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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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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攥着手腕的大手粗糙又有力。

    何丽真觉得,可能是万昆久不如此,忽然来一下,她难免会觉得紧张。

    “你先松手。”何丽真话一出口,自己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声音又轻又软,怎么听也不像是训话。

    连何丽真听着都觉得有问题了,更别说万昆,那短短一句话就像是情人间的俏皮话一样,万昆听得忍不住挑起嘴角,手掌捏了捏。

    何丽真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万昆攥着,还像擀面皮似地来回搓了搓,她脸上像烧起来了一样。

    万昆一边捏一边掂量,“你好瘦啊。”

    何丽真说:“你快松手,这像什么!”

    万昆说:“你说像啥就像啥。”

    “万昆!”

    万昆切了一声,松开手,何丽真捂着自己的手腕,说:“你下次能不能别胡闹。”

    万昆低着头,没说话。

    晚上有些凉,他还穿着一身薄薄的八分袖,头发丝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何丽真说:“你冷不冷。”

    万昆双手插着兜,转头看她,“我要说冷,你带我回家么。”

    巷子里静静的,榕树在夜色下罩出一个巨大的黑影,月光都投不下来。巷子口偶尔开过一两辆车,灯光从左到右,一闪而逝。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万昆的身体逆着光,形成一个高大又沉默的剪影。

    何丽真转过头,低声说:“来吧。”

    万昆不自觉地握紧自己的书包带,跟在何丽真身后。

    这段路走得很快,何丽真心想,只要把他刚刚的话慢慢地回忆一遍,就已经到头了。

    何丽真带万昆回到自己的家,进屋后,何丽真放下包,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出来的时候看见万昆还是刚刚那副样子,站在小厅中央,一手拉着背包带,一手插着兜,好像动都没动过。

    何丽真说:“你站着干什么?”

    万昆好似回过神,哦了一声,走到沙发旁,坐下。

    这机械化地一套动作,怎么看都像是木头人一样。何丽真觉得有点奇怪,她靠在洗手台上,说:“你怎么了?”

    万昆摇头,“没怎么。”

    “饿么。”

    沉默。

    何丽真直起身,来到冰箱旁,“想吃什么?”

    万昆低着头,看着光洁的地面,说:“我还能点么。”

    “想吃什么?”

    万昆又沉默了一会,然后低声说:“鸡蛋饼……”

    何丽真拿东西的手顿了一下,然后说了声好,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鸡蛋。

    所以说……

    何丽真一边把鸡蛋打到碗里,一边思索着身后少年人的目光。

    人和人之间,总有些事情无法共享。

    有些记忆只属于你,有些记忆只属于我。

    做好了鸡蛋饼,万昆端着盘子狂吃。何丽真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觉得这并不能说明她的厨艺水平,这只能说明他现在的饥饿程度。

    何丽真说:“工地吃不饱饭么。”

    “咳!咳咳……”

    话题有点尖锐,又有点突然,万昆一个不注意,噎了一口,把大半嘴的东西都咳了出去。他连忙站起来,把盘子放到一边,说:“我帮你收拾。”

    “坐着吧。”何丽真说,“你接着吃。”

    万昆犹豫地站在当场,何丽真拿来笤帚,看他还站着,说:“坐下啊,干嘛呢。”

    “哦。”

    万昆端着盘子,又坐了回去。

    何丽真一边扫地一边说:“工地吃不饱么。”

    万昆拿筷子戳盘子里的一块胡萝卜丁,说:“能吃饱。”

    何丽真说:“有食堂?”

    “没有。”万昆说:“工地包饭,盒饭。”

    何丽真说:“都给什么饭?”

    “三个菜,两素一肉。”

    “好吃么?”

    万昆把胡萝卜都戳烂了,随口说:“有什么好吃不好吃的,填肚子。”

    “跟胡老师他们怎么谈的。”

    “我认错了。”万昆很快地抬头看了何丽真一眼,又把目光垂下。“最后说看我表现。”

    “你要来上学么。”

    “最近不行。”万昆说,“我跟胡飞说了,我姥姥病了,很严重,我至少要把手术钱挣来。”

    何丽真说:“他同意了?”

    “他说让我叫家长来。”

    何丽真想起万昆的父亲,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会来么?”

    “会。”万昆靠在沙发上玩胡萝卜,全不在意地说:“我有办法让他来。”

    “酒吧的工作……”

    万昆的筷子停下了,两秒后,又开始接着戳,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说:“辞了。”

    何丽真点点头,弯下腰接着扫地,扫好之后把垃圾倒在废篓里,又把笤帚放回原处,擦洗手台。

    万昆又化身三岁小孩,跟胡萝卜玩的不亦乐乎。

    安静足足五六分钟后,何丽真背对着万昆,整理厨台,一边说:“要不要我给你做饭带着。”

    筷子落盘,铁筷子,敲得瓷盘叮叮铃铃响,万昆抬起头,盯着何丽真背影。

    “你说什么?”

    何丽真手里干活不停,淡淡地说:“我问你要不要带饭去工地。”

    万昆傻了一样,“怎么带?”

    何丽真放下抹布,转过头看他,说:“你的工地在哪。”

    万昆说:“辉运地产。”

    何丽真觉得这个名有点耳熟,想了想,万昆马上补充说:“在杨山路后面,离学校就两站。”

    “……”何丽真静静地看着他,万昆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头低下,不与她对视。

    “那你想要我做饭给你带么?”

    万昆把盘子放到一边,静了片刻,才低声说:“你说呢。”

    “那我现在把你明天的饭菜做出来。”

    何丽真转头够放在角落里的大米,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刚一愣神,人就被抱住了。

    “万昆。”

    “等会随你泼,我就抱一分钟。”

    “……”

    如果不熟悉,真的很难相信他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孩子。他抱着她,站在厨台前,一双粗壮的手臂,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了。

    周围似乎都染上了他的热度,他的气息。

    何丽真脸红的速度堪比下开水锅的大虾,她说:“万昆,你别这样。”

    “你还怪我对不对。”万昆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他每说一句话,都带着何丽真的后背一起轻轻地颤动,透过皮肤、背脊,那种颤动传入更深,敲在心脏上一般。

    “我知道你怪我。”万昆说着,头低下,鼻唇顺着后脑的弧线,贴合得格外密切,他一张嘴,何丽真就觉得头皮跟他接触的地方一阵发麻,像是电磁的理疗仪一样,从神经中枢开始,传导到各处。

    “我知道,我说错了话。”万昆低声说,“我知道……”

    何丽真动都不敢动一下。

    “你怪我是应该的。”万昆终于松开了手,他站在何丽真身后,说:“我会一点一点地还你。”说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说:“我不会让你输的。”

    何丽真根本听不懂万昆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

    她转过头,看见万昆低头看她,何丽真说:“还有,你不用想着还我什么,路是你自己选的,也是你自己走的。你觉得对得起自己就行了。至于那些话……”何丽真抿抿嘴,说:“你也不用太上心,我没有很难过。”

    万昆听完,扯着嘴角苦笑一声。

    “嗯,你不难过。”

    何丽真看着他。

    万昆抬起头,“是不是大人都这样。”

    “什么?”

    “看着好像受了很大委屈,其实也只是看起来而已,我说那些狠话,你只是一听一过。”万昆说着说着,声音却好像带了些微的颤抖。

    “可你说的那些,我听了难受得快要死了一样。”

    何丽真的心被揉烂了。

    “万昆……”

    人与人相处终归是不平等,总有人会多耍些赖皮,也总有人甘心受着。

    万昆这辈子没对第二个人这么示弱过,对他而言,所有的苦他都能压缩成一个小盒,拍拍手,揣进腰包带着。

    可面对何丽真,万昆总是忍不住,把委屈放大一万遍,非要何丽真为他难受为他担忧才罢休。

    没道理,没办法。

    谁让老天站在我这边,把你对我那没有底线的好,通通给我看。

    “对不起……”何丽真双手握在一起,“我没想到,不是,我是说那些话不是我想……”

    万昆说:“想什么。”

    何丽真慢慢静下来,说:“万昆,说出那些话,我很抱歉。”

    万昆轻轻哼了一声。

    何丽真转过身,接着刚刚没有干完的活,淘米做饭。

    “你知道么。”万昆靠在一边的洗手台上,看着干活的何丽真。

    何丽真随口说:“知道什么。”

    “你生起气来好吓人。”

    “对学生而言,老师生气都吓人。”何丽真笑了笑,说:“吓到你了?”

    “嗯。”

    何丽真有些意外,趁着倒水的功夫扭头看他一眼,又说:“你还能被吓到?”

    万昆不理会她的玩笑,说:“我一直以为,你气得已经不想管我了。”

    何丽真说:“我要真不管你了你会怎么样。”

    万昆说:“还你。”

    “还什么。”

    “什么都还。”万昆说,“把钱还了,债还了,错还了,一天不够还一个月,一个月不够还一年,一年不够就还一辈子。”

    何丽真觉得掌心的米似乎都变得沉重了,她低声说:“什么一辈子,你二十岁的年纪,谈什么一辈子。”

    万昆个头高,靠在台子上,头一偏就搭在上方的橱柜上了。他静静地说:“如果这辈子还不完,就攒下辈子接着还。”

    何丽真关上水龙头,问:“如果还完了呢。”

    万昆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有些迷茫,他的语气像打商量似的对何丽真说:“如果还完了,那剩下的日子,你就对我好一点,行不行。”

    何丽真放下锅碗,水龙头还一滴一滴地落着水。她静默了一会,才低声说:“万昆,你不欠我什么,就算欠,那点东西也眨个眼睛就还清了。”何丽真把水龙头又拧紧了一些,转过头,刚好跟万昆的目光撞上。

    她轻轻地对他说:

    “到时天大地大,你是自由的。”

    他们静静地看着彼此,目光都那么清澈,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像亮着光一样,说不清是谁映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