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 90 章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不朽凡人

一秒记住【笔趣看 www.biqukan.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九十章

    李斯年与程彦对视一眼, 从彼此眸中看到了疑惑。

    月下香,是他记事起便开始用的一款熏香。

    调弄熏香的方法并不是凌虚子教他的。

    凌虚子很忙,时不时要闭关,除却教他一些东西外,甚少与他相见,只扔给他一堆书, 让他自己去琢磨, 遇到不明白的问题时, 便记录下来,等下次去见凌虚子的时候, 再问凌虚子。

    月下香,是母亲最喜欢的香。

    母亲虽然喜欢, 却不知道如何调弄, 他便自告奋勇,说自己学了来,以后制香母亲。

    母亲很开心, 摸着他的头, 说她很是期待。

    可月下香上古便失传了, 他翻遍了古籍,也不得其法, 后来问了凌虚子, 凌虚子丢给他一本书,书里并没有记录如何调制月下香,只是有着各种香料相生相克的知识。

    他便从这些相生相克的文字中, 慢慢悟出来了月下香。

    年幼的他终于调出了月下香,兴冲冲地等着母亲的到来。

    那日他等了许久,才等到母亲,母亲神情有些恍惚,与他说话总是心不在焉的,甚至连他身上用了她最喜欢的月下香她都不曾闻出来。

    他知道自己与父亲的身世颇为敏感,拖累母亲被家族不喜,从几乎能与天家公主持平的金尊玉贵的世家女,成了进宫一次都非常困难的普通女子,与他一样,受尽世人冷眼。

    他以为母亲受了旁人奚落,面上便带了几分来,便没有说月下香的事情,只想尽一切办法哄母亲开心。

    可母亲却再也没有开心起来。

    越发哀愁,也越发消瘦,他身上带着月下香的清幽香气,母亲也不曾发觉,他调制出月下香的事情,自然没机会向母亲说出口。

    后来母亲死了,消息传来时,他打翻了手中调制着的月下香。

    他一连数日没再去碰月下香。

    某日他想把关于月下香的东西全部丢了,然而当熏香点燃,遗世独立的香气萦绕在他身边时,他突然又有些下不去手。

    最后他终究没将月下香丢了。

    日日用着,就好像母亲仍在他身边一样。

    李斯年轻啜一口茶,去年梅花上的雪水冲的茶带着浅浅的梅的清香。

    李斯年抬眉,平静看着面前须发皆白的郑公,淡淡道:“此香是我自己所调制。”

    郑公眉头深皱,拧成一个川字,道:“据我所知,月下香失传多年,无数人想寻月下香而不得其法,你自幼养在三清殿,怎会调制这般珍贵的熏香?”

    说到这,郑公声音微顿,试探着道:“可是你的师父凌虚子仙长传授于你的?”

    李斯年眉头轻动,指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杯,道:“此香虽然珍贵,但并非不可得。”

    “亡母颇为喜欢此香,我年幼之际,为哄亡母开心,寻遍了古籍,试遍了千种方法,终于成功调制出月下香,并非他人所传授。”

    郑公眸中闪过一抹疑惑。

    宁王再怎么被天子猜忌,但终归是天家子孙,他死去的时候,自有天家宗正检查尸首,查明死因,记录在案。

    他虽然因宁王娶谢家女的事情对宁王极度失望,但当宁王被大火烧死的消息传来时,他心中还是生了波澜,派心腹之人去查看宁王的尸首。

    他不相信,那般惊才绝艳的一个人,竟然死在了女人手中。

    可心腹看完之后来报,说宁王的的确确死了。

    他仍是不信,冒着风霜,亲自去了宁王与谢家女住的宅院。

    大火将每一处都舔尽了,那个清凌盛气的俊美若天神的男子,被烧成了一团黑炭。

    他不相信那是宁王尸首,直到宗正从辨不出模样的尸体上找到一枚玉佩,擦去玉佩上的焦灰,将玉佩交到他手里。

    他摸着灼手玉佩,终于信了宁王的确死了的事实——这枚玉佩是梁王传下来的,代表着梁王一脉的身份,宁王往日里爱重得很,哪怕丢了性命,都不会将这块玉佩丢了。

    宗正拍了拍他的肩,叹息道:“郑公,节哀。”

    他将玉佩还给宗正,一言不发离开。

    天空中飘着小雪,街边似乎有女子低低的哭泣声传来,他淡淡瞧去,是宁王娶的妻子,谢家女。

    他看着谢家女哭到不可自制,丝毫没有世家女们悲喜不乱分寸的从容,他冷笑一声,讥讽道:“你杀死了他,还会为他伤心?”

    他在来的路上,听心腹向他说了宁王的死因,说是宁王这年间与谢家女的感情出了问题,火是谢家女放的,为的是烧死宁王。

    宁王虽然是天家之后,寻常人害他便是藐视天威,要株连三族的存在,可天子日日盼着宁王早死,谢家女又出身谢家,哪怕因嫁了宁王被家族不喜,谢家也不会任由宗正依法处置,要了她的性命。

    故而宗正应付了事,胡乱处理了宁王的死因。

    可宁王那般聪明的一个人,谢家女心思又浅,以他的精明,怎会不知谢家女要杀他的事情?

    宁王是自愿死在谢家女手上的。

    郑公道:“愚不可及。”

    也不知这一声愚不可及,是说宁王,还是说郑家女。

    谢家女听此一怔,哭得更凄凉了。

    往事涌上心头,郑公有一瞬的恍惚。

    那个女人害死了宁王,竟还喜欢着宁王最爱的月下香?

    当真是不知所谓。

    郑公垂眸饮茶,道:“你的母亲喜欢月下香?”

    李斯年颔首,敏锐地捕捉到郑公敛去的眼底的嘲讽之意。

    “听郑公之意,郑公也颇为喜欢月下香?”

    程彦问道。

    郑公道:“倒不是喜欢,而是闻到这个香,便想起一位故人来。”

    程彦看了看李斯年,又问道:“敢问郑公,那位故人是?”

    郑公的目光落在李斯年身上。

    李斯年像极了死去的宁王,只是少了宁王华满京都的年少锐气。

    宁王更是像一把出鞘的剑,清凌凌的盛气似骄阳,望之能将人的眼灼伤。

    而李斯年更为内敛温润,身坐轮椅,肩披雪白狐皮大氅,微露着积冰色的衣角,清风拂面,飘飘然若九天之上的谪仙。

    郑公便收回了目光。

    面容再怎么像,气质却浑然不同,而芯子里,更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早就死了,死在漏洞百出的手法上。

    郑公道:“李郎君的父亲,宁王殿下。”

    程彦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去看李斯年。

    李斯年虽然极少向她提起自己的父母,但从那些只字片语中,她也能感觉得到,李斯年生平最恨的,便是自己的父亲。

    而今他最喜欢的熏香,竟是他的父亲也喜欢的,恨屋及乌的情况下,只怕李斯年连带着将自己身上用惯了的月下香也一并恨了去。

    程彦的声音变了味:“宁王也会制月下香?”

    郑公含了一口茶,道:“不错。”

    “他虽然会制月下香,但不大用香。”

    程彦听此,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喜欢用香便好,若是宁王身上也带着月下香,以李斯年对宁王的讨厌,联想自己身上的月下香,只会恶心到不行。

    郑公的声音仍在继续:“他喜欢将香送人。”

    “当年他便是用一盒月下香,叩响了郑家的大门。”

    听到这,程彦面色有些古怪。

    宁王喜欢送人月下香,而李斯年的母亲最喜欢的便是月下香,这月下香,大抵是宁王送与李斯年母亲的定情之物。

    李斯年的母亲爱极了月下香,宁王又会制香,然而李斯年的母亲身上却无月下香可用,由此可见宁王对李斯年母亲的态度。

    若是真心爱极了那个人,又怎会连三五枚月下香都不愿意赠她?

    程彦忽而有些明白,李斯年对宁王的刻骨恨意——宁王是负了谢家女的。

    东风吹又来,撩起李斯年鬂间未曾束起的发,他肩上的狐皮大氅随着东风轻轻摆动,越发衬得他身材消瘦,遗世独立。

    是遗世独立,便是孤寂无比。

    有那么一瞬间,程彦很想抱抱面前永远冷静自持的少年。

    程彦伸出了手,丝毫不顾忌屋里仍有着郑公林修然与郑余三人,将李斯年的手握在手中。

    李斯年的身体并不算好,体温也比寻常人低上一些,到了寒冷冬日,他的手永远是凉的。

    程彦紧紧握着李斯年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将他一贯微凉的手指暖热。

    李斯年向她看来,她回以灿烂小脸。

    窗外积雪自梅花上滑落,无声落在地上。

    腊雪红梅,乃是冬日里最美的场景。

    李斯年映着雪景,眼底的雾霾慢慢淡去。

    李斯年与程彦关系的亲密并非秘密,在座众人无不知晓。

    但知道是一回事,当面看到二人手拉手是另外一回事。

    郑余长眉轻动,心中念了一句年轻真好。

    林修然不自然地别开了眼,心中直说程彦伤风败俗,不知廉耻,若他林家的女儿在此,断然做不出这等丑事。

    郑公见二人手指交握,眼底却是含了一缕笑意。

    这便对了。

    上天终于垂怜了他一次。

    李斯年像极了宁王,却也不像宁王,他有着与宁王一样的经天纬地之才,也有着与宁王一样的儿女情长,却没有宁王的被情所困,断送未来,断送身家性命。

    李斯年身边的安宁翁主,是他人生路上的启明灯,安宁翁主在,李斯年便永远不会意志消沉,如宁王一般,一世英名,毁于女人之手。

    想起宁王,郑公一声叹息。

    屋中一时无话,郑公静默片刻,又问李斯年:“敢问郎君,这个月下香,当真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并无他人指导?”

    他总觉得,那个心有丘壑、不甘庸碌一生的宁王,而今还活着。

    李斯年眸光轻转。

    怎会没人指导?

    凌虚子丢给他的那本书,虽没有月下香的调制方法,却告诉了他各种香料的相生相克,让他从中悟出了调制月下香的法子。

    李斯年想起前几日凌虚子交代的话,让他不要在见郑公的时候使用月下香。

    凌虚子,月下香,宁王。

    李斯年眸光骤冷,便感觉到掌心程彦传来的温度。

    温暖,阳光,似乎还带着程彦身上特有的甜香。

    李斯年垂眸,敛去眸中冷色。

    李斯年再抬头,眸中已恢复往日的风轻云淡,浅浅一笑,对郑公道:“并无他人指导。”

    若凌虚子是假死偷生的宁王,那他丝毫不介意让他再死一次。

    郑公面上满是失望之色。

    郑余见了,起身给郑公添茶,唤了一声:“父亲。”

    郑公回神,接过郑余递过来的茶。

    罢了,都过去了,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宁王辜负他至此,让他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他又何须对他的生死执着?

    眼下最为重要的,是李斯年的身体。

    杨奇文认罪伏法后,李斯年之名传遍天下,经此一事,他知道李斯年的能力丝毫不压于其父宁王,他又是活了近百年的人,眼光最是毒辣,与李斯年相处的这会儿功夫,他便瞧得出来,李斯年隐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不再怀疑李斯年有没有能力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大夏,他只怀疑李斯年的身体,能不能够走得上那个位置。

    郑公看向李斯年的目光向下,打量着他被衣摆盖着的双腿。

    如今虽是正月初春,可凛冬的寒气尚未散去,世人衣着颇厚,李斯年也不例外,又加上他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郑公瞧了半日,也瞧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郑公捋了捋胡须,问道:“郎君这双腿,可是天残?”

    若是天残,那便坏了——下半身都没知觉了,如何行得了那种事情?

    一个生不来孩子的男人,纵然他举郑家满门之力扶持,众多朝臣也不会让李斯年走上那个位置。

    身为天子,最重要的不是出身,甚至不是能力,而是身体。

    天子无后,国本不稳,社稷动荡,民心不安,而大夏,又是一个夺嫡极为惨烈的王朝,一个没有子嗣的天子,远比一个平庸的君主带来的危害还要多。

    郑公看着李斯年的腿,眉头深皱。

    不止郑公紧张着李斯年的腿,郑余与林修然更为紧张。

    当年的长公主留李斯年一命,除却凌虚子的相保外,还有另外一个颇为重要的原因——李斯年是个残疾,自小便要做轮椅的那种。

    没有子嗣,便没有未来,更掀不起什么风浪,梁王一脉与谢家人的血液,迟早要断在他手里,长公主自然乐意卖凌虚子这个情面,尽屠谢家满门,却留下了李斯年。

    而天子李泓之所以同意程彦与李斯年的婚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程彦与李斯年生不来孩子,没有孩子,哪怕争来了皇位,百年之后,还是要将皇位传给李泓的后人。

    既是如此,李泓何不成全了程彦与李斯年,自己落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还避免程彦另嫁他人,与夫家联合,成为皇权的隐患。

    李斯年的眸光扫过众人关切的面容,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腿。

    而后轻轻一笑,从轮椅上起身,在众人满是惊讶的目光中,在屋内缓缓度步。

    天残是不可能的,他还想与他的小翁主生上三五个孩子,有像小翁主的,有像他的,有像他们二人的。

    他的小翁主在笑,孩子们在闹,他垂眸浅笑,听着窗外的枝头鸟叫。

    李斯年道:“坐轮椅,是凌虚子要求的。”

    想起他相处了十几年的凌虚子很有可能是他那假死偷生的父亲时,他眸中便闪过一抹不虞之色,声音也带了几分春日的寒气:“我为梁王之后,不被天家所容,身上又流着谢家人的血,只能出此下策。”

    林修然松了一口气,捧起桌上郑余沏的新茶,一饮而尽。

    郑公捻了捻胡须,颇为欣慰,道:“如此甚好。”

    郑公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

    他想问的,想知道的,已经全部问完了,剩下的,便是郑余与李斯年的事情了。

    郑余会意,起身对李斯年道:“听闻安宁翁主最喜芙蓉鸭,我让府中的人特意按照翁主的口味准备了几只,不知翁主愿意赏脸否?”

    父亲年龄大了,体力越发不济,能支持到现在没有咳嗽,是用参汤与熏香在吊着。

    而今形势不明朗,她不能让旁人瞧出了父亲的身体。

    程彦笑道:“郑夫人有心了。”

    众人跟着郑余出了屋,穿过九曲回廊,绕过假山花草,一路来到花厅。

    貌美的丫鬟们早已摆好了饭菜,见郑余领着众人过来,拿开了盖在饭菜上的琉璃盏。

    饭香四溢,酒气清冽。

    丫鬟们低头垂眸退下。

    大夏民风开放,没甚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况这是女子支撑门楣的郑家,更是不讲究那一套俗礼,更何况,郑余与李斯年程彦有要事相商,更是不可能分开坐。

    众人落座,郑余给众人斟酒。

    郑余年龄比程彦大上许多,程彦连忙起身。

    三杯酒落肚,郑余便说了郑家的要求:“翁主,你我同为女子,更能理解女子处事的不易。”

    “凭甚么男人能妻妾成群,出将入相,而女子哪怕才情盖世,也只能守着一个男人、守着一方小院过日子?”

    林修然不以为然。

    他最瞧不上的,便是郑家的这些抛头露面的女人们。

    他觉得女人就该如林家的女儿一般,通琴棋书画,懂诗词歌赋,温柔贤淑,为男人掌后宅,让男人无后顾之忧。

    而不是像郑家的女人一样,不仅不嫁人,还想压男人一头,若不是郑公仍在,他需要顾念郑公的面子,否则他早就骂郑余不守妇道、胡言乱语了。

    林修然闷头喝了一杯酒,只当没听到郑余的话。

    郑余继续道:“若那个男人争气,女人在外面也有几分体面,可争气的男子,又岂会甘心房中只有一个女人?他必会将莺莺燕燕摆满了屋,来满足自己的心/欲。女人在外面纵然再怎么体面,回到家中看到院子中的高矮胖瘦,再多的欢心也没了,只能整日里与人斗心眼,片刻也不能停歇。”

    “若男子不争气,在外面受了旁人的冷眼,回家便会对女人拳脚相向,以此发泄心中的怒火。”

    林修然听得频频皱眉,程彦却是听得津津有味。

    到底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郑家女郎,能力见识远超这个时代的人,在这个父权主导着的时代,便有了这样的觉悟。

    程彦接道:“这便是女人的不易了,无论男人有能力与否,受苦的都是女人。”

    李斯年眸光轻转,握了握程彦的手。

    “是么?”

    李斯年轻笑。

    程彦这才发觉自己跟着郑余一块地图炮,将李斯年也一同埋怨了去。

    “没说你。”

    程彦小小声道:“跟着你,我才不会受苦。”

    李斯年便笑了起来。

    二人的打情骂俏落在郑余与林修然眼中,郑余感慨少年少女轻动最是动人,林修然却在心中暗骂程彦不知廉耻。

    郑余道:“李郎君虽好,可九州之中,能有几人如李郎君一般?”

    “世间男儿多薄幸,值得女人托付终身者寥寥,女人若将生死荣辱系于男子之上,多是落个得非所愿遗恨而亡的下场。”

    “男女皆是父母所生,十月怀胎,一朝成人,凭甚么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又凭甚么,男子便能成就一番事业,女人只能守着一方小院度日?”

    说到这,郑余看了看程彦,道:“我看不惯这世道的规矩,今日借着三分酒意问翁主,翁主是否与我一样,同样瞧不上男主外、女主内的世道?”

    她的父亲看重李斯年,她却将宝压在程彦身上。

    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女人才懂女人。

    程彦尚未回答,林修然却终于听不下去了,重重将手中酒樽一放,冷声道:“郑余,这便你是郑家的规矩?”

    “郑公历经五朝天子,怎就教出了你这般不知所谓的女儿?”

    郑余寸步不让,道:“这便是我郑家的规矩。”

    “正是因为父亲历经五朝,才不会如你这般坐井观天的迂腐之人一般,困于男女之争。父亲教我读诗书,懂礼仪,识天下大势,唯独不曾教我卑躬屈膝迎合男人!”

    “你!”

    林修然被噎得一滞,想反驳郑余,又不知从何开口。

    大夏不提倡三从四德,女则女训,郑公这般教导郑余,实在再正常不过。

    可再怎么正常,他也觉得,女人就该在后院里打转,而不是出来与男人们抢事做。

    程彦见二人针锋相对,连忙出来打圆场,道:“大司农,请听我一言。”

    林修然不是言官,嘴皮上的功夫并不高,又自持身份,觉得与郑余继续争吵下去颇为失面子,见程彦开口,便装作不情不愿道:“翁主请讲。”

    程彦道:“大司农掌天下财政,家资颇丰。”

    在其他朝代,掌财政的官员是世人敬畏的存在,但大夏世家林立,大司农之职形同虚设,可饶是如此,林修然仍是没少敛财。

    林修然面色微尬,道:“翁主这是何意?”

    “大司农切莫多心,我这般说,是想问大司农一句,在杨奇文执掌丞相之职时,大司农的日子如何?”

    程彦轻笑着说出这句话。

    林修然道:“自是分外艰难,如履薄冰。”

    世人只道大长秋是杨奇文的敛财工具,却不知他也身受杨奇文的侵扰,可林家式微,杨奇文又是丞相,简在帝心,他只是一个大司农,怎能撼动三公之首的丞相?

    只能破财消灾买太平。

    程彦听此便笑道:“那大司农是希望杨奇文这种人掌丞相之职,自己备受欺压无处可诉,还是愿意有一个清正严明的女相爷?”

    说到这,程彦声音微顿,悠悠的目光看向郑余。

    扪心自问,她不爽男女不平的规矩很久了,可生在这个时代,在没有能力改变这个时代的规则时,只能忍气吞声度日。

    可现在不同了,她有支持她为女帝的李斯年,更有果敢刚烈的郑余极力推进男女平等,李斯年郑余如此,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当然是对这个时代说不,改变这个时代的规则。

    哪怕在父权社会打破男人的权威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稍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

    但她仍愿意去尝试。

    来人世一遭,总要留下些故事供后人传唱。

    郑余向她投来如获知己的欣喜目光。

    而另一边的林修然,心情则与郑余完全相反,道:“翁主莫要说笑了,似杨奇文那种通敌叛国之人,大夏百年也不曾出来一个。”

    “更何况,大夏的男子是死尽了吗?竟要女人来入朝为官?”

    程彦地位尊崇,他不好直接开口反驳,话题一转,又转在郑余身上——郑家的儿郎委实不争气,与死尽了没甚两样,所以郑家的女人才不得不抛头露面。

    郑家儿郎不争气是郑家不能言说的痛,郑余脸色微变,正欲开口,却见程彦向她使眼色。

    郑余心知程彦与她同为女子,只会与她站在一边,必不会让她生生受了林修然的侮辱,便压了压心头的火,满怀期待地看着程彦。

    程彦道:“生男生女,本不是世人所能决定的,大司农怎就这般笃定,林家会一直生儿郎?”

    “据我所知,大司农膝下几子,唯有林三郎身子骨强,能力也颇为不错,至于他子,庸碌至极,不提也罢。”

    这与郑家的儿郎不争气是郑家的痛一样,儿郎们庸碌无为,唯有三郎得用,也是林修然心中的一个痛。

    林修然眸中闪过一抹痛惜。

    程彦继续道:“林三郎成婚已有数年,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并无儿子,若林三郎命中无子,大司农又待如何?”

    “是过继侄子当嗣子?恕我直言,大司农所有的孙儿与儿子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林三郎,而林三郎的女儿,更是颇有其父之风。”

    林修然脸色微变。

    他如何不知三郎的女儿颇有才能?正是因为知道,他才动了将她送至李斯年身边的心思。

    可这并不代表着,他林家颓废到与郑家一般,需要女人强撑。

    他还在,三郎还在,林家便不会倒,更不需要女人抛头露面。

    “若是女子能入朝为官,林三郎的女儿绝不压于其父,甚至能比肩大司农——”

    “荒唐!”

    林修然再也听不下去,满脸通红打断程彦的话:“生不来儿子,那便一直生,三郎正当壮年,哪里就命中无子了?”

    “我林家纵然再怎么落魄,也断然不会推出女儿撑门楣!”

    程彦的话,句句戳在他的心口上。

    午夜梦回,他不是没有担心过三郎无后,林家再无出色男儿可以支撑门市,只剩下妇孺受外人欺凌。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狠狠压下了。

    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了,三郎一定会有儿子的,且是与三郎一样优秀的人,林家不会就此绝灭,必会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可程彦的话,戳破了他的幻想,同样戳破了他的担忧,让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勃然大怒的同时,还不想再与程彦相处下去。

    林修然起身便走。

    还未走出两步,身后传来李斯年凉凉的声音:“大司农。”

    李斯年的话如毒蛇在吐着信子,林修然身体一僵,脚步微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斯年才不是好说话的程彦,会跟他讲什么仁义道德,他若是将李斯年得罪了,李斯年会让他落得如杨奇文一般,不仅断送林家百年基业,更会留下万载骂名。

    “小翁主今日之言,大司农回到家中仔细斟酌一番。”

    李斯年悠悠笑道。

    李斯年这般说话,便是允许他离开了。

    如芒在背的锐利目光不再,林修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整了整衣冠,转身向众人辞行。

    林修然走后,郑余颇为不平,道:“我生平最为厌恶的,便是这般重男轻女的人。”

    “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是他林家的后人?身上没流着他林家的血?”

    程彦道:“大司农为林家家主,他的想法,也是如今世家们的普遍看法。”

    说到这,她看了看郑余,轻笑着说道:“郑夫人,咱们的路,怕是有些难走。”

    郑余道:“再怎么难走,我也要走下去。”

    她是郑家的人,为郑家生,更为郑家死,不会因为她是女人便有所改变。

    而当危难降临之际,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危险便会放过她,反而因为她是女人,她的处境会比男人更为难堪——百年世家一旦覆灭,男人是流放,女人是充入教坊。

    郑余从程彦身上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自然也投桃报李,问了程彦与李斯年心中的婚期。

    程彦道:“二月十五是个好日子。”

    郑余长眉微蹙:“二月十五?”

    距今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片刻后,郑余道:“翁主请放心,在二月十五之前,我必会让李郎君恢复身份,与翁主议亲定亲。”

    程彦轻笑,道:“那便有劳郑夫人了。”

    郑余对程彦颇为上心,府上做的芙蓉鸭极合程彦的口味。

    程彦很是喜欢,又吃了几块,方与李斯年一起离开郑府。

    春日天短,金乌西坠,月光洒满大地。

    程彦与李斯年回到三清殿的竹林。

    郑余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然答应了帮助李斯年恢复身份,又对她那般说话,她只需要静待郑余的好消息便可,无需再操心她与李斯年的婚事。

    只是她虽然不担心与李斯年的婚事,却在担心另外一件事——李斯年的父亲,宁王。

    白日里,李斯年在郑公面前只说月下香是自己研制出来的,并无他人指导,但她还是从李斯年低垂的眼睑间,发觉事情并非如此。

    李斯年恨极了负了他母亲的宁王,若凌虚子是宁王所扮,她丝毫不怀疑,李斯年会用尽一生所学,将宁王杀死在三清殿。

    可是无论凌虚子是不是宁王,现在的凌虚子,都不能死。

    凌虚子的身份太重要了,他是自大夏建/国便存在的人,他历经大夏无数风雨,仍然屹立不倒,大夏天子乃至天下万民迷茫之际,现身一语定江山。

    凌虚子的话,世人奉若神明之言,李斯年这么快便被世家们追捧,其中也有凌虚子高徒的原因。

    凌虚子不能死,哪怕他是个假的,他也得活着——她日后若想登基为女帝,还需要这位神棍出来讲两句。

    程彦倚在李斯年的胸口,斟酌许久,终于问道:“你要去找凌虚子么?”

    李斯年点头。

    天边皎月被乌云所掩,不复往日的明朗皎皎。

    程彦便从李斯年身上起来了,坐在李斯年对面,瞧着李斯年晦暗不明的脸色,问道:“你能跟我讲一讲,凌虚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李斯年眉头轻动。

    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一位极其严苛的人。

    严苛到哪怕他知道自己得益于凌虚子的庇佑,才能活在这个世上,心中却对凌虚子没有太多感激的之情。

    他与凌虚子相处多年,凌虚子从未对他笑过,更不许他唤他师父。

    凌虚子在外如得道仙人,在他面前却永远冷冽如寒霜。

    凌虚子永远高高在上,看他如蝼蚁,眼中带着轻蔑与厌恶。

    他丝毫不怀疑,若有一日自己被人打死了,凌虚子也不会多瞧他一眼,只会讥讽一笑,说一声,啧,真没本事,合该去死。

    作者有话要说:李斯年:我,美强惨_(:3∠)_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脆皮鸭 20瓶;冯小懒 16瓶;蚩子渊啊 5瓶;小苏小苏求头不秃 3瓶;狐狸悠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