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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一章 静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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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桓之在家里休养了半个月,决定不能再继续这样颓废下去了。于是这一日他终于整肃衣冠,一手托着茶壶、一手以刀代拐,大摇大摆地步行到镇抚司上班去了,就如李密评价的那样,这番做派才是真正的机关领导形象。

    尽管锦衣卫后街距离他住所没几条胡同,但他走过门外的石碑,步入阔别多日的衙门,还是有一股陌生感油然而生。

    “季千户来了啊。”庞明星迎上来打招呼。

    季桓之只是“嗯”一声,很自然地将茶壶递向庞明星,让对方替自己拿着,而后在“拐杖”的协助下,迈着四方步进了堂内。

    他刚一进去,就看见熊广泰还是老样子,让椅子后面两条腿着地,身体往后一仰靠着墙,两脚跷在桌面上,手里拿着封邸报用以消遣。

    季桓之看他如此惬意,险些产生了近期无事的错觉,还以为天极教已经被摆平了呢。他上前打了声招呼:“熊二哥,这么逍遥啊?”

    熊广泰放下邸报,看见是季桓之进来了,立刻摆出笑脸道:“季千户今天怎么想起来上班了?牛肉汤的毒可解了?”

    “早就解干净了。”季桓之也是觉得风头已经过去,一切又有重归于平静的迹象,才重新回来的。“最近有什么趣闻没有?”他见熊广泰正在看邸报,随口问道。

    “地方上的趣闻倒是没有。”熊广泰合上邸报,说:“倒是听人说,朝堂里出了不小的事。”

    “朝堂里出事?”在季桓之的想象中,皇帝都不上朝,朝堂里还能出事,简直千古奇闻。

    熊广泰告诉他:“吏部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被削夺官籍,滚回老家了。”

    季桓之听得新鲜。当今皇上,几百年都不一定任免一个官,有的职位就干空着都没人管,怎么突然要罢一个吏部郎中的官呢?

    熊广泰道:“那人也是个刺头,不是第一次犯上了,如今被罢官,也算圆满。据说在万历十五年的时候,顾宪成此人就因为上疏申辩,词语中有触怒阁臣及皇帝的地方,被圣旨责备,贬谪为桂阳州判官,后来慢慢提为处州推官,到去年才被提为吏部文选司郎中。后来在‘国本’一事中,顾宪成为争‘无嫡立长’,第二次触犯皇帝,又在京察【*】中把首辅大人王锡爵给得罪了。你说这人做的,啧啧——最近王首辅提出来不怎么想干了,因而昨天众位大人们廷推【**】后继。顾宪成这家伙居然举荐曾经的大学士王家屏,王家屏当初就是因为争国本中赞成顾宪成的建议被斥出阁去的,目的也太明显了!皇上当然不同意,然后他又一连串举荐了好几个人,都是皇帝厌恶的。混到这份上也算是到头了,这下他直接被革职还乡去了。”

    季桓之听完也不免感叹:“所以说做人还是不要太刚直的好,应该跟熊二哥多学学。”

    熊广泰总觉得这话怪怪的:“季兄弟你这话说的,到底是捧我呢还是挖苦我呢?”

    当然了,朝廷里罢一个人的官这种事,也就是个短期内的谈资,过几天就会被淡忘了。可在当时没有人会想到,这个被罢官回家的直肠子二杆子,会弄出多么大的影响来。

    顾宪成正值盛年,回到家乡以后自然不会闲着,他与弟顾允成、友高攀龙等在无锡东林书院(故杨时书院,即宋徽宗时大儒杨时讲学处)讲学,“每岁一大会,每月一小会”。“是时,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率退处林野(在野),闻风响附,学舍至不能容。”他们讽议时政,裁量人物,朝内官员亦“遥相应和”。时人称之为东林党。其后,孙丕扬、邹元标、赵南星等相继讲学,自负气节与朝廷相抗,是为东林党议之始。宁波人沈一贯【***】以善迎帝意入阁,以才相许,不为人下,为浙江派官僚之首。称浙党。顾宪成讲学天下趋之。沈一贯恃权求胜,受黜者身去而名益高。此东林、浙党所自始。其后更相倾轧垂五十年。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现如今季桓之最关心的,还是天极教搜捕得怎么样了。

    “嗐——还能怎么样?当然是毫无进展了。”熊广泰重又看起了邸报,仿佛上头交待的追查天极教的事情,跟他没有太大关系一样。

    而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自由散漫的动作,令季桓之对此前的猜想更加肯定:锦衣卫中也一定有天极教教众潜伏,而且职位只高不低,不然为什么一直雷声大雨点小呢?截至目前,最大的成果还是去年自己去长安右门截的那帮旗手卫。

    “诶,对了,李总旗今天不在吗?”季桓之之前委托李密调查当初派遣他们几个去河南卫辉的上级究竟是哪一个,正想找她问一问进展,不过季桓之并不想让熊广泰知道这件事。

    “你问三弟啊,他在大哥家里。”

    “他在朱大哥家里作甚?”

    “三弟不是画工好吗,大哥让他去家里陪他作画。”

    “作画?”季桓之心说:还有这闲情逸致呢?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朱后山让李密陪作的画,不是山水风景、也不是花鸟鱼虫,而应当是——肖像画。

    “所以他们今天没来衙门?”

    “是啊,昨晚三弟就被叫去了,画了一晚上。”

    “昨晚?”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季桓之挑位子坐下来,也讨了份邸报,心不在焉地瞧着。过了会儿,他问熊广泰:“朱大哥家住哪里?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崇文门——”熊广泰说:“出了崇文门一直往南,数着一二三四,左手边第四条胡同,进去以后一直往东走,穿过东板桥后,再钻胡同,靠北面第三家,一个中等大小的宅子,就是大哥的住处了。”

    “原来朱大哥住在外城崇北坊啊。”季桓之默默记住了,道:“那岂不是离明时坊很近?”

    “是啊。”熊广泰面对着邸报,眼珠子骨碌一转,寻思道:明时坊,解小月就住明时坊。我的个娘哟,你小子不会连这都知道了吧?

    季桓之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说句:“有东西忘带了,我回家拿一下。”便拄着刀出去了。

    熊广泰知道他家就在大时雍坊,离镇抚司不远,也就没在意,继续抽烟看报消磨时间。

    而季桓之慢慢挪着步子走到衙门口,冲庞明星小声招呼:“老庞,快随我来。”

    庞明星不知道季千户忽然叫自己是做什么,但领导叫你,你就算拉完了屎屁股都没擦也得赶紧过去。庞明星立刻走到季桓之跟前,听候吩咐。

    “随我去崇北坊。”

    “现在?”

    “可不是现在?”季桓之不顾枪伤的后遗症,忍着躯干撕扯的痛感疾步往外走。

    庞明星不知季千户有什么事着急,反正忙叫了辆马车,载着二人一路赶往外城崇北坊。

    待马车抵达东板桥后,季桓之忙不迭地跳下马车,直奔熊广泰所讲的朱后山的家。庞明星急急忙忙付了车费,也跟了过去。

    等到了胡同里靠北面第三家的大门,季桓之上去重重叩门,然而仅仅敲了一下,门就开了——不是里面人打开的,而是被敲门的手给推开的。

    门没锁?

    季桓之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大开院门闯了进去,里面的情景令他震惊,但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竟然发生的那种震惊。

    【*】京官六年一考核,不称职者或降或罢,称“京察”。

    【**】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等高官有时由大臣公推,称“廷推”。

    【***】沈一贯(1531-1615),字肩吾,又字不疑、子唯,号龙江,又号蛟门。鄞县(今浙江宁波鄞州区)人。明朝万历年间内阁首辅、诗人。当时著名诗人沈明臣的从子,具有较高的诗文造诣。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任南京礼部尚书、正史副总裁,协理詹事府,未赴任。不久晋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与机务。会朝议许日本进贡,他恐贡道出宁波为乡郡患,极言其害,贡议遂止。善察帝意,迁为太子少保、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朝议“立储”,反对立郑贵妃子朱常洵,主张立王恭妃子朱常洛。尔后集浙籍京官组成“浙党”。次年,有人告发楚王自称假王,图谋不轨,他竭力庇护。万历三十七年(1605年),考察京官时庇护同党而触动公愤,遂告病退。寻起晋少师兼太子太保,复受劾,辞归家居。卒赐太傅,谥文恭。著有《易学》、《诗经注》、《叙嘉靖间倭入东南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