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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泥马驮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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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汴梁城中有位先生,姓苗名训,字光义,善晓天文地理,能知过去未来。他奉了师父陈抟老祖之命,下山来扮做相士寻访真主。每日间哄动那些争名夺利的人前来看相,十分热闹。

    一日清晨,苗光义起来开馆,挂了那个辨鱼龙、定优劣的招牌,垂帘洒扫已毕,正在闲坐,只见一位青年公子信步进来,光义抬头一看暗暗吃惊。怎见得那人好相?只见:

    尧眉舜目,禹背汤腰。两耳垂肩,棱角分明征厚福;双手过膝,指挥开拓掌威权。面如重枣发光芒,地朝天挺;身似泰山敦厚重,虎步龙行。异相非常,虽道潜龙勿用;飞腾有待,足知垂拱平章。漫夸辟土紫微星,敢比开疆赤帝子。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香孩儿赵匡胤,表字元朗。父亲赵弘殷现为殿前都指挥之职。此时赵匡胤正当一十八岁,生得容貌雄伟器度豁达,更兼精通武艺膂力过人,每日在汴梁城中惹是生非,喜打不平。

    这日早起无事出外闲游,打从相馆门首经过,举步进门,意欲推相。却值苗光义闲坐在此。抬头一见,不觉惊喜:此人便是帝王之相,吾昨日排下一卦,应在今日清晨有真主临门,不想果应其兆。于是望赵匡胤纳头便拜,口称:“万岁”。赵匡胤闻言大惊道:“你这泼道,想是疯癫的么?怎的发这胡言乱语?”光义道:“小道并不疯癫,因见天下汹汹久无真主,特奉师命下山寻访帝星。今幸得遇,事非偶然,主公实为应运兴隆之主,不数年间,管教身登九五,请主公勿疑。”赵匡胤听了这一席言语,越发怒道:“你这疯癫的泼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信口胡言?人人道你阴阳有准,祸福无差;据我看来,原来你是妖言惑众,情殊可恨!”

    赵匡胤一时怒起,把相馆中的什物等件尽都打翻。那苗光义见他势头凶猛,一时遮拦不及,只得往后退避。

    正在喧攘之际,只见人丛里走出两个豪华公子,进来扶住赵匡胤说道:“大哥,为着何事这等喧闹?”赵匡胤回头看时,乃是张光远、罗彦威二人。赵匡胤悄悄说道:“我来叫他相面,谁知他一见愚兄便称万岁。这里辇毂之下,岂容他胡言乱语?倘被别人听着,叫愚兄怎的抵当?”张光远道:“大哥你也是呆的,量这个疯癫的道人,说话无凭无据,由他胡说。目今世上的医卜星相,都是靠这些浮词混话,奉承得人十分欢喜,便好资财人手。这是骗人的迷局,你我不入他的骗局就是,闹他则甚?”说罢拉了匡胤的手往外便走。那苗光义却又追出来叫道:“三位且留贵步,小道还有几句言语奉嘱。”遂大声叫道:

    “此去休要入庙堂,

    一时戏耍见灾殃。

    今年运限逢驿马,

    只为单骑离故乡。”

    三人想是没有听到。苗光义见三人走远,想道:我周游天下,遍访真主,不道在汴梁遇着。但如今尚非其时,待我再用些工夫,前去访寻好汉,使他待时而动,辅佐兴王,成就这万世不拔之基。主意已定,即便收了相馆,整备云游。

    却说赵匡胤弟兄三人随步闲游,观玩景致,固是赏心乐意,娱目舒怀,十分赞叹。正走之间,只见前面一座古庙,殿宇巍峨,甚是清静,耳边又闻钟鼓之声。张光远叫道:“大哥,你听那庙里钟鸣鼓响,必是在哪里建些道场,俺们何不进去随喜片时?”罗彦威道:“说得有理。我们走得烦了,且进去歇歇脚儿,吃杯茶解解渴也是好的。”三人举步进了庙门,把眼一张,乃是一座城隍庙,真是破败不堪,人烟杳绝,哪里见什么功德道场。

    罗彦威道:“这又奇了,方才我们在外,明明听得钟鼓之声,怎么进了庙门,一时钟也不鸣,鼓也不响,连人影儿都不见一个?这青天白日,却不作怪么?”张光远道:“方才想是那些小鬼儿在此打诨作乐,遇着我们进来,他便回避了,所以不响,也未可知。”罗彦威道:“俺常听老人家说:”‘鼓不打自响,钟不撞自鸣,定有真命天子在此经过。’今日这里只有你我三人,敢是谁有皇帝的福分不成?”张光远道:“这等说来,大哥必定是个真命天子。”赵匡胤道:“何以见得?”张光远道:“适才那个相士说的,大哥有天子的福分,小弟想来一定无疑。若是大哥做了皇帝,不要忘了我们患难兄弟,千万挈带做个王子耍耍,也见得大哥面上的光彩。”赵匡胤道:“兄弟,你怎么跟着那相士一同胡讲?这‘皇帝’两字非同小可,怎么轮得着我?你们休得胡言不思忌讳。”罗彦威道:“虽然如此,却也论不定的,常言说得好:‘皇帝轮流转,明年到我家。’自从盘古到今,何曾见这皇帝是一家做的?”张光远接口道:“真是定不得的,即如当今朝代,去世的皇帝,他是养马的火头军出身,怎么后来立了许多事业,建了许多功绩,一朝发迹,便做起皇帝来?又道:‘寒门产贵子,白户出公卿。’况大哥名门贵族,哪里定得?”赵匡胤道:“果有此事么?”罗彦威道:“哪个说谎?我们也不须闲论,今日趁着无事,这真皇帝虽然未做,且装个假皇帝试试,装得像的,便算真命。”张光远道:“说得是,我们竟是轮流装起便了。”

    赵匡胤见他们说得高兴,也便欢喜道:“既是如此,你我也不必相让,这里有一匹泥马在此,我们轮流骑坐,看是哪个骑在马上,会行动几步,便算是真主。”二人道:“大哥所见甚是。”

    当下赵匡胤说道:“我们先从小的骑起,罗兄弟先骑,次后张兄弟,末后便是愚兄。”罗彦威闻言说了一声:“领命。”即便拾了一根树枝儿走将过去,卷袖撩衣奋身上马,叫一声:“二位兄长,小弟占先了。”即忙举起树枝儿,把那泥马的后股上尽力一鞭,喝声:“快走!”那马哪里得动,罗彦威连打几下,依然不动。张光远在旁大笑道:“兄弟,你没福做皇帝也就罢了,怎么狠命儿把马乱打,强要它走?待我来骑个模样儿与你瞧瞧。”罗彦威自觉无趣,只得下来。张光远上前,用手扳住马脖子,蹿将上去,在马屁股上拍了两掌,那马安然不动。心下也是懊恼,犹恐他二人笑话,只得也跳了下来。罗彦威笑道:“俺与你弟兄两个都没有做皇帝的福分,让是让大哥做了罢。”

    赵匡胤道:“二位贤弟都已骑过,如今待愚兄上去试试。”说罢举步上前,把马细看一遍,喝彩道:“果然好一匹赤兔龙驹!只是少了一口气。”遂左手搭着马鬃,右手按着马鞍,一跃上马。只见前后鬃尾有些摇动。罗彦威拍手大笑道:“原是大哥有福,你看那马动起来了。”匡胤也是欢喜,遂又加上三鞭,那马便驮了匡胤出了庙门,往街上乱跑。

    那汴梁城内的百姓,倏忽间看见赵匡胤骑了泥马奔驰,各各惊疑不止,于是三个一块,四个一堆,唧唧哝哝地说道:“青天白日,怎么出了这个妖怪?把泥马都骑了出来,真个从来未见,亘古奇闻。”一个道:“不知那家的小娃子,这等顽皮,若使官府知道了,不当稳便,只怕还要带累他的父母受累哩。”光远听见众人议论,忙上前道:“大哥,不要作耍了,你看众人这般声势,大是不便,倘若弄出事来,如何抵当?你快些还了马,我们回家去吧。”赵匡胤道:“贤弟言之有理,你们先回,俺即就来。”光远二人竟自去了。赵匡胤遂把泥马加上数鞭,那马一个回头,返身复跑到庙内,归于原所。赵匡胤下马看时,只见泥马身上汗如雨点,淋漓不止,心内甚觉稀奇。急忙转身离庙,回到府中不提。

    这件事传到五城兵马司耳边,十分惊骇,说道:“怎的赵弘殷家教不严,纵子为非,妖言惑众。若是匿而不奏,这知情不举的罪名,在所难免。”于是连夜修成本章,次日面奏圣上,只见上面写道:

    臣闻圣人不语怪,国家有常经,语怪则民志易淆,经正则民心不乱。伏见都指挥赵弘殷之子赵匡胤,年已及壮,习尚未端,昨于通衢道上,有戏骑泥马一事。臣窃谓事虽弄假,势必成真;况乎一人倡乱,众其和之,积而久焉,其祸何可胜言?将见安者不安,定者无定。臣职守司城,分专巡视,睹此怪异不经之事,理合奏明。伏惟陛下乾纲独断,握法公行,以警后来之举。则民志得安,民心克定,而一道同风之盛,复见于今矣。臣不胜激切上奏。

    刘承佑阅后道:“妖言惑众,论例应该典刑,姑念功臣之子,宥重拟轻,发大名府充军三年。赵弘殷治家不严,罚俸一载。钦此。”赵弘殷闻言大惊,随即请罪谢恩。

    朝罢回家,赵弘殷走至夫人房中骂道:“都是你这个老不贤养的祸根,终日纵他性子惹是生非,如今弄出事来了。”夫人道:“相公为何这等大怒?”赵弘殷便把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又道:“似这样的畜生,玷辱门风,要他何用?快叫这畜生出来,待我一顿板子打死了,免得日后受他连累。”遂叫下人把匡胤请出来。下人去不多时,赵匡胤已至厅上。赵弘殷骂道:“你这不成器的畜生,干得好事!”赵匡胤道:“孩儿不曾干什么事。”赵弘殷喝道:“你还要嘴犟?你在城隍庙,骑得好泥马,放得好辔头!如今被巡城御史面奏朝廷,将你问斩;幸亏圣上宽宥,赦了死罪,只发配大名府充军三年。又累我罚俸一载。你这畜生,闯出这样祸来,还说不曾干什么?”

    赵匡胤闻言只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烟腾,骂道:“无道昏君!我又不谋反叛逆,又不为非作歹,城隍庙里的泥马,骑一下有什么要紧?况且众人看它走动,我又没有造谣,怎么把我充起军来?我断断不去,怕他怎的!”赵弘殷喝住道:“畜生!还要口硬?这是法度当然,谁敢违拗?岂不知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你自己犯了法,怎么骂起圣上来?况且朝廷赦重拟轻,乃是十分的恩典。死中得活,法外施恩,你还不知感激,反而在此狂悖么?快些收拾起行,不许担搁。那大名府的总兵,是我年侄,你去自然照顾你的。

    正说之间,家将进来禀道:“有本府起了批文,发拨两名长解,已在外厅,伺候公子起行,老爷作速发付。”赵弘殷遂命收拾起身。登时修下书札,把行李包裹停当,差了两个管家,跟随服侍。赵匡胤无可奈何,只得上前拜辞了父母弟弟,又别了妻子。那老夫人吩咐道:“我儿,你路上要小心谨慎,不可当着在家一般,由着自己性子。须要敛迹,好叫我在家里安心无虑。”赵匡胤道:“母亲不必忧心。孩儿因一时戏耍,致累二亲惊恐,不肖之罪,万分莫赎,又蒙母亲吩咐,孩儿安敢不依?”说罢,彼此下泪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