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看 > 汉宫秋 南园遗爱 > 第58章 日暮沧波起(20)

第58章 日暮沧波起(20)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笔趣看 www.biqukan.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女人蓬头垢面,泪渍、汗水早将头发浸透,黑发结成一块儿一块儿,团在那里,好不修边幅。

    她圆睁着一双眼,仿佛使足了力道,这眼眶被她撑得极大,细看了去,又空洞又恐怖。

    眼泪不断地从这空洞的凹陷里流出来……

    她忽而又笑。

    “陛下,你……骗人。”

    皇帝已坐回了原来的座上,他的脸上复归平静,仿佛方才的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

    从未发生。

    除皇帝之外,却无人能够忽略他方才说过的话。

    敬武亦是可怜的,完全被吓懵了。皇帝说的话又似尖锥,一字一字刺着她的心。

    她小半生孤苦,打童年还住着长安陋巷的大房子时,她便知她与旁的孩子不同,二毛这样的顽劣孩子也有爹嫌妈揍,她却甚么也没有。

    没爹没娘,没人揍。怪可怜的。

    这会儿好容易回到生父跟前,虽这生父待她不冷不淡,但到底也是父亲啊!她知她是有爹有娘的,便好了。况她还有个兄长,兄长还对她这样好。

    她挺知足。

    可这一会儿,她那讨厌的爹竟然真心实意地对已经疯掉的继妻说,他厌恶了敬武,敬武不是嫡后所出,敬武竟是个疯子生的!

    大疯子生个小疯子……

    难怪她爹不疼她。

    她犹豫了会儿,艰难张了张口:“君父,你说的……可是真的?”

    皇帝头痛地揉了揉头,心想真是撞了邪了,自己生的种,一个比一个笨,这节骨眼儿上,扯这些做什么呢?

    谁料敬武竟比他想的还蠢,双手被霍成君那个疯子缚着,也不管自己的不适,仍固执地扭过头,梗着脖子向皇帝道:“君父,……敬武不是母后生的孩子?敬武与兄长并非一母同胞,是吗?”她的伤心却是真实的,眼睛里掬着一汪泪,浓郁的悲伤沁入泪雾中,稍一动,眼底光色平湖似的皱了去。

    皇帝没有回答她。

    她哀伤更甚,难过道:“敬武这许多年来为君王深恶,尽以为是背着克母的恶名,……君父,如您所言是真,敬武非许皇后所出,那许皇后之死,与敬武又有甚么关联呢?敬武平白背了这么多年莫须有的骂名!——君父,您竟何忍心呢?”

    小公主的声音带一点沙哑,让人闻之不忍,她原是音色极好的,说话时尾音会微微地上扬,嫩生生的,偶尔有些淘气张扬,怪可爱。这会儿却完全不是这么个样子了,愈好的音色,夹着悲伤,反愈教人觉哀戚难言。

    皇帝略动了动:“你当真想知道?”

    “父皇!”

    这声父皇喊得煞是着急,教闻者惊出了一身汗。

    皇帝也一怔。

    他回头,看见他的奭儿惶恐地望着他——

    奭儿像上林苑里每岁狩猎时撞见的花鹿,那双眼睛瞪着他,哀伤而绝望。

    皇帝有一瞬的不忍心。

    他居帝位十数载,惯见风雨,那副心肠,早不柔软了。可只有面对着奭儿时,他仍有慈父的柔肠。

    他会心疼奭儿。

    就譬如当时当刻。

    看着奭儿,他总会想起很多年前在长安的家中,他尚龙潜,编篾为生,每晚收摊着家,第一件事便是净手抱抱他的奭儿。奭儿还是个小婴儿,平君抱在怀里,坐庑廊下,廊下挂着风铃子,风一吹,叮叮当当,脆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总逗得奭儿小眼珠子不停地盯着转儿……

    奭儿还是从前的奭儿。又乖又听话。

    他极爱重的嫡长子,在他心里,永远是当初那个小婴儿的模样。

    奭儿那么聪敏。他早悟懂了君王的话。

    君王的答案,已经不再需要了。君无戏言啊,若思儿真是嫡后所出,皇帝绝不会在任何场合说出那样的话——即便情况再危急。

    愈危急,君王愈不会找寻这样的借口救思儿脱困。太子刘奭深知这一点。他君父的龙威与尊严不允许皇帝这么做。

    真相便只能是这样了:思儿乃疯妇霍氏所生,这是个板上钉钉的答案。若不然,扯谎的话必不会在皇帝的口中说出。

    皇帝丢不起这个脸。

    “父皇,您让思儿怎么做人?思儿才多大……为何竟要这般承担?好可怜的思儿!她是你们出口伤人、互相倾轧的牺牲品!父皇,您为何竟允许思儿出生?既这么,思儿便不该被生出来!……若不是当初奭儿一念之差,执意要回思儿,父皇,你是不是打算教思儿在陋巷野宅里自生自灭,权当从未生过这么个女儿?”刘奭愈说愈有些激动,他瞟了一眼皇帝,又瞟了瞟一边的霍成君:“你们不配在思儿面前这般,……九泉下的母亲,若知你们所行所为,必深以为耻!”

    刘奭说得甚急,有些语无伦次了,但他的目的十分显然,他在提醒君王,话至此即可,为着思儿,为着大家,亦不可深说了。

    事情真相,他心里已有数。虽有数,但若陡然将真相明而摆出,这么直剌剌地面对,他怕自己无法承受。

    更遑论思儿……

    ——要思儿怎么去面对?

    但他却算漏了帝王之心,君王的威严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威胁自己,挑战皇权。

    哪怕是自己的儿子。

    君王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不理儿子深谏。

    但还未及皇帝做出回应,那霍成君已然又发了疯——

    刘奭的话霍成君并未听懂,但她疑心大,总觉这少年太子在与他那狡猾的君父谈论一场阴谋。皇帝当年害她好苦啊,此时之计,竟是又想害她?

    霍成君一把掐了敬武脖子……

    故技重施。

    皇帝周身亲军羽林卫反应极快,欲拔剑而动,被皇帝一手挡了下来:

    “霍成君,你动她分毫,朕教你死无全尸!”

    霍成君鼻间发出一声冷哼:“陛下,你总算露了狐狸尾巴……臣妾原以为陛下一言九鼎,不屑扯谎,谁料,为救这么一丫头片子,竟不惜说她是臣妾生的……扯这么大一幌子,陛下您不心虚么?若不是这小子说漏了嘴,”她故指着刘奭,嘴角扯起一丝冷笑,又道,“臣妾险些真信了你的鬼话呢!陛下——您骗我好苦啊!”又一把扯过敬武的头发,将她整个脸都转了过来:“您瞧,您细瞧看,这张脸,哪有半分似臣妾,她会是臣妾的女儿?依臣妾看——她眉眼藏媚,倒像极了许平君那个贱/人!”

    敬武疼极了,只觉头皮都快被扯下一块了——这女人当真是疯了!但她也顶硬气,忍着疼,咬青了唇,一滴泪也不肯掉,更不喊疼。

    “你不信,朕也无法,那你便弄死她罢。”

    “您这会儿口气倒轻飘飘啦?陛下,您不记得方才您都快急疯了吗?!哈哈哈……陛下!妾真料不着有一日,您也会这样!”她大声地笑,笑着笑着,那尖利的声音却缓缓停顿下来,她有些倔强地撇转过头,哀哀地哭起来……

    霎时又变了另一个人。

    女子为情,竟可谦卑至此。

    “陛下,您爱臣妾吗?”

    她柔声说道。此时的霍成君完全没了先前的戾气,她的声音是低沉柔顺的,带些哀戚的鼻音,乍然教人听了,心里怪不好受。

    “不爱。”

    皇帝却连半丝怜悯都不欲给,冷冷二字抛出,水波无惊。

    她垂首,哀声哭泣。蓦地,又缓缓抬起头,望着皇帝:“陛下,您……曾爱过霍成君么?”她仿佛又惧陛下想也不想便回答,因再小心翼翼补上两个字:“曾经。”

    曾经……有没有爱过霍成君?

    只是曾经。

    “不曾。”

    皇帝便是这样心狠,半分脸面也不给。

    尽管她已经疯了。

    霍成君唇角的那抹笑意并未隐去,满心期待君王的回答。谁知这两字落了她耳中,竟是沉重的打击。

    她唇角的笑凝滞在那儿。

    好可怜地,便缓动了动唇:“陛下?您……您说什么?”

    皇帝哪会再理她。

    此时的敬武,竟也有些略略地同情霍成君。她先时觉得这疯子怪招人厌,是因为霍成君待她极不好,掐她喉咙揪她头发,还要杀了她!正常人哪能“喜欢”这疯子啊!此时想想,这女人真是蛮可怜的,深宫中的女人,不招君王待见,那种滋味,可真是比死还难受呀!

    敬武看着霍成君,这女人的眼睛跟坏了似的,完全控制不住,眼泪似雨季的野雨,疯狂地掉落下来。

    不一会儿,霍成君整张面目便有些瞧不清了,糊了似的,连五官也几乎要分辨不清。

    她凑近了敬武。

    敬武心里一紧张,心说这女人又要对自己做什么呢?便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霍成君将她“拎”起,当她是个物什似的往君王跟前现:“陛下,您曾爱过霍成君——陛下,您说啊,若说了,臣妾便放了陛下爱重的公主,臣妾……臣妾绝不食言。”

    皇帝并未动。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她抬手随意抹掉,哭着道:“陛下,你说啊——你说爱臣妾,不,哪怕只是‘爱过’,您只要说……您曾爱过臣妾,臣妾便将敬武公主还与您,啊?”

    爱的如此卑微,几如尘埃。君上只要说过一遍,爱过她,她便敢为君上赴汤蹈火,甘之如醴。

    可那又怎样?

    君上仍是连看也不愿看她一眼。

    敬武差点也要被这个女人感动了。若不是想到她还拿自己当要挟君上的筹码,她曾那样粗暴地对待自己,敬武可真要同情这女人了。

    她迫切地想知道她那位冷心冷面的君父当做如何选。

    她的君父,陛下刘询终于从座上站了起来,冷静道:“你不必这样。”

    声音无半丝起伏。皇帝的内心亦是如此波澜不惊。

    “你说吶,啊?陛下……”霍成君咬着唇,眼泪含在眼眶里,承不住了,才颤动着抖了两下,滚落下来……

    皇帝最不耐受人威胁,他终于也瞪着霍成君,一字一字道:“不曾,朕不曾爱过你,霍成君你好好地听清楚了,朕并不欠你霍氏,反是你霍家不承朕的厚爱,害死了朕的嫡后。你休想,从朕这儿获取半丝温暖——朕怨毒了你,若不是今日事出,朕这一生,都不会踏入昭台半步!”

    “陛下,你好狠心——”

    霍成君这会儿便是一个正常人,情之所出,俱现了脸上,她的思维是极清晰的,遇着君王,便半点儿也不疯了。

    她略略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这一时,羞赧温柔如少女。

    也伤心如同少女。

    皇帝抬起手,轻做了一个手势——

    身后羽林卫统领领悟君王之意,退后,再出了门去。不一会儿,便领回一女子。

    这女子随驾,方才被“藏”了起来,这时得君王应允,便现了身,近君王跟前时,忽然刹住了目光——

    她的目光望向了霍成君的方向。

    但她尚有分寸,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仍作波澜不惊。

    她向皇帝谒了谒。

    皇帝点头。

    她便缓缓走至霍成君跟前。

    皇帝缓声说道:“霍成君,故人还识得么?”

    霍成君一愣,抬起头去看那女子。

    那女子也是很配合的样子,直剌剌立在那儿教霍成君认。

    霍成君先时一脸懵怔,半点儿不知君王之意,待她稍缓神,那女子的脸便幻化成一张张结开来的网,将她整个人都罩住,她的眼中突然现出一丝惊恐,继而,整个人都一震:

    “你——你还活着?”

    “劳皇后娘娘挂心,婢子活着,且活得挺好。”

    “你……你……”霍成君自然认出了眼前所站之人是谁,她伸出了一根指头,颤颤巍巍指着那女子:“淳……淳……”

    “婢淳于衍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无极。”

    淳于衍上前,依照往昔之例谒了谒。

    她在的时代,皇后仍是霍氏。

    霍皇后……霍皇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