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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南唐多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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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南唐江州地方,德化县有个知县,姓石名璧,原是抚州临川县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之外,丧了夫人,又无儿子,止有八岁亲女月香,和一个养娘随任。那知县为官清正,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于膝上,教她识字,又或叫养娘和她下棋、蹴踘。一日,养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球儿玩。养娘一脚踢起,去得势重了些,那球连跳几跳的滚入一个地『穴』里。那地『穴』约有二三尺深,原是埋缸贮水的所在。养娘手短揽它不着,正待跳下『穴』中去取球儿。

    石璧道:“且住!”问女儿月香道:“你有办法使球儿自走出来么?”月香想了想,便道:“有计了!”即教养娘去提过一桶水来,倾在『穴』内。那球便浮在水面。再倾一桶,『穴』中水满,其球随水而出。石璧本是要试女孩儿的聪明。见其取水出球,智力过人,不胜之喜。

    谁知石璧官星不现,飞祸相侵。忽一夜仓中失火,急去救时,已烧损官粮千余石。那时米贵,一石值一贯五百。『乱』离之际,军粮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军粮至三百石者,即行处斩。只为石璧是个清官,又且火灾天数,非关本官私弊。上官都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犹未息,将本官削职,要他赔偿。估价共该一千五百余两。把家私变卖,未尽其半。石璧被本府软监,追『逼』不过,郁成一病,数日而死。遗下女儿和养娘二口,少不得着落牙婆官卖,取价偿官。

    却说本县有个百姓名叫贾昌,昔年被人诬陷,坐假人命事,问成死罪在狱,幸亏石知县到任,审出冤情,将他释放。贾昌一向在外为商,近日方回。正值石知县身死。即往抚尸恸哭,备办衣衾棺木,与他殡殓。

    合家挂孝,买地茔葬。又闻得所欠官粮尚多,欲待替他赔补几分,怕钱粮干系,不敢开端惹祸。听说小姐和养娘都着落牙婆官卖。慌忙带了银子,到李牙婆家,问要多少身价。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来看:养娘十六岁,只判得三十两。月香十岁,倒判了五十两。却是为何?月香虽然年小,容貌秀美可爱;养娘不过粗使之婢,故此判价不等。贾昌并无吝『色』,身边取出银包,兑足了八十两纹银,交付牙婆,又谢他五两银子,即时领取二人回家。

    月香自父亲死后,一直哭哭啼啼。今日不认得贾昌是什么人,买他归去,必然落于下贱。一路痛哭不已。养娘道:“小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爷身边,只管啼哭,必遭打骂。”月香听说,愈觉悲伤。谁知贾昌一片仁义之心,领到家中,与老婆相见,对老婆说:“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个就是伏侍小姐的养娘。我当初若没有恩人,此身死于缧绁。今日见他小姐,如见恩人之面。你可另收拾一间香房,教她两个住下,好茶好饭供待她,不可怠慢。待她长成,就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她出去,恩人坟墓也有个亲人看觑。那个养娘依旧教她伏侍小姐,等他两个作伴,做些女工,不要她在外答应。”

    月香生成伶俐,见贾昌如此分付老婆,慌忙上前万福道:“奴家卖身在此,为奴为婢,理所当然。蒙恩人抬举,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为义女。”说罢,即忙下跪。贾昌那里肯要她拜,别转了头,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这蝼蚁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赐。就是这位养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况小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暂时屈在寒家,只当宾客相待。望小姐勿责怠慢,小人夫妻有幸。”月香再三称谢。贾昌又分付家中男女,都称为石小姐。那小姐称贾昌夫『妇』,但呼贾公贾婆,不在话下。

    原来贾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贤慧,只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无男无女,有心要收她做个螟蛉女儿,初时甚是欢喜,听说宾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烦了,贾昌在家,朝饔夕餐,也还成个规矩,口中假意奉承几句。后来贾昌在外为商,茶不茶,饭不饭,却是另一样光景。常叫养娘出外边杂差,不容她一刻空闲。又每日限定石小姐做多少女工。倘手迟脚慢,便去捉鸡骂狗,口里好不干净。正是:

    人无千日好,

    花无百日红。

    忽一日,贾公做客回家,正撞着养娘在外汲水,面庞比前甚是黑瘦了。贾公道:

    “养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谁要你汲水?且放着水桶,另叫人来担罢。”养娘放了水桶,动了个感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贾公要盘问时,她把手拭泪,忙忙的奔进去了。贾公心中甚疑。见了老婆,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么?”

    老婆回言:“没有。”初归之际,事体多头,也就阁过一边。又过了几日,贾公偶然到近处人家走动,回来不见老婆在房,自往厨下去寻她说话。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

    贾公有心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一些荤腥也没有。那时不往厨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门缝里张时,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心中大怒,便与老婆闹将起来。老婆道:“荤腥尽有,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那丫头自不来担,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

    贾公道:“我原说石家的养娘,只教他在房中与小姐作伴。我家厨下走使的又不少,谁要她出房担饭!前日那养娘噙着两眼泪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她难为了。只为匆忙,不曾细问得。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连石小姐都怠慢。现放着许多荤菜,却教她吃白饭,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时,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我这番回来,见她们着实黑瘦了。”老婆道:“别人家丫头,那要你恁般疼他。养得白白壮壮,你可收用她做小老婆么?”

    “放屁!说的什么话!你这样不通情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自明日为始,我教当直的每日另买一份肉菜供给她两口,不要在家火中算帐,省得夺了你的口食,你又不喜欢。”老婆自家觉得有些不是,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便不言语了。从此贾公分付当直的,每日肉菜分做两份。却叫厨下丫头们,各自安排送饭。

    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贾昌意思要密访个好主儿,嫁她出去了方才放心,何期姻缘不偶:出身低微的,贾公怕辱没了石知县,不肯俯就;略有名目的,那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所以好事难成。贾公见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顺了,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舍不得担阁生意,只得又出外为商。

    忽一日,贾公书信回来,又寄许多东西与石小姐。书中嘱付老婆:“好生看待,不久我便回来。”那婆娘把东西收起,思想道:“老王八把这两个女子养着,一定起了什么不良之心。那月香花容月貌,年已长成。倘或有意留她,那时我争风吃醋便迟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两个卖了去他方,老王八回来也只一怪。难道去赎她回来不成?”

    当下分付当直的:“与我唤那张牙婆到来,我有话说。”不一时,当直的将张婆引到。贾婆教月香和养娘都相见了,然后对张婆说道:

    “我家六年前,讨下这两个丫头。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娇娇的,做不得生活,我要卖她们出去。你与我快寻个主儿。”原来当先官卖之事,是李牙婆经手。此时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张婆出尖了。张婆道:“那年纪小的,正有个好主儿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贾婆道:“有甚不肯?”张婆道:“就是本县大尹老爷。复姓钟离,名义,寿春人氏,亲生一位小姐,许配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来娶亲了。本县嫁装都已备得十全,只是缺少一个随嫁的养娘。昨日大尹老爷唤老媳『妇』当官分付过了。老媳『妇』正没处寻。宅上这位小娘子,正中其选。只是异乡之人,怕大娘不舍得与他。”贾婆想道:我正要寻个远方的主顾,来得正好!况且知县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来,料也不敢则声。便道:

    “做官府家的陪嫁,胜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么不舍得。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便好。”张婆道:“原价多少?”贾婆道:“十来岁时,就是五十两讨的。如今饭钱又花了不少。”张婆道:“吃的饭算不得帐,这五十两银子包在老身身上。”贾婆道:“那一个老丫头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她两个一伙儿来的,去了一个,另一个也养不住了。况年纪二十之外,正是要老公的时候,留她干嘛?”张婆道:“那个要多少身价?”贾婆道:“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牙婆道:“粗货儿,直不得这许多。若是减得一半,老身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岁了,他两个倒是一对儿。”贾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让你五两银子。”张婆道:“连媒礼在内,让我十两罢。”贾婆道:“也罢,只要能卖掉就好。”

    张婆道:“若讲得成时,一手交钱,一手就要交货。”

    贾婆道:“你今晚还来不?”张婆道:“今晚还要与外甥商量,来不及了。明日早来回话。”

    却说大尹钟离义到任有一年零三个月了。前任马公,是顶那石大尹的缺。马公升任去后,钟离义又是顶马公的缺。钟离大尹与德安高大尹原是同乡。高大尹生下一子,名曰高登,年十八岁。这高登便是钟离公的女婿。自来钟离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年方一十七岁,选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时九月下旬,吉期将近。钟离公分付张婆,急切要寻个陪嫁。张婆得了贾家这头门路,就去回复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时,就是五十两也不多。明日库上来领价,晚上就要进门的。”张婆道:“领相公钧旨。”当晚回家,与外甥赵二商议,有这相应的亲事,要与他完婚。赵二欢喜了一夜。次早,赵二凑足二十两银子交与张婆,准备做新郎。张婆又到县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贾家,把这两项银子交付与贾婆。

    少顷,县中差两名皂隶,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小轿,到贾家门首停下。贾家初时并不让月香晓得。临期竟打发他上轿。月香不知教他那里去,和养娘两个,哭天叫地,不肯离去。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张婆两个,你一推,我一搡,赶她出了大门,到门外张婆方才说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贵!官府衙门,不是耍处,事到如今,哭也无益。”月香只得收泪,上轿而去。轿夫抬进后堂,月香拜见钟离公和夫人。钟离公厚赏张婆,不在话下。

    张婆出衙,已是酉牌时分。再到贾家,只见那养娘思想小姐,正在厨下痛哭。贾婆对他说道:“我把你嫁与张妈妈的外甥,一夫一『妇』,比做养娘强多了。莫要悲伤!”张婆也劝慰一番。赵二在混堂内洗了个净浴,打扮得帽儿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一碗灯笼前来接亲。那养娘拜别贾婆。即日与赵二成亲。

    却说月香自那日进了钟离相公衙内,次日,夫人分付新来婢子打扫中堂。月香领命携帚而去。钟离义梳洗已毕步入中堂,只见月香呆呆地望着庭中的一个土『穴』,两眼流泪汪汪。钟离公问其缘故,月香愈加哀泣。钟离公再三诘问,月香方才收泪言道:“贱妾幼时,父亲曾于此地教妾蹴球为戏,误落球于此『穴』。父亲问妾道:‘你可有计较,使球自出于『穴』,不须拾取?’贱妾答云:‘有计。’即遣养娘取水灌之,水满球浮,自出『穴』外。父亲谓妾聪明,不胜之喜。今虽年久,尚然记忆。睹物伤情,不觉哀泣。愿相公俯赐矜怜,勿加罪责!”

    钟离公大惊道:“汝父姓甚名谁?你幼时如何得到此地?。”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县尹。只为天火烧仓,朝廷将父革职,勒令赔偿。父亲病郁而死。有司将妾和养娘官卖到本县贾公家。贾公向被冤系,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将贱妾买回抚养至今。因贾公出外为商,其妻不能相容,将妾转卖于此。只此实情,并无欺隐。”

    钟离公听罢大惊,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石璧一般是个县尹。他只为遭时不幸,遇了天灾,亲生女儿就沦于下贱。我若不闻不问,同官体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为何如人!”

    当下请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来历细细叙明。夫人道:“似这等说,他也是个县令之女,岂可贱婢相看。目今女孩儿嫁期又『逼』,相公何以处之?”钟离公道:

    “今后不要月香服役,可与女孩儿姊妹相称。下官自有处置。”即时修书一封,差人送到亲家高大尹处。高大尹拆书观看,原来是求嫁二女。书上写道:婚男嫁女,虽父母之心;舍己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阁,预置媵婢月香,见其颜『色』端丽,举止安详,心窃异之。细访来历,乃两任前石县令之女。石公廉吏,因仓火失官丧躯,女亦官卖,展转售于寒家。同官之女,犹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为媵婢,仆今急为此女择婿。将以她与小女同嫁令郎,特此拜恳,伏惟情谅。钟离义顿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来如此!”即时回书云:鸾凤之配,虽有佳期;狐兔之悲,岂无同志。亲翁既以同官之女为女,在不宁不以亲翁之心为心?此女廉吏血胤,无惭阀阅。愿亲家即赐该女为儿『妇』,妆奁不须求备,时日且喜和同。高原顿首。

    钟离公得书,大喜道:“如此处分,方为双美。高公义气,真不愧古人。吾当拜其下风矣。”当下即与夫人说知,将一副妆奁,剖为两分,衣服首饰,稍稍增添。二女一般,并无厚薄。到十月望前两日,高公安排两乘花花细轿,笙箫鼓吹,迎接两位新人。钟离公先发了嫁妆去后,随唤出瑞枝、月香两个女儿,教夫人分付他为『妇』之道。二女拜别而行。月香感念钟离公夫『妇』恩德,十分难舍,号哭上轿。一路趱行,自不必说。到了县中,恰好凑着吉日良时,三人拜堂合卺。高公夫『妇』欢喜无限。

    却说贾昌在客中,不久回来,不见月香和养娘。询知其故,与婆娘大闹几场。后来知得钟离相公将月香为女,一同小姐嫁与高门。贾昌无处用情,把银二十两,要赎养娘送还石小姐。那赵二恩爱夫妻,不忍分离,情愿做一对投靠。贾昌领了赵二夫妻,直到德安县,禀知大尹高公。高公问了备细,遂将赵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贾昌。

    贾昌不受而归。因恼恨老婆无义,立誓不与她相处;另招一婢,竟然生下两男。──此亦作善之报也!后人有诗叹曰:

    人家嫁娶择高门,

    谁肯周全孤女婚?

    试看贾公阴德报,

    皇天不负好心人【古代一个男子可以娶几个老婆,现在不行。看官看看可以,不能学样】。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