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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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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庄站在高处,望着手中之物,静默良久。

    锻金镶玉的项链,沉沉甸甸,是韩王室饰品的风格,也是红莲曾经喜欢过的样式。这项链曾被韩非典当了换酒喝,又被张良千辛万苦赎了回来,之后红莲便勒令韩非今后再不许摘下。因着项链一事,红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和韩非怄气,此后韩非也果真乖乖戴着,不敢再摘下了。

    如今却在这里。

    那名流沙杀手将这项链也带了回来,只是还未及给红莲,便已气绝身亡。处理尸体时,卫庄看到,便收在自己身上,本想等红莲醒来就交给她的,然而此时又变了主意。

    这项链不能被红莲看到。韩非之死对她打击太大,不过是一条口述的消息,已让她呕血晕厥,若是看到这条项链,她不知会怎样。

    不如先由他收着,待以后红莲悲伤渐缓,再交给她也不迟。

    卫庄攥着手中的项链,微微收紧,尖锐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

    如斯痛感,不断地提醒他,韩非死了。

    紫女与他同葬身于秦国大牢,当日流沙初建的四人,竟突兀地少了两个。其实这也是他曾一闪而过想到的结局,韩非在秦国身陷囹圄,紫女要么救他出来一起回来,要么......但凡韩非不能平安,紫女是不会自己独逃的。

    毕竟,是那么隐秘又深刻的喜欢。

    很久之前,夜幕兀鹫在紫兰轩与紫女一战,本来胜券在握,却被突然出现的韩非搅了局。万箭齐发生死攸关之际,韩非扑在紫女身前,为她挡了无暇顾及的一箭。

    仍然风流,仍然轻浮,然而箭簇深入血肉,还要无谓地笑。

    卫庄自觉自己不瞎,故而当时便察觉出来。

    所以他对紫女这一行的结局总有预感。当时他或许还不能理解,但如今他却明白,也许韩非与紫女对于彼此,就像红莲对于他。

    如同风入山林,一身桀骜都被打散,只能化作细碎的气息。如果不能在最初就席卷摧折,就只好散成千缕万缕,绕在每棵草木间,无力毁灭也不能离去。

    于他们而言,或许这也是圆满。

    昔年华服公子闲适走过喧嚣长街,从容优雅风神俊朗。他独立高楼栏杆,淡漠俯视那人文弱模样不掩胸中沟壑,暗自嗤笑他心气不小,只恐命薄。

    而那人明白他不屑,赠他机关密盒,里面唯有五蠹二字。

    他不介意浪费些许时间成全那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野心,却不知从何时起成为了那人的左膀右臂,为他找寻线索,为他以身犯险。他们像是世间最默契的组合,那人运筹帷幄,而他决胜千里,那人文可安邦,而他武来定国。

    像契合的榫卯,彼此成全,独一无二。

    直到最后,那人说,世间有无形的力量,是为流沙。

    韩非。

    卫庄其人,天性凉薄,性情淡漠,不屑于结交朋友,也不愿为人驱使。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就是愿意在你身前,斩断腐朽,刺破黑暗,去等待你允诺的那一天。

    世间唯有韩非值得卫庄全力以赴,唯有韩非,配得上卫庄的披荆斩棘。

    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卫庄握紧手中鲨齿,闭上眼,仿佛可以感受到那遥远西方传过的风。仿佛可以听到韩非在濒临大限之际,口中喃喃——

    卫庄兄,流沙,交给你了。

    天地之法,执行不怠,以刑止刑,以杀止杀。

    那是无形的力量,我们的流沙。

    纵然山河破碎,身世浮沉,纵然岁月蹉跎,青丝白发,我们却仍然记得当初坐谈饮酒畅论王侯。乱世未定,雄心未成,流沙的前路并没有结束,而仅是刚刚开始。

    或许要走过沧海桑田白云刍狗,或许要走到血肉销尽肌骨成泥,我已不能再陪你走下去,然而我会看着你——看你霸业既成,纵横天下,看你带着流沙制定出世间之法,看你将当日梦想踏成脚下的实路。

    届时,我会欣慰,此生认识了你。

    卫庄突然长出一口气,睁开眼,望着远处茫茫山河。从此刻开始,他终于明白,他的人生里不再仅有纵横,而还有流沙。

    韩非从来都不是流沙的首领,而是流沙的灵魂,流沙一日不灭,韩非一日不死。

    他从前只需站在韩非身后,而从今日起,他须站到最前面,将韩非留下的一切,担在肩上。

    韩非啊……

    卫庄无声道——

    我会替你将这条流沙之路,走到尽头。

    ······

    日光漏进几寸,光斑稀疏,如地面开出明亮的花。

    红莲躺在榻上,望着屋顶,目光一动不动。

    “醒了?”木门吱呀一声,白衣人影一闪而进。白凤慢慢走到榻前,便看到红莲毫无反应,依然望着屋顶。

    好不容易醒了,却是这个样子。

    她连遭大变,积郁过多,心神本就不稳。韩非之死冲破了她最后一线心防,直接导致她内息大乱,真气冲撞,差点就走火入魔。

    几天前她吐血昏迷,已是极危险的了。

    “卫庄呢?”突然,红莲出声。

    白凤一怔,随即又自若,“他在谷后断崖。”

    红莲又久久没有说话。白凤看着她,一时竟摸不透她在想什么,许久,只好又开口,“你要见他?”

    红莲不言,只是自顾自地从榻上坐起来,半晌,才低声道,“不见,此后半月,我都不会见他。”

    白凤微讶,良久,才应道,“好,我会告诉他。”

    “还有你。”红莲语气不变,目光也不在他身上,一切都显得出奇的冷静,“半月之内,你也不得踏足这间屋子。”

    “为何?”白凤反问。

    “没有为何。”红莲缓缓地下了榻,走到房中铜镜前。镜中女子脸色苍白,唇无血色,看上去弱不禁风,如斯弱质模样,令她厌恶。

    “鬼谷不是王宫,我要去哪里,由不得你来决定。”白凤冷声道,“或许,你能给出一个说服我的理由,我便遂你的意。”

    “话多和好奇,似乎不是你该有的样子。”红莲漠然道,从镜前案上拿了一根缎带,慢慢地将长发束起来。

    白凤双眼微眯,露出危险的光。

    “出去吧。”红莲束好了发,走回榻边,从始至终,未看白凤一眼。

    白凤觉得胸中似乎有些许怒气升腾,双手握紧。

    几天前红莲吐血昏迷,久久不醒,竟是药石都无效。卫庄并不医治,甚至不来看望,一连几天不见踪影。鬼谷中没有医者,他无奈,只能日日给红莲渡息调理,好不容易将她狂乱的内息平静下来,才等到今日她苏醒。

    结果她一醒来,居然就是这么一副态度。

    当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他这么几天照顾,竟连个好脸色都换不来。莫说好脸色,就红莲现在这模样,活像是他欠了她巨额的银两,比初识时还要冷漠三分。

    好,很好。

    红莲听得身后木门开了又阖,之后一切归于沉寂,悄无声息。

    她微微一叹。

    白凤那性子万万受不得半点委屈,今天被她这么一激,大概半月之内是真的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她了。

    这样也好。红莲俯身,从枕后拿出一个木盒。木盒打开,里面一个玉瓶,一卷锦帛。

    那一夜王宫沦陷,他们逃亡城外,夜半不眠,她走到树林中,遇见等候她已久的紫女。

    那一夜她们说了很多,像是交待尽了此生所有需要交待的事。很多话她已渐渐忘去,然而唯有一句话,她每每想起都觉得心头一跳,仿佛被击痛了灵魂——

    红莲,你愿不愿意坠入到最可怕,最黑暗的地狱?

    愿意吗?

    那一夜之后,红莲经常问起自己这个问题,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到今天,她在昏沉中苏醒的一刹那,突然就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