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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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以走,你也收拾东西同我走吧。刺史府旁的水榭别院如今空置,魏王觉得你一路舟车劳顿,同郡主和你妹妹一道待在这小木屋里并不合适,所以让你这几日跟着我一同住在水榭别院。”

    宋裕继续保持倚在竹门前的姿势,不咸不淡地同蒋厚道。

    蒋厚听了魏王这贴心的安排,只觉得比杀了他还难受。前世他跟宋裕不是没在淮南王府的屋檐下一起待过,只是从前每一回两个人闹得鸡飞狗跳时,宋裕这个心机满满的混蛋总能找到各种方式让周芙心疼他。

    蒋厚前世在宋裕身上栽得跟头太多了,自然对跟宋裕住在一起这件事很是抗拒。

    “我不跟你住。”

    “我要我家妹子在一起。”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蒋瑛的身边靠了靠。

    “不日,蒋小侯爷就要进京封侯。连收十二郡固然是美事,但蒋小侯爷,你我都清楚,当今陛下并非圣明天子,你如今在短短一个月内收复十二郡,只会引他猜忌。更甚者,他会觉得你是靠着勾结辽军才打赢的这些仗。你确定不需要跟我和魏王一起商讨一下如何自保么?”

    如果可以,宋裕也一点都不想看见蒋厚,但没有办法,宿命让他们两个互相看不惯对方的人不得不相见。

    前世蒋厚封侯的时候,魏王已经登基了。他那时没能赶上跟老皇帝在一朝,自然不知道被猜忌是个什么滋味儿,但想着在永州吹了几年风的淮南王,也大概能够猜到若是老皇帝给自己办的庆功宴上说错了话,那日子必然不会太好过。

    “假好心。”

    “爷才不要你假惺惺地帮我!”

    蒋厚虽明白这个时候自己确实需要宋裕的指点,但男人脸面大过天,所以他抱着手臂负隅顽抗了一下。

    “那行,我走。”

    宋裕也不惯着他,扯了扯唇角。

    眼见着他真的要走了,周芙摩挲着手里的陶埙,忍不住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蒋厚,去收拾东西吧。”

    “老皇帝不比魏王,你确实得多长个心眼。”

    蒋厚假装矜持了一下,听周芙扔给他个可以下的台阶,梗着脖子道,“那成吧,走就走,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不就是跟你这个混蛋住在同一屋檐下么,有什么可怕的。”

    说着,转身进屋收拾自己的东西,蒋瑛虽不所以,但也跟着蒋厚一起进去收。

    周芙继续坐在台阶前晒太阳,假装面前并没有多个人。

    “脚踝还疼?”宋裕的目光落在她前日扭伤的左腿上。

    “不如某人的膝盖疼。”

    周芙若无其事地摩挲着手里的陶埙,有意无意地奚落他。只要不当着蒋厚的面,所有的奚落和惩戒宋裕都还是担得起的。

    “郡主不必挂心我,这都是我应得的。”

    “知道就好。”

    周芙冷淡地对待他。

    她的这态度比重生后第一次相见时还要更糟糕些,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江龄雪的事。

    于周芙而言,如果江龄雪真的是他念念不忘多年的心上人,她可能还没有那么不高兴。可偏偏江龄雪是他的姑母,这就意味着她被蒙在鼓里很多年。后来他明知她误会了也不解释,就那样看着她白白做了傻子。

    她起初听到这个真相后是懵的,脑子里一片片都是浆糊。等到回来后想了一晚上,先是觉得荒唐,后来是真的生气。

    她极力地劝说自己,前世种种前世过,但心底里还是有很多的事情想不明白,在她眼里,自己虽然不算是一个多深明大义的人,但至少跟她讲道理,她是能够听得明白,听得进去的。

    如果他能早些告诉她,告诉她江龄雪是他的姑母,她是听得懂话的,绝对不会为了这样的事情去纠结,去难过,更加不会放任九皇叔,让九皇叔抓了江龄雪去威胁他。

    亲人,于她也好,于他也罢,都是那些年成长路上至关重要的存在。那十年,他们都在失去,父兄,祖母,姐姐姐夫,孤单到只剩下了他们的自己。

    她说服自己理解他当时的情绪,但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消除自己心头的那股子失落感,所以这段时间,她一点儿都不想见到他。

    “江龄雪的事,我知道你心头有芥蒂。要罚跪没有关系,要我做其他的事补足也没有关系。只要你提出,能消气,我什么都能做。”宋裕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一双漆黑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直白地认罚。

    “不需要消气。”

    “沾了你亲人的血,我的手就是脏的。我可以因为其他事情罚你,但我怎么好意思因为这件事情罚你呢?”

    周芙失落地笑笑。

    “脏”这个字让宋裕回想起了很多不怎么愉快的经历,也让他回想起了很多自己先前说过的混账话,他的脸色有一瞬间虚晃的苍白。

    “周芙……”

    “宋裕。”

    周芙起身打断他,“江龄雪的事我确实心里存着芥蒂,但前世她也确实是因我而死的。她是你的亲人,我真真切切地为这件事情感到抱歉感到难过,但我这些时日也是真切地不想看到你。”

    她性子柔和,但从来不作伪,说不想见就是真的不想见。

    两人正僵持着,蒋厚刚好收拾包袱从木屋里头出来,见周芙面带疲色,便知道定是两人的交谈不怎么愉快。

    但这很好。

    只要周芙跟宋裕聊的不愉快,他就很愉快。

    蒋厚将马从马房牵出来,心里喜不自胜,但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只是催促着宋裕带他去水榭别苑。

    待到上了路,才开始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般的开口,“你上一世死了太多年了,仔细说起来,你也没那么了解周芙了。她被你在掖庭关了八年,上一世到后头早就没那么喜欢你了,如今对你啊,也就只剩下那么一点对文臣脊梁的敬重罢了。”

    宋裕听得脸色很不好看。

    蒋厚却仍旧在继续,“上一世到了最后,她不仅对你死心了,连提都不再提你。要不是那时候我还在外打着仗,周芙早就成为了我的夫人。没关系,宋大人,你同她感情不好,可是我同她感情好。我们自幼一起长大,纵使这一世做不成夫妻,也比你感情深厚些。”

    蒋厚跟宋裕两个人各自乘着一匹马慢悠悠地在林间晃悠,蒋厚越说越欠揍,却也越说越高兴。

    到后头,还特地挑着眉对宋裕道,“宋大人,你前世对我可一点都不满意,当然,我对你也是。可若是哪天周芙完全不跟你说一句话了,保不齐你还得指望着我来跟周芙交流呢。”

    “要不要讨好讨好爷?”

    蒋厚恣意的唇角都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而宋裕则是冷笑,冷笑完后则是没什么情绪地睨着他,“讨好你,蒋小侯爷,做什么梦?”

    蒋厚瞧他这张原本就清冽俊雅的脸更冷了几分,就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挑起了这人的怒火。

    前世的时候,每回都是蒋厚吃亏。如今这一世,竟然有机会让这么个充满心机的混蛋吃亏,蒋厚觉得自己重生一回,真是长了不少的本事,于是尾巴就快翘到天上去,说话也越发的口无遮拦了起来。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么?”

    “不被偏爱的人现在明显是你,宋裕,前世的时候周芙向着你,总觉得每回是我故意挑事……”

    马蹄声哒哒个不停,蒋厚意气高涨得很。

    宋裕似笑非笑地打断他,“难道不是么?”

    “确实是又怎么样?可前世每回吃亏的都是我呀。”蒋厚并不遮掩自己前世的罪行。

    当初宋裕刚入王府时,他确实看宋裕不顺眼。他承认宋裕除了待人清冽些以外,长得那是没话说,着实俊朗。可单论相貌,蒋厚认为自己虽不如他,可也算是仪表堂堂。究竟输在哪里呢,蒋厚一直觉得输就输在自己跟周芙认识太多年了,因为从小长大,所以新鲜感就没有了。

    他嫉妒过宋裕。

    觉得宋裕清清冷冷站在那里就轻易地夺走了他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姑娘。

    所以早些年没少找他的麻烦,他拿宋裕作画用的生宣包过烧鸡,在宋裕最爱的那件白衣服上画过王八,用宋裕书房里的那些书生过火。但每一次都被他识破,最后周芙明面上是和稀泥,但私下里每一次都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那么多年了,蒋厚觉得自己唯一一次真正做错了事,差点酿成大祸的也就是那次害宋裕坠马,但那件事他也得到了该得到的惩罚。老爷子军棍都打断了好几根。

    仔细说起来,他为什么每每干坏事但倒霉的却总是他呢,究其根源,也不过只是被偏爱那个不是他罢了。

    蒋厚后来跟着兄弟们在边关嚼馒头吃糠咽菜,听那些家中儿女甚多的弟兄谈起家事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这一点。

    感情里不被偏爱的那一个总是想着用各种手段去吸引对方的注意,但不被爱就是不被爱,纵然吸引到了对方的目光,最后也只是笑话一场。

    不过,这一世,蒋厚不觉得自己还会是那个笑话了。虽然重生一场后,周芙从未再提过掖庭那八年,但他不相信她是真的不在意。

    正是因为太在意。

    所以才三缄其口。

    “宋裕,我重生后其实很害怕周芙会重蹈覆辙,但是当我知道她也重生了之后,我就没那么怕了。”

    蒋厚扬起马鞭,虽然周芙从未给过他任何的承诺,但是他就是坚定地相信,相信这一世的周芙不会再做傻子。

    “宋裕,我不仅相信她不会再那么偏爱你,我甚至还觉得,我哪怕再害你坠一次马,她也会帮我。”

    蒋厚自信地望着宋裕,少年人神采飞扬,总带着十万分的嚣张和恣意。当然,这后头一句话,其实蒋厚也没那么确定,只是为了故意气一气宋裕。

    宋裕全程一言不发。

    但唇线确实抿得越来越紧了。

    他眼神晦暗不明,情绪难辨。

    蒋厚的话明摆着是故意激他,但他确实是听进去了,一字不差地将这些话听进了心里去。

    ……

    蒋厚这场仗打的,可以说是一夜成名。

    少年将军,短短一个月连收十二郡,走到哪里,大家都得高看他一眼。但相较于这一世靠着运气和取巧得来的名声,他还是更爱前世一刀一剑厮杀出来的万户侯身份。

    所以荆州刺史和魏王为他准备的一场庆功宴,他只喝了两三杯酒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等到了傍晚,魏王和宋裕则坐在书房里开始盘问他。

    确实是盘问。

    魏王模仿老皇帝的样子坐在高堂之上,宋裕坐在一边,将那些老皇帝可能会问的问题写在生宣上,递给周翦。

    “早些时候就听闻蒋将军家的这位长子是个聪明的泼猴儿,但也听人讲过,你并不精通兵法,此番大破敌军,是靠着何人指点啊?”

    周翦接过生宣上的话,有模有样地问着蒋厚。

    “何人指点……”蒋厚抓耳挠腮。

    “自学成才不行么?”他艰难地叹着气,似是实在想不出来该如何回答,干脆一拍桌子,“我就不信,这老皇帝问的会如此直白么,周芙不是说他是个心眼极深的人么,直接问我何人指点岂不是太不掩饰他对我的怀疑了!”

    书房内燃着淡淡的沉香,宋裕坐在香炉旁,闻言忍不住嗤他,“老皇帝的城府深是针对淮南王这样的。你不过只是一个小将,别说这样问你了,他就是当庭直言,说觉得你是靠通敌获得的战功又能怎样?”

    蒋厚大为震惊,“这也太过分了吧,作为一个皇帝老子,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我不信。”

    宋裕道,“你这脑子,上一世幸亏没放到这一朝,不然不知死多少回。”

    蒋厚仍旧是不信。

    魏王决定现身说法,“我父王确实是这样的人。”

    蒋厚头都大了,他觉得进宫面圣还不如在外打仗来的轻松呢。

    宋裕早猜到蒋厚会是如此状态,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将自己原先就整理好的一些进宫面圣的要点写在了一本小册子上,吩咐他回去背。

    蒋厚见宋裕做事如此的滴水不漏,如此的细致,不免也有些感动。想到自己白日里挑衅他的行为,刚想说些体贴的话找补回来,就听他淡淡道,“我不是为你。”

    “那是为谁?”

    “我是为了淮南王府,为了周芙。”

    蒋家跟淮南王府这么多年来关系一直亲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宋裕是再不明白不过。

    如若此次蒋厚说错了话,牵连的将不仅仅是蒋家,还有淮南王府。通敌叛国是大罪,倘若一旦因为说错了话而被怀疑通敌,那简直是大祸临头。

    他为的一直都是周芙。

    “狼子野心,没安好心。”

    蒋厚闻言忍不住忿忿地骂他,就知道宋裕如此殷勤地帮他,一定没好事,原来还是奔着周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