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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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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痴痴地看着他,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想迎上去?还是想逃避?

    小高没有让她选择。

    他已经冲上去,拉住了她,用两只手拉住了她的两只手。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他手里的感觉是那么温暖充实,他心里的感觉也是那么温暖充实。

    “那天你为什么要走?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些话小高都没有问。

    只要他们能够相见,别的事都不重要。

    “你来了,你真的来了,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他拉住她,倒退着一级级走上搂梯,他的眼睛再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

    忽然间,她的脸上起了种谁都无法预料的变化。

    她的瞳孔突然因恐惧而收缩,又突然扩散,整个人都似已崩溃虚脱。

    她看见了什么?

    小高吃惊地看着她,本来想立刻回头去找她看见的是什么。

    可是他自己脸上忽然也起了种可怕的变化,仿佛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敢回头。

    他回过头,就看见朱猛。

    朱猛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只野兽,一只已落入猎人陷阱的野兽,悲伤愤怒而绝望。他在看着的人就是小高拉上楼来的人。

    蝶舞。

    忽然间小高已经完全明白了。

    蝶舞。

    这个他魂牵梦绕永难忘怀的女人,就是朱猛魂牵梦绕永难忘怀的蝶舞。

    命运为什么如此残酷!

    这不是命运,也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卓青看着他们,眼中的笑意就像是一个邪神在看着愚人们为他奉献的祭礼。

    手冰冷。

    每个人的手都是冰冷的。

    小高放开了蝶舞冰冷的手,又开始往后退,退入了一个角落。

    朱猛的眼睛现在已经盯在他脸上,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就像是已经变成了一柄长枪。

    一柄血淋淋的长枪。

    小高死了。

    他的人虽然还没有死,可是他的心已经被刺死在这柄血淋淋的长枪下。

    但是死也不能解脱。

    朱猛会怎么样对他?他应该怎么样对朱猛?

    小高不敢去想,也想不出。他根本就无法思想。

    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走”。

    想不到就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住了他:“等一等。”

    小高吃惊地发现蝶舞居然已完全恢复了冷静,居然已不怕面对他。

    “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知道你非走不可。”蝶舞说,“可是你一定要等一等再走。”

    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她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

    一个人只有在对所有的一切事都全无所惧时,才会产生这种力量。

    蝶舞又转身面对朱猛:“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我要起舞时,谁也不能走。”

    朱猛的双拳紧握,就好像要把这个世界放在他手掌里捏碎,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毁灭。

    卓青却笑了,阴恻恻地微笑着问蝶舞:“你还能舞?”

    “你有没有看见过吐丝的春蚕?”蝶舞说,“只要它还没有死,它的丝就不会尽。”

    她说:“我也一样,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能舞。”

    卓青拊掌:“那就实在好极了。”

    狐氅落下,舞衣飘起。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白头乐师忽然也站了起来,憔悴疲倦的老脸看来就像是一团揉皱了的黄纸。

    “我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心里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一点能够让我觉得开心的事,所以我为大爷们奏的总是些伤心的乐曲。”他慢慢地说,“可是今天我却要破例一次。”

    “破例为我们奏一曲开心的调子?”卓青问。

    “是的。”

    “今天你有没有想起什么开心的事?”

    “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要破例?”

    白头乐师用一双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瞎眼,凝视着远方的黑暗,他声音沙哑而哀伤:“我虽然是个瞎子,又老又瞎,可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今天这里的悲伤事已经太多了。”

    “琤琮”一声,琵琶响起,老者的第一声就像是一根丝一样引动了琵琶。一根丝变成了无数根,琵琶的弦声如珠落玉盘。

    每一根丝,每一粒珠,都是轻盈而欢愉的。今天他所奏的不再是人生中那些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所奏的是生命的欢乐。

    蝶舞在舞。

    她的舞姿也同样轻盈欢愉,仿佛已经把她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全都忘记。

    她的生命已经和她的舞融为一体,她已经把她的生命融入她的舞里。

    因为她的生命中剩下来的已经只有舞。

    因为她是舞者。

    在这一刻间,她已不再是那个饱经沧桑、饱受苦难的女人,而是舞者,那么高贵,那么纯洁,那么美丽。

    她舞出了她的欢乐与青春,她的青春与欢乐也在舞中消逝。

    “宝剑无情,庄生无梦;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弹琵琶的老人忽然流下泪来。

    他奏的是欢愉的乐曲,可是他空虚的瞎眼里却流下泪来。

    他看不见屋子里的人,可是他感觉得到。

    ——多么悲伤的人,多么黑暗。

    他奏出的欢愉乐声只有使悲伤显得更悲伤,他奏出的欢愉乐曲就好像已经变得不是乐曲,而是一种讽刺。

    又是“啪”的一声,琵琶弦断。

    舞也断了。

    蝶舞就像是一片落叶般飘落在卓青的足下,忽然从他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刀。

    一把宝石般耀眼的短刀。

    她抬起头,看了朱猛一眼,又转过头,看了小高一眼。

    她手里的短刀已落下,落在她的膝盖上。

    血花溅起。

    刀锋一落下,血花就溅起。

    她的一双腿在这把刀的刀锋下变得就好像是两段腐烂了的木头。

    刀锋一落下,她就已不再是舞者,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没有断腿的舞者。

    那么美的腿,那么轻盈、那么灵巧、那么美。

    朱猛也没有流泪。

    眼看着钉鞋为他战死,放在他怀抱中的时候,他都没有流泪。

    那时他流的是血。

    虽然是从眼中流下来的,可流下来的也是血。

    蝶舞一定还在不停地流血,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止住她的血。

    因为从她伤口中流出来的已经不是血,而是舞者的精魂。

    而舞者的精魂已化为蝴蝶。

    有谁见过蝴蝶流血?有谁知道蝴蝶的血是什么颜色?

    流血,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流血,为什么总是不知道这是件多么丑恶的事?可是蝴蝶知道。

    因为她的生命实在太美丽、太短促,已经不容人再看到她丑陋的一面。

    “替我盖上被,盖我的腿,我不要别人看见我的腿。”

    这就是蝶舞第四次晕迷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她已经没有腿。

    就因为她已经没有腿,所以才不愿被人看见,如果还有人忍心说这也是一种讽刺,也是人类的弱点之一,那么这个人的心肠一定已被鬼火炼成铁石。又厚又重的棉被盖在蝶舞身上,就好像暴风雨前的一片乌云忽然掩去了阳光。

    蝶舞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光泽,一丝血色,就像是小屋里木桌上那盏灯油已将燃尽的昏灯一样。

    “朱猛。”

    朱猛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喊,声音仿佛是那么遥远,那么遥远。

    可是呼唤他的人就在他身边,一个随时都可以要他去为她而死的女人。

    一个他在梦魂中都无法忘记的人。

    去者已去,此情未绝。

    为君一舞,化作蝴蝶。

    朱猛没有回头。

    他的刀已在手,他的死敌已在他刀锋前,他的兄弟都在看着他,他已不能回头,他已义无反顾。

    “朱猛,”呼唤声又响起,“朱猛。”

    那么遥远的呼唤声,又那么近。

    那么近的呼声,又那么远,远如浪子梦魂中的归宿。

    浪子的归宿远在深深的深深的伤痛中。

    朱猛回头。

    又是“当”的一声响,朱猛回头,回头时刀已落下,回头时蝶舞正在看着他。

    她看见的只有他,他看见的也只有她。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已不存在,所有的事也都已不存在了。

    所有的一切恩怨仇恨愤怒悲哀都已化作了蝴蝶。

    蝴蝶飞去。

    蝴蝶飞去又飞来,是来?是去?是人?是蝶?

    “朱猛、朱猛,你在不在?”

    “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

    他在。

    宝刀不在,雄狮不在,叱咤不可一世的英雄也已不在。

    可是他在。

    只要她在,他就在。

    “朱猛,我错了,你也错了。”

    “是的,我错了。”

    “朱猛,我为什么总不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样对我的?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知道?”蝶舞说,“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知道你是多么喜欢我?我为什么总是不让你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一个喜欢我的人?”

    没有回答,有些事总是没有回答的,因为它根本就没有答案。

    “朱猛,我要死了,你不要死。”蝶舞说,“我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她的声音就如雾中的游丝。

    “我已不能再为你而舞了,但我还可以为你而唱。”蝶舞说,“我唱,你听,我一定要唱,你一定要听。”

    “好,你唱,我听。”

    没有了。

    没有人,没有怨,没有仇恨,除了她要唱的歌声,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她唱。“宝髻冉冉梳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紫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不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游丝渐走更远更停。

    她唱,她已唱过。

    她停。

    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已停止,至少在这一瞬间都已停止。

    人间己不再有舞,也不再有歌,人间什么都己不再有。

    连泪都不再有。

    只有血。

    朱猛痴痴地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她,忽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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