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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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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源又抿了一口茶汤,感受着清甜的滋味儿,忽然问:“晟记的买卖里,有茶叶吧?”

    陈伯答:“有,怎么没有。吴地的生丝、茶叶、粮食,这都是大宗。前些年我还在商号走垛的时候,每年仅茶叶一项,流水就在十万两以上。”

    “现在呢?”

    “现在么···”陈伯眯起眼睛估摸着:“只会更多。”

    “为甚呢?”邓源有些好奇。他能想到晟记的茶叶大都是运到西北的,而这几年西北连年大旱,流民遍地,茶叶生意应该受影响才对。

    陈伯呵呵一笑:“流民即便是在有地可种的时候,一年又能喝几次茶?能喝茶的那些人,现在依旧喝得起啊。再者,咱们的销路不仅是秦晋诸省,也有运到蒙古的。”

    邓源也笑了一下,但与陈伯含义不同的是,作为一个四百年后穿越来的人,他更多地听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哀。无论是在过去的课堂上,还是现在的书房中,他始终无法真正地“在商言商”。

    就着茶叶的话题,邓源又问道:“西北大旱,东南一点没遭灾?”

    “南直隶是宝地!”陈伯言语间有些自豪。“不过么,也有些天时不正,这都眼瞅着春三月了,夹袄还没脱掉——这还是好的,天启皇帝在朝那几年,二月还穿着棉袄呢。”

    邓源心中一动,放下茶杯。他想起了经济史上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小冰河期。

    中午吃饭的时候,林嫂说有一道菜是清蒸开河鱼,那就是说即便在苏州这样的江南之地,已经是农历的二月中旬,河流也刚解冻不久。若是自己早个十天半月来到苏州,兴许还看不到草长莺飞。

    苏州如此,北方的冬季会有多长,可想而知。

    严格地说,元明清三朝都属于小冰河期,所以史籍记载三朝自然灾害格外多。低温引发的灾变有两个巅峰,分别是十七世纪下半叶和十九世纪下半叶。

    邓源现在所处的年代,正逐步走向第一个极寒巅峰。

    事实上,频繁的自然灾害,正是天启末年的农民起义导火索。

    当然,百姓造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朝廷为政不善,地方官横征暴敛,土豪劣绅鱼肉乡里,这些都是深层次的社会矛盾。若不加以解决,早晚会走到揭竿而起那一天。但中国老百姓是无比的温顺善良,无论朝廷如何、官员如何、豪绅如何,只要还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铤而走险。

    再看塞外,同样因为干旱和低温,草场萎缩,牲口减少,北方少数民族为了改善生存环境,对南下的渴望与日俱增。蒙古固然早已是百年之敌,而后金即便没有雄才大略的努尔哈赤、皇太极,也不会消停。

    邓源虽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无能为力。就算崇祯皇帝明白这个道理,怕也只能徒叹奈何。他若是有力挽狂澜的才具和魄力,也不会在十五年后哀叹着“群臣误我”然后自挂东南枝。

    陈伯见他出神,便问:“哥儿,这茶,喝着顺口吗?”

    邓源一抿嘴:“我喝茶不多,觉得好,但说不上来。”

    “嗨,这是大掌柜自留的,成色是没得说。明日再给你换一种,喝上十天半月不会重样儿。”

    邓源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当家做主的劲儿,老头儿和邓鼎城关系不浅啊,绝不会是简单的主仆。

    陈伯收起茶盘:“不耽误哥儿看书了,我就在前院,有事您就叫我。”

    邓源点点头,打起精神继续查字典。

    ···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了下去,天气也一天天暖和起来。用陈伯的话说,圣天子出世,时令开始端正起来了。但邓源心知肚明,当大盘整体已经进入了下行通道,局部的微调是不值一提的。而且他还记得,史载崇祯在位期间,出现了很多前所未见的极端天气。北方各省轮着闹灾,流寇便也跟着灾情跑——到有旱灾的省份补充兵源,到没有灾情的地方补充粮食,终于形成了中国历史上声势最为浩大的“流寇”。

    但这一切距离邓源还是有些遥远,他眼下生活的主要内容还是读书。

    吭哧瘪肚读完《震川先生集》第一篇《经解》,忽觉自己出师不利。专业课都没学明白,就想着上选修课。自己的时间又不是很充裕,可万万耽误不起。于是珍而重之地将《震川先生集》送回书架,重新拿起了《论语》。

    又花了数日,堪堪学完《为政篇》,这一日家里来了访客。

    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顾名俊,还有被陈伯认为是骗子的那位吕仙师。

    今日顾名俊做了正式的自我介绍,并不避讳自家祖父是顾秉谦。而邓源也说了一番“久慕”之类的场面话,然后含糊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家门来历,只说来苏州投奔一位本家长辈。

    双方分宾主落座,吕仙师先盛赞了邓源一番,什么“两耳不闻窗外事”、“风声雨声读书声”一股脑全用上了,话里话外对邓源没有上门拜访他这位活神仙表示了遗憾,还得劳烦活神仙纡尊降贵。

    邓源此时已经五分相信陈伯的眼光了——哪有正经出家人这么上赶着结交施主的?说好的随缘呢?

    客套之后,顾二公子一脸神秘地让邓源关上门说话。

    邓源明白这个“关上门说话”的意思是不希望还有外人旁听,便知趣地让陈伯回避。陈伯在关门的时候不放心地给邓源递眼神,邓源则气定神闲地做了个“oK”的手势。陈伯虽然不懂,但邓源笃定的神色让他放心不少。

    “邓年兄十八岁便进了学,又从晋省东行至姑苏,称得上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开场白便是一顶高帽子,邓源暗地里直呼不妙,笑称:“不敢,不敢。”

    “以邓年兄的见识,一定听说过炼银术吧?”

    邓源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顾名俊重复了一遍:“炼银术。”

    “···”一阵沉默。

    邓源心里无数只乌鸦飞过。炼银术?老子还会炼金术呢,老子是爱德华·艾尔利克你敢信?

    见邓源不言语,顾名俊笑道:“在认识吕仙师之前,我也以为炼银术只是江湖把戏。”

    “那现在呢?”邓源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现在,大不同了。”顾名俊从怀中取出两枚银锭,耍宝似的举在身前,“十日之前,吕仙师随意从路边捡起两块石头,让我拿回家去,配上他的丹砂在炉里烧制。就在昨日,功行圆满,开炉一看,竟得了两枚细丝足银!”

    邓源好奇地上前接过银锭。他对辨认银色没什么经验——事实上这么大的银锭是头一次见——此时也只是装个样子,看了一回,放回顾名俊手中,敷衍道:“果然神奇。”

    顾名俊一拍大腿:“可不是神奇么!我今日便来访仙师,若是有足够的丹砂,岂不、岂不···”

    “岂不是发财了?”邓源接口道。

    顾名俊用力点点头。所谓君子耻于言利,何况又是世家子弟,虽然满心热切,但“发财”之类的字眼说出口时还是不如邓源这位商贾子弟这么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