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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 无财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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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康城东市,位于大桁东面乌衣巷与丹阳郡城之间,占地在几十顷之间,可以说是如今都中物价最高所在,小到衣食用度,大到兴家置业。

    比如说桓温,就任京畿所近秣陵两年有余,也只能在建康东市置办一座广阔不足十亩的小小别业,面积规模较之北面不远处的沈园不过斗中一粟,但前市后居,养家已经绰绰有余。

    居任建康,才能高低与否尚在其次,毕竟台臣实任庶务本就逊于地方,若不居任三公那种规格公府,即便有能力,也得不到太多体现的机会。所以身在建康,最重要的还是日常往来应酬交际所积攒的口碑时誉。

    往年桓氏家道中落,衣食尚不能为继,桓温也因此自绝于人前,世道能有雪中送炭者终究是少,即便往年有什么亲密往来,也都因此搁置。

    桓温年纪不大,但也饱览世情冷暖,所以当稍有余力时,便走了沈氏的门路在东市置产,原本意思倒也不是兴家置业,不过是为自己在都中应酬往来时能有一个固定的地点,却没想到这园市日常收入竟然还要远远超过郊外别业田亩所出。

    家事没有困顿后,桓温才有更多精力和心情去追求自己的个人前途。而能够在东市拥有这样一个稳定产业,也让他在与同僚交际中加分不少。

    今日别业中,甚至连前面的门市都关闭,只为营造一个清静的待客环境,只因为今天的客人不同以往那些同僚。

    作为今天客人的庾翼,自然也能感受到桓温这一点郑重用心,他坐在别业后院不高的阁楼上,望着街面上那些熙熙攘攘人群,笑语说道:“能于此中繁华得于一席之地,元子也算兴家有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不知前庭园市日收几何?”

    “此处见日所得,不过数千万余之间,若是告于往来豪客,不过只是见笑于人,略得养生之意罢了。”

    桓温闻言后便也笑语道,他与庾翼之间的交情,在这种小事上自然没有隐瞒的必要。

    庾翼听到这话后,脸色不禁微微一变,继而叹息道:“往年人或道我,沈维周擅于治世,我尚报以一哂,如今才知自己识浅。如此方寸,日盈近万,若以春秋而计,三代之家何愁不能自立?”

    听到这数字,庾翼是真的惊了一惊,这样一座格局逼仄的别业,实在太不起眼,居然每年都能得于百万数钱的盈利,可知如今建康繁华之甚。

    “人或以此为功,我却以此为患啊!遍览史籍,追及三代,凡有大成于世者,岂有贾中求得?如今我也是家业无计勉强为之,但却仍不敢让群弟涉此浮华而迷于心智,仍需躬耕于田,才可长立此世啊!”

    桓温虽然受惠于此,但却并不觉得商贾昌盛乃是国之幸事,听到庾翼这么感慨,便叹息回答道。

    “可惜浮华迷人过甚,能与元子一般高识洞见者终究乏乏。商贾浮游于世,自有巨货入于其门。短利骤得,足以令人欣然忘忧啊!譬如当下边事,维周草草立约,则江东物货并输于北,使其得以物用无缺,更可因此进望诸夏啊!”

    庾翼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继而不乏感慨道。

    桓温闻言后稍作沉吟后才说道:“似梁公此类才惊于世者,毕竟殊少。或因才大急逞,所以不能安心求索田亩。但这毕竟只是异数,若能长久锐进或是无忧,大凡稍有挫折,则必百弊丛生,不能自安,自取于祸啊!我也是闲来妄窥高义,以梁公之能,未必不能洞见此中隐患,但如今中州饥渴,明知商贾虚荣,但为解燃眉之急,也是不得不为啊!”

    听到桓温这么说,庾翼也是长叹一声:“财货之迷人,所惑者岂止贤愚两端。就连我这中人之质,眼下也是深为所困啊!往年偶闻维周因此以论,财之于人,如筋骨志气,虽庄生之贤逸,不能免于此困。往年我还因此讥笑,如今是深有所感啊!”

    他这一番感慨,也实在是有感而发。原本以他这样的权位门第,本不应该为财所困,但前段时间因为王愆期之事,他已是掏空了家底。

    说到底还是少见了人心险恶,主动求告沈充认打认罚,结果沈充开出的价码,简直令他瞠目结舌。

    庾翼虽然出身清贵,但若论及家资,实在无甚可夸。往年大兄在世时,虽然权倾朝野,但却洁身自好,绝不因私欲而求诸公器,所以庾家本身也并未因此权位而受惠多少。当然,以隐爵惑人而大索民资的三兄庾条不在此列。

    大兄在世时,庾翼甚至连出仕都不能,而他的丈人门户,也仅仅只是略得清誉,并无资货相助。等到任事于历阳,虽然得于物货东进的便利而坐地分财,但其中大部分还要输送给荆州的二兄庾怿,他自己能够积累动用的本就不多。

    原本庾翼是无需因此受困,可是当他打算耐下心来经营自己能够掌握的部曲私力时,才知无财寸步难行。

    虽然沈充答应帮他解决来自江州人家的攻讦,但索求财货却是巨额,根本就超出了庾翼的承受能力。沈充在这方面倒是表示了极大的豁达,表示愿意自家先垫付江州人家的要价,容许庾翼慢慢筹措。

    当沈充放弃了刁难之后,台辅们在这方面倒也没有施加太多阻力,飞快将此案了结,王愆期已经于十多日前被放出,名位俱被剥夺,但也总算保住了性命。

    但庾翼却很难就此感到快乐,为了能够满足沈充的要价,庾翼这几年在历阳积攒的资货已经尽数吐出,但也不过仅仅只是满足一半而已。

    若是旁人还倒罢了,偏偏是沈充,而且庾翼此前在沈充家中也是表态任由要价,只求能够破财免灾。

    这笔帐,庾翼是不可能赖掉的,虽然他明知道这就是沈充在找他的晦气,什么江州乡人索求,根本就是沈充在因他招纳王愆期而讨要补偿。

    但就算是明白这一点,庾翼也无可奈何。这件事是他犯错在先,若他真的敢赖账的话,且不说沈充那里会不会善罢甘休,单单他二兄庾怿就饶不了他。

    事到如今,庾翼也渐渐明白这个世道的玩法。他私自收容王愆期并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沈家因此不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前提是庾翼能够自己解决掉后续的麻烦。

    毕竟对于沈家这庞然大物而言,王愆期实在微不足道,就算有所不满,也不会因为区区一个王愆期而与庾氏这么重要的盟友翻脸。

    可问题是,他非但未能解决此事,反而事情越闹越大,更要命的是最关键的要害被沈充捏住了。事到如今,庾翼又不能放弃王愆期,也只能给沈家以足够的补偿,才能维系住彼此的联盟关系。

    关于这一点,二兄庾怿也来信分析利弊,当然在庾怿看来,这件事完全就是庾翼的错,一时贪念伸手,结果被台中抓住庾家的把柄,如果不是沈充帮忙阻止住江州乡声,事情将更加不可收拾。眼下只是区区财货便能将事情解决,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庾怿的意思是,让庾翼无论如何都要满足沈充的要求,自家已经理屈在先,更不能让沈家出力又出钱。

    可是二兄说的简单,单单财货一桩便压得庾翼喘不过气。

    庾怿虽然坐镇分陕,权位虽重摊子也大,尤其因为中原跃进,明年也要大举用事于汉中乃至虎窥蜀中,根本不可能予庾翼以援助。更何况这件事完全是庾翼惹出来,他若求告二兄的话,更意味着他完全没有能力处理自己惹出的祸事,会令二兄加倍的失望。

    所以单单财货一桩,便压得庾翼喘不过气。虽然王愆期已经救出,但庾翼却还不敢离都,就是作为人质留在这里,不让沈充再因此生事。

    眼下庾翼已经被敲诈的私财俱无,但距离沈充开出的价码仍然差了很多。所以王愆期一待摆脱牢狱之灾后,即刻便返回筹措财货继续往建康输送,以补偿沈家所谓的“垫付”。

    原本庾翼还自喜于将王愆期收入门下后,能够将其部曲财货尽收,如今看来,就算把王愆期家底都搭上,也未必能够满足沈充的要价。所以他这一次,实在是得不偿失。

    通过王愆期这一件事,庾翼也终于认识到世道之险恶。诚如二兄所言,沈充那里还仅仅只是要求财货补偿,已经算是轻的。而且这一笔财货也算是物超所值,最起码沈充收钱办事,也解决了台中的刁难。

    无声才是最可怕的要挟,当王愆期之事愈演愈烈时,庾翼根本猜不出台辅们究竟如何才会放过此事,若是事态再发展下去,就连他二兄庾怿的分陕之位,都有可能因他一时念错而有动摇!

    眼下虽然背负巨债,但台中最起码也是忌于沈家势力,不敢再围绕王愆期而大做文章。但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却令庾翼加倍的感到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