。

    “既然不能,我就不滑。”

    完美主义如她,自然有自己固执的资本。

    伊维特还记得自己和教练说这话时心中所想,她滑不出的,恐怕也没人滑得出来,既然这样,就让她心中王冠顶端的宝石永远孤独的闪耀也好。

    所以当她决定让何翩然在奥运赛季滑《鬼火》的时候,所有她身边的人都是震惊的。

    只有一次的青春,自己是在何翩然身上寻找延续吗?伊维特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毕竟看着何翩然站在冰场上时,总能让她回忆起自己的过往,那时她也还年轻,没有伤病,拥有技巧与美感,是人们心中独一无二的冰上女王。

    然而毕竟时光无情,收割岁月,留下的是果实还是荒芜,无人知晓。

    “何恢复的真好,这是你想要的效果吗?这是你想要的《鬼火》吗?天啊,太可怕了,想到要在奥运会上看到这样的节目,我已经开始起鸡皮疙瘩了。”助理教练还沉浸在方才的经验中。

    伊维特笑着看她花痴的表情,说道:“你会这样说,是因为还没看到她的《堂吉诃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