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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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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三十下午,街道上异乎寻常的冷清,整个城市车辆也骤减不少,人流量更是不及平时的三分之一,但阳光出奇的好,冬日里的阳光照在身上,犹如春日。只可惜这样的阳光配上稀稀拉拉三两的人,不知为何,却有种败落颓丧的错觉。王铮把手插进口袋里,半垂着头,默默走路,不远处有还没收摊的花农,守着几株凋零的桃花,和几盆垂头丧气的金桔,同样耷拉着脑袋,见到王铮也没招呼卖花,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他走过去。

    阳光倾泻如注,桃花瓣近似白色,那些原该妆点的粉,在阳光下,仿佛褪尽了一般。

    两三年前,王铮接了两个成人高考补习学校的工作,一个上一三五,一个上二四六,每天忙得昏头转向,一天下来,能够入睡成为生活中最幸福一件事。有一天晚上,人已经到了,却突然被其中一所学校通知停课,他像逃课的学生一样雀跃兴奋,赶紧跑回家,在楼下买了一张盗版光碟和啤酒,一边喝几块钱一罐的珠江纯生,一边扫着电视荧幕。这时,他才发现这是一部灾难片,讲的是整个城市被某种可怕病毒的侵入,人变成可怕的夜行怪物,吞噬同类的血肉。整个城市只有白天才是安全的,主人公开着越野车,穿过丛林一样的废弃高楼大厦,拿着□□打猎。

    烈日当空,但熟悉的城市里空无一人。

    王铮突然就觉得,这是所有的感觉中,最令他深深厌恶的一种。

    看着电影的时候,一种一个人要孤零零死去的恐惧拖住了他,他突然很想打电话给某个人,想找个人说句话,想问一下对方在做什么。那个时候,他未必真想具体说什么,他只是想确定自己所在的世界有熟知自己的人活着,确认自己不是独自一人。这个欲望在酒精作用下如此强烈,于是,他打开手机,翻看通信录,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判断记录在上面的每一个名字,犹如审查一样在脑海里过滤这个人的资料,是否能够说一句这样莫名其妙,问候不像问候的话而不必承担风险。

    但他没有可以那样打电话的人。

    在王铮有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拨了一个号码,他听到对方接通了,听到那一声低沉醇厚的“喂,哪位”时,王铮突然醒悟,原来自己拨打的,是李天阳的电话。

    他仿佛被吓到那样赶紧掐了电话,这么做还不够,他索性关了机,然后拿出电池,然后惊魂未定一样大口喘气,按着心脏,感觉那种窒息一样的痛苦掐住咽喉,再极其缓慢地,消散。

    那个时候他已经离开李天阳所在的城市,换了电话号码,换了发型,第一次置办自己的房子,第一次自己养活自己,第一次自己为自己谋前途,他压力很大,每天睡不到六小时,他觉得自己从没有活得这么真实过,真实得鄙陋,但也真实得踏实。偶尔想起李天阳,他还挺心平气和,没有怨怒,也没有憎恶,更加没有眷恋和思念。在那个电话打通之前,他甚至还觉得,那个人对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意义。

    但那个电话却打了,王铮身上所有被压抑的感觉突然间找到了突破口,一下子全涌了出来,他扭大电视机的声音,在主人公完成自己的英雄传奇的凯旋般悲壮的声音中,泪流满面,哭得哽咽难言。

    这是他唯一一次回应李天阳背叛的眼泪,像要把所有感觉挤出体外一样,用尽全力地啜泣哽噎。

    泪水从脸上滴到茶几上,他谨慎地用纸巾擦拭掉,以免弄花上面漂亮的玻璃刻纹。

    然后,他爬起来,给自己煮了一碗内容丰富,做工复杂的汤面。

    他先调酱,用高压锅煨一大块红烧肉,再熟练地用菜刀在砧板上切木耳、蛋饼、粉丝、海米等东西,等肉熟了捞出来放凉了,再切成薄薄一片片,这时候另一口锅里的水烧开,他将雪白的面条扔进去,煮的同时细心谨慎地搅动,等火候差不多了再捞出来。

    吃面条的同时,王铮冷静地想,原来自己还是从李天阳那件事中,备受损害。

    那是一种真正的损害,不是寻常人所说的伤心失意那么简单,它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心脏部位有看不见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巨大伤口,它一直在溃烂,拒绝愈合,而因为受创面积过大,靠王铮一个人,根本没办法令它痊愈。

    年复一年,他没有办法,只能带着这个伤口继续活着,久而久之,伤口就如身上的勋章,怪诞而妖冶,有时候低下头去,仿佛还能感觉它咧开嘴古怪地发笑。

    也许,这世上真有许多值得发笑的东西,只是王铮明白,自己太当真,总也没办法跟周围许多人那样,把生活当成一种娱乐,然后再娱乐地生活。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从口袋里将手掏出来,漫不经心地掏出钱,买下花农摊上最后一株大桃花,花开得太茂盛,稍微一碰,已经纷纷扬扬,掉下许多花瓣。

    王铮举着这株桃花,慢慢往前走。

    堂哥住的小区不算差,可在这座遍地是有钱人的城市里,也只能勉强算是中档。王铮有他们家的钥匙,此时掏出来开了楼下大门,进了电梯间,按了楼层号码,在电梯徐徐上升的当口,他疲惫地闭了闭眼,猛然瞥见自己在不锈钢钢板上的影子,扭曲而苍白。

    王铮觉得新年应该笑一笑,他咧开嘴,举着桃花出了电梯,按了门铃,他做好准备,呆会一定要微笑,给哥哥嫂嫂拜年,给小君君发红包,然后尽职烧一桌好菜。

    门立即就被打开,出来的人却让王铮脸上的笑立即扫了个一干二净。

    居然是李天阳。

    他看到王铮,脸上浮现高兴的笑容,说:“你可算来了,怎么这么久,还买了桃花啊,真是的,告诉我一声我去买得了,举着多麻烦……”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王铮手里的桃花,登时便反客为主。

    王铮看着他,最初的惊诧过后,忽然涌上一阵淡淡的哀伤。像这样迎他进门的李天阳,在记忆中,可是一次也没有,即使是在两人关系最好的时候,从来也是他早早站在玄关前,替李天阳开门,接过他手里的包,再把拖鞋递过去。

    接下来是什么?无非嘘寒问暖,无非是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他高兴了,自己就如被夸奖的小学生一样,话也多了,眉眼也轻活了;他若是沉着脸,那自己必定压着嗓子,放轻脚步,唯恐惹他心烦。

    那个时候,可真是像个娘们啊,怪不得李天阳不稀罕,连自己回想起,也觉得深感厌恶。

    只是,没人知道,他根本不会其他的方式,他那个时候太年轻,对感情理解得太单一,没人教过他,殷勤久了就变成唠叨,对一个人小心过了头,终究出丑的那个,是自己。

    王铮想这些的时候,李天阳递过来一双拖鞋,柔声说:“来,换上,南边屋里没暖气,你还是套这双棉的,省得脚冷到。”

    王铮微微一愣,接过穿了,点点头算是致谢,然后,他径直越过李天阳,往屋里走去,扬声说:“哥,嫂子,君君,我来了。”

    没人应答,家里有些冷清,王铮四下看了看,果然没人。他狐疑地转过身,看着李天阳,问:“他们呢?”

    “你哥带着老婆孩子,在旁边酒楼定了位,先过去了。我在这等你……”

    王铮皱皱眉头,摇头说:“那是我的错了,我来晚了,来不及做饭,这顿算我请吧,哪家酒楼,不行,我得给我嫂子打电话。”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正要拨号,李天阳一马上去,按住他的电话,低声说:“别打,是我,我恳请你哥哥嫂子给我几分钟,借个地方单独跟你聊两句,小铮,你别生气,好吗?”

    他的声音只要愿意,能轻易给人一种真挚之感,仿佛眼前此人正掏心掏肺与你交谈,这是李天阳与生俱来的本事,所以他出去谈生意做买卖,经常能旗开得胜,也是得益于别人很容易对他产生莫名其妙的好感。王铮看着他的脸,像寻找蛛丝马迹的证据一样,连他脸上一点细微的皱褶都不放过,然后,他点点头,坐在单人沙发上,说:“谈吧。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李天阳表情中现出一丝狼狈,他自嘲一笑,随后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了叼嘴里,王铮敲敲桌子,说:“给我一根。”

    “什么?”李天阳问。

    “我也想抽烟。”王铮问,“要一根来很过分?”

    “不是,你以前都不抽烟……”李天阳匆忙地说,把烟盒递过去,想想直接抽出一根,拿给王铮,王铮接了,含在嘴里,李天阳举过打火机,王铮侧过头,就着他的手点燃了烟,深深吸了一口,感受到尼古丁从肺部盘旋了一通,再徐徐吐出。

    “真爽,怪不得我有个朋友,从十五岁开始,每天得抽两包。”王铮从茶几下摸出烟灰缸,放在他跟李天阳两人跟前,感叹说,“确实不错。”

    李天阳有些迷惑地看着他,哑声说:“小铮,你变了不少。”

    “不变不行啊,再说了,没人能一成不变。”王铮淡淡地回答,又深深吸了一口烟,随口问,“你生意还行?”

    “挺好的,这几年又多做了两个品牌的代理。”李天阳说,“小公司,用的也还是那几个老人。”

    “那恭喜了。”王铮说,“我第一本学术专著大概过完年会出版。”

    “太好了,我真为你骄傲,”李天阳呵呵低笑,说,“好好干,你肯定能成就斐然的。”

    谈话陷入冷场,王铮陷入自己的思绪中默不作声,李天阳有心打破僵局,却生怕一句话不对,又惹恼了王铮,过了一会,才小心地说:“这次在g市谈的生意都还挺好,我给自己放个假,就呆这边,节后再回去,如果这边发展前景好,以后可能把公司搬过来也不一定……”

    “呆这么久,你家里人不反对?”王铮弹了弹烟灰,随意地问。

    李天阳却一下坐直了身子,犹如宣告一样认真地说:“我爸妈今年在加拿大我姐那过,不回来,我孤家寡人的,好不容易见到你,当然想多呆两天。”他目光专注地看着王铮,说:“小铮,如果我不是独身,我不会那么厚脸皮出现在你面前,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是啊,你不喜欢撒谎,不喜欢欺骗自己,不喜欢违背自己内心的意愿,这些我都记得。你知道我怎么看你的吗?”王铮看着他,口气平淡地问。

    李天阳有点头皮发麻,他伸直腰板,粗声说:“你觉得我不地道,不值得你信任。你觉着我朝三暮四,人靠不住。你心里头骂我恨我,或许还瞧不起我,我都知道。”

    王铮有些不堪重负一般缩了缩肩膀,摇头说:“你错了,我看你想的不是人品,我想的是,你真走运。”

    “什么?”

    “你真走运,真的,你总能按着自己的意愿来过日子,你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胆识,但是李天阳,我必须明白跟你说一句,这一次我不管你的意愿是什么,但我绝对不会让它影响到我的生活。”

    “小铮,你多虑了。”李天阳深深吸了一口烟,在烟灰缸里狠狠掐灭它,说,“我不会,也没那个资格影响你的生活,我呆在这,只是想跟你道歉,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真的,我真心诚意向你道歉。你要打我骂我,怎么着我都成,只要你能消气,我不求别的,我就求你能出了心里头那口气,往后的事咱们另说,毕竟谁也不知道是不是?”

    他的眼圈有些发红,接着说:“我这几年想起来,就觉得不安生,这辈子没干过的混账事,都对你一个人干了。我对不住你,我很后悔,我真后悔,有时候想起你,整宿都睡不着。闭上眼全是你看着我的眼神。那么亮,亮得我心里头晃得慌。你那时候那么小,明明是我的错,却要你承担那些后果。你走以后,我到处找人打听你,就是不敢来见你,你不知道,我那天看到你,看到你这么瘦,我心里都跟猫抓似的,那个难受……”他顿了顿,强笑说,“不说了,反正往后我会照顾你,你父母那边,我会帮你,我去跟俩位老人负荆请罪,我去求他们让你回家,要打要骂都冲我来,我再也不会让你……”

    “别说了!”王铮手神经质地颤抖,他猛地掐灭烟,握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这不关你的事,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