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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67.第3767章 托孤(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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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迦不敢回头。

    身子是僵硬的。

    多少年了??

    他在暗处看过他——在他生病的时候,看过他,为了他,求过芳菲!他看过他最落寞的时候,也看过他最嚣张的时候……他最幸福的时候!

    尤其是他第一次得到儿子,第一次册封宏儿为太子的时候。

    这个年轻人,一度,令他觉得疏远——

    远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儿子——

    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儿子。

    不料,一夕之间,他老了。

    尽管看不见,他却能感觉到。

    儿子老了,比自己还要苍老。

    因为他的气息。

    因为他跪在地上的那种姿态。

    甚至这山间的凉风。

    甚至他无声无息的那种祈求原谅的平静。

    他心里震动!

    有人在祈求自己!!!

    为的是什么??

    他知道这一次战争的结果。

    不算好,也不算坏。

    某种程度上,弘文帝,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并不值得自卑或者软弱。

    那么,是什么使得他如此软软?

    罗迦不敢回头。

    一直不曾回头。

    他的心,比儿子的跳动得更快——更不知所措。

    因为,他从未想象,父子会有如此重逢的一天——昔日,连想都不敢想。

    一直不敢往心里去。

    甚至弘文帝也不敢。

    他也不敢开口。

    嘴里又苦又涩,一如自己的心情。

    对于一切,都充满了紧张的畏惧和恐怖。

    仿佛一种无形之中的压迫。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比这个更加严重,更加深沉的一种情感。强烈到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理清自己的头绪。

    他只是跪在地上。

    林中,山风吹过,安静得出奇。

    他一身轻便戎装跪着。

    他一身道袍站着。

    两个人的姿势都很僵硬。

    只是彼此都不曾见到彼此的脸孔。

    不知过了多久,罗迦觉得双腿那么僵硬。

    他一生都不曾经历过如此尴尬的时候——宁愿自己没有站在这里!

    宁愿自己从不曾如此站在这里!

    宁愿不要有这样的重逢。

    但是,他很麻木。

    不知道是激动得麻木了,还是绝望得麻木了。

    逐渐地,只能听到儿子的呼吸声。

    拉风箱一般地喘息。

    仿佛一个垂危的病人。

    他心里一阵一阵的颤抖。

    想过去看看他的脸。

    但是,斗笠阻止了他的视线。

    理智,阻止了他的情感。

    因为儿子如此的呼吸——他更加不敢看他——只要不看到自己,他还有一线希望。

    那不是父子重逢的喜悦,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纵然绝望里,也不敢。

    一个死去的人,不该活着出来吓人。

    甚至,不敢倾听儿子那样孱弱的喘息声——不行,绝对不行!

    仿佛是一种交代!

    他心里此时忽然愤怒起来——因为恐惧而愤怒和心碎。

    懦夫,这个懦夫!

    孩子那么幼小。

    芳菲一个女人。

    他就想丢下不管了??

    罗迦咬咬牙关,扭头就走。

    一直背对着儿子。

    斗笠稍稍颤抖了一下。

    仿佛从来不知道身后曾经跪着一个这样的男子。

    连眼角的余光,也没瞥到儿子的憔悴。

    他离开,一如一个山间林里的道士;一如一个无牵无挂的闲云野鹤。

    甚至没有听到儿子跪在地上的哽咽。

    弘文帝久久地跪在地上,也没抬头看他。

    他的脸,碰触在地上的青草上,甚至一些泥沙,刮在脸上,沙沙的。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一般的刺疼。

    却又欣慰,仿佛如释重负。

    “父皇……求求您,今后照看她们!”

    “她们只有您了!”

    ……

    这话,不知道他是说出来的,还是隐藏在心底。

    他态度虔诚,一瞬间,忽然觉得非常非常轻松。

    眼神有些恍惚。

    一如小的时候,自己幼稚,父皇英武。

    在他的心目中,父皇,便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好汉。最有本事的男人。这天下,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倒他。

    他一直这么认为。

    而且,也这么自豪。

    一如宏儿对于自己的情感。

    此时,方发现,自己是如此的热爱父皇!

    如此挚爱!

    父子之间,这一辈子,也不曾有过如此的感情。

    只要父皇在,自己一切都可无忧无虑了。

    此时,天高云淡,林间,树木葱茏。那戴斗笠的道士已经不见了。

    那灰色的袍子,那银白色的头发……那神仙……统统都不见了。

    仿佛只是自己的一场想象,一个梦而已。

    弘文帝不知是欣慰还是心碎。远远地,只能看到先帝的陵墓——父皇的陵墓。

    哦,他的确死了。

    父皇——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倒在地上,流下泪来。

    侍卫们冲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陛下,陛下……”

    太监们召集了,小心翼翼的,和一众侍从立即将弘文帝抬回去。

    玄武宫。

    充满了一种沉痛和肃穆的氛围。

    小皇帝一身明黄色龙袍,戴着冠冕,兴致勃勃。这半年多,他又长高了一截了。

    他本是兴致勃勃的迎接父皇凯旋而归,可是,得到的却是气喘吁吁的急报:“陛下,太上皇帝晕倒了……”

    小皇帝惊讶极了,却没有尖叫,转眼,习惯性地就喊:“太后……快去叫太后……”

    芳菲已经出来。

    宏儿拉着她就走:“太后,快走……父皇晕倒啦……”

    他本是一腔热情,等着父皇回来。

    却不料,等来的却是这样可怕的结果。

    甚至李冲等为他写好的,欢迎太上皇帝凯旋而归的台词,他都一次不差地背下来了。这一次,竟然又是这样?

    他拉着太后的手,小孩子,只知道自己的心焦,不知道大人的忧虑。

    走了几步,才发觉太后的手,好生冰凉。

    芳菲跟在他身边,并未跌跌撞撞,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破碎。

    一如弘文帝出征之前,就知道的结果。

    弘文帝,他是故意的!!!

    可是,此时她连抱怨都不能。

    手心,一阵一阵地冰凉下去。

    孩子察觉到了她的恐慌,自己也变得那么恐慌,声音都微弱了下去,而且颤抖:“太后……太后……父皇他……父皇他……”

    芳菲没法回答。

    只是加快了脚步。

    孩子第一次察觉到太后跑得这么快——对,几乎是小跑步的。

    这些年,无论遭遇天大的事情,她都很稳重,镇定,并且教导他——哪怕天塌下来了,也不能堕了皇帝的威风。

    天子,就该天崩地裂,眉头也不皱一下。

    尤其是回到平城后,她的一举一动,更加不和北武当相同,是真正的肃穆端庄的太皇太后了。

    每一步,都做足了礼仪。

    同时,维持了小皇帝的十成的礼仪。

    但是,此时,她却失去了分寸。

    那么优雅的太后,从小到大,她总是教给他那些慈爱的,优雅的,高尚的情感和处事的原则——

    今日,太后怎么自己失态了?

    宏儿大步跟上去。

    好几次,觉得太后的手心滑腻腻的,冷冰冰的——都是冷汗,捏不住……怎么都捏不住!!

    要在往常,太后是不会轻易让他牵自己的手的——太后总是说,孩子大了,应该自立了。

    但是,今日太后忘了。

    她都忘记了。

    仿佛自己也失去了支撑。

    相反,很紧地握住了宏儿的手,自己也察觉不到。

    从慈宁宫到玄武宫的距离,忽然变得那么遥远,怎么都走不到。

    她跌跌撞撞地赶到,才发现黑压压地跪了许多人了:大臣们,宫女太监们,御医们……大家都跪在外面的廊庑下面。

    一如当年罗迦临终之时。

    芳菲的心里咯噔一下。

    也没注意到那些大臣跪拜的礼仪。

    直接就进了玄武宫。

    弘文帝的寝宫并不大。皇帝的寝宫,其实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么浩大,而是很讲究风水,闭气。

    这寝宫面南背北,当时讲究王者之气,但是光线上,却稍微欠缺了一点,并不是那么十全十美。

    后来,李奕做了些改进,用了琉璃的窗户,看起来才明亮多了。

    但是,今日天气有点阴沉,加上外面靠窗的古槐树,前所未有的茂盛,枝丫之间,遮蔽了天日,所以,屋子里显得阴森森的。

    芳菲的脚步踏在门槛上,忽然觉得腿都软了。

    对于这里的玄武宫,她也不陌生。

    弘文帝当年病重的那些日子,她曾日日夜夜在这里陪伴他。

    只是,当时,他只是急怒攻心,心病有了心药,很快便康复了。

    这一次呢?她竟然好一会儿无法迈进去。

    反而是宏儿小声的:“太后……父皇……”

    那声音,已经夹杂了无比的恐惧。

    他甚至主动放开了太后的手,奔过去。

    屋子里那么安静,父皇那么安静,连自己叫他,他都不答应。

    宏儿吓得浑身发抖,嗓子里哽咽一下,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父皇,父皇……您快醒醒……”

    芳菲更觉得双腿都软了。

    御医们跪下去:“参见太皇太后,参见陛下……”

    她听不见这些嗡嗡声,只挥挥手,众人都退在一边。

    负责主治的依旧是胡太医。

    芳菲朦胧之中看他一眼,觉得一切都在轮回:罗迦临终前,是他主治;弘文帝呢??也是临终了??

    他送走了一个一个得皇帝,唯有自己,还童颜鹤发。

    宏儿哭得泪流满面,声音也在颤抖:“父皇……父皇……太后,您快看看父皇……求求您了……”

    她觉得双脚没有力气,轻飘飘的。

    记忆忽然变得那么清晰,出征之前,才好好的一个人——至少,是装得好好的一个人!为何到了现在,却是这样的姿态回来?

    连开口都说不得一句了。

    她只能摸他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心慌意乱,竟然连脉搏都听不分明。

    一切都是飘飘忽忽的。

    弘文帝,好像已经死了。

    就这样,一句话不说,连自己的儿子——连自己——都没有半句交代么?

    她脑子里一团糟。

    她行医的时候并不太多,这一辈子,她并不以医术出名,寥寥几次,都是为了罗迦,为了弘文帝……但是,这一次,从他的脉搏到额头……她的冰凉的手摸着比自己还冷得弘文帝……忽然明白,一切都迟了,太迟了。

    宏儿已经不敢哭了。

    泪眼朦胧,只希望出现奇迹。

    眼巴巴地看着太后,希望她一开口,一微笑,父皇就会睁开眼睛。

    以前,不都是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