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看 > 月浮沉卿如纱 > 第三章 薛门恨

第三章 薛门恨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

一秒记住【笔趣看 www.biqukan.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世道不好,人人自危足不出户。我爹不去买猪也不出摊,起得老早就坐在门口盯着我,像是知道我管不住自己到处跑。

    宋黎很久、很久都没回来,真的很久,久到院子里的鸡鸭都被我盯怕了,一见我就四蹿。日子突然没味了起来,我不是吃饭睡觉,就是坐在门口发呆,看看屋檐上流下来掉在我面前的雨水,在房间里玩玩迷了方向的蝼蚁。

    直到我觉得我的一生就要在这院子里结束了的时候,宋黎可算回来了。

    “月河。”他神色无异,坐在床边轻轻叫我。

    我刚入睡没多久,听见他叫我,便婆娑着睁眼,“你回来了。”

    “嗯。”宋黎轻轻应道:“我们去东巷。”

    我顿时来了精神坐起身弹开眼,立马跳起来到角落里提起壶倒了些水,胡乱洗了一下,又把被子攒得高一些,看上去好像人还在里面似的。弄完这些再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宋黎只是跟在后面,一声不吭。

    巷子里显得异常安静,因为都是些穷人家的住户,过道便很窄,只够三人并肩,宋黎走在我边上。夜悄悄的,忽明忽暗的鬼火在路边闪烁,我心下惴惴,不禁往宋黎身边靠去。

    家门口的小黑猫抬起头看了看我,也跟了上来。

    暗夜之中,偶尔有狰狞的面孔迎着点点鬼火冒出,一条路走完我的背上已是冷汗津津。

    我一出现在道上,便引得许多亡魂瞧了过来,我做人以来真的头一次见这么多的亡魂,大气不敢出,虽目视前方身体却又往宋黎那边靠得更近几分。

    “怕什么?他们动不了你。”

    宋黎始终气定神闲,我心下却依旧不安,我一咬牙就猛地环住宋黎的手臂,展开我最谄媚的表情,讨好地说道:“宋黎,咱们十几年的交情了,你可不能不管我。”

    宋黎淡漠的眼角染上笑意,悠然地往前走。

    我自然把这当作默许,将他的手臂抱得更紧了。

    “我把你怎么带出来,就怎么把你带回去。”他的话跟夜风一样抚人心绪。

    如果回不去,我也不怪你,也当是我欠你的(哭泣)。

    等到了刘宅,门口原本不肯离去的怨鬼不知所踪,只剩一道歪斜的门抵着门扇疲惫地摇摆,跟来的小黑猫率先跳进刘宅。

    我自问没有勇气进去救它,我觉得如果进去死得会比它早些。

    我问宋黎道:“他人呢?”我攥着衣角的手不由自主地更紧了些,“上一次这门还有两扇的来着。”

    宋黎:“我前天来的时候撞掉的。”原来是宋黎前几日觉得有猫腻,又来了一趟,门口的那鬼怎么也说不通,不让他进去。宋黎生前便是有热血的,许久不曾冒出来的莽撞给勾了出来,烦得也不说什么礼仪了,抬手就把这扇门和薛锦打进了院里。

    我还没来得及多问几句,就被宋黎往右边一扯,吃痛地连退了几步站在了他的右后方,刚想骂他,就见一个满头湿漉漉的人影站在我面前,我定睛一看,他头上竟全是污血。

    他垂着头,带着哭腔可怜道:“我家里有耄耋双亲,还有怀孕的妻子,我想,我想回去,”说着就抬起头,莫名地发出瘆人的笑声,提起双手向我伸来,脸开始变得扭曲,“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呵呵呵哈哈哈哈哈,你替我回去好不好?就一会儿,就一会儿……”

    这场景看着着实心惊。

    我都没看清宋黎手指做了个什么动作,就看他拿着展开的扇子伸手挡住了那鬼魂的去路,那鬼魂似乎也有些诧异,但有了阻碍更发起狠来彻底扭曲了躯体要靠过来,吓得我赶忙后退。而宋黎从容不迫,只是手腕微弯轻轻一抖扇面,就将那鬼弹开五六丈外,他收回手,神情淡漠。

    我心中紧张激动交杂,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鬼影,见那鬼怪扭曲着身体就又要冲上前来,我听见自己惊恐叫道:“宋黎!”

    宋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迈开腿轻点地面,以极快的几步就到那鬼跟前站定,抬手飞快地合扇,扇柄点在士兵额间的那一刻,那鬼似乎霎时被抽去所有力气,茫然地抬头看向阴暗的天空后化作尘埃随风散去。

    原来这就是消逝,我之前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宋黎转头看向我的神情带上几分担忧,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走吧,先进去。”

    我缓过神连忙称是,能力大的是大哥。我又回头看了看巷口依旧对我虎视眈眈的“人”。

    “别看了,他们不会靠近的。”宋黎转身率先走了进去,身后几缕黑丝轻轻飞游到巷口,幻成了一道屏障。

    我心中还是久久不能平静,这应该是我第二次离死亡这么近,却依然陌生害怕,我越发觉得死亡是个可怕的东西,即使我死过一次,这东西依然让我心惊。

    头顶的天,虽是无云却依然看不清楚,没有月亮的夜晚,就是孤寂的,若没有宋黎,消失的或许是我。

    “其实刚才那个鬼有点可怜,消失在这种日子里……”我轻声对宋黎说:“如果是我,我想要一个好天气。”这是我短暂生命的唯一夙愿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前面的宋黎身形一滞,又大步往前,闷闷地说了一句:“我让你留着你便死不了。”

    我觉得他的话听着莫名悲戚,明知他不会回答,但还是故意问道:“宋黎,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没有为什么。”

    我还要说些什么,宋黎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便识趣地闭了嘴,那只原先跟着的小猫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跳到我身边“喵呜”地叫着。

    院子中央站着一个背对着我们的红衣公子,手里提着一盏纸灯,红衣似血过分张扬,那人正抬眼打量着堂前摇摇欲坠的牌匾——有蒙灰“碧霄”二字。那位公子听见有响声便回头看向来人。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虽有人型,但面容苍白,气息只进不出,不似活人。那公子看着约摸是二十左右的年纪,眉目清朗,风采卓越:眼里像装进过千万场飘雪——看遍苍茫;嘴边似吟过无数首悲词——悟透落魄。青丝未束也未破坏他的温润神情,安静地垂在身后像是他短短人生里所有无能为力的悲戚。

    “他是薛锦。”宋黎解释道。

    不难看出他生前也是一个有气骨的青年,可惜了这么好的公子,却被困于执念之中。

    薛锦微微勾起笑容,他应该是许久没有笑过了,那笑的弧度显得僵硬而诡异,“宋公子,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月河。”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作祟,我竟然无端生出些同情。

    “两位,移步后院再说吧?”薛锦做派高雅,堪得起公子二字,长得模样俊逸,神情真诚,我心下一反之前的害怕,还没等宋黎开口就跟了上去。

    踮着脚瞅着地上哪里有空地便踩哪里,只是偌大的府苑破败得离奇,地上到处是枯叶枯枝——按理来说像这样的废弃的院子应该是草木横生才对的。

    绕过正厅,我们三人贴着墙往后院走去。

    往深处走多少都有些让人不安,我看宋黎也只是安静走着,神色未异,便不好多问。一路上枯叶遍地、房屋破落,但不难看出这里曾经应该也是个好地方。

    跟着薛锦走到一处很小的院子,院子中央有一株很大梨花树,早春也是梨花开的季节,就算是今年的早春比以往都冷上许多,梨花也开了不少,七七八八地落了一地。

    真是奇怪,为何整个院子的草木枯败得都差不多了,偏偏这株梨花树长得这么好?

    宋黎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轻笑一声在嘲我一般,凑到我耳边解释道:“院子里草木成精,薛锦吸光它们的精气,就成了人形,只是他好像对这树有些感情,没舍得。”

    “不用你说,意料之中。”我装作我知道的样子,只为了不让宋黎小瞧了我做神仙的品格。

    薛锦本是厉鬼,没食人精气苟活至今,想必怨念极强。他像是没听到我们的对话,也或许是对我们根本不感兴趣,只是直直地盯着这株梨花树,眼神似有暗流波动,良久才对我们说了一句:“宋公子,多谢你来。”

    “不必,各取所需。”宋黎一下展开那扇子,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薛锦低头轻笑了一声,坐到树下的石桌前,儒雅地我们入座,虽桌上只有一层厚灰,却无端让人感觉茶香绕人,氛围刚好。

    宋黎也是优雅坐下,那我也必须优雅坐下,方不失了我天界上神的仪态。

    “我的两位世伯官拜侍郎,大堂兄也是先皇亲封的大将军,我父亲虽不及他们,但也是清廉地方父母官。”他轻轻一笑,没有由头地娓娓道来,像是在说一段鲜为人知的小故事:“我年少苦读,鸡鸣而起、俾夜作昼,览圣人之书千万卷,世人无不说我前途无量。我生来按部就班,仲禹是我唯一的变数。

    “我与仲禹,其实是年少相识。有一年年关,我们家应邀进京探亲,在叔父家小住,我闲来无事上街闲逛,化名不予在棋馆里消遣。我自诩无人能敌,杀了几局众人也意料之中地不再应战,人群中只有一蓝衣少年站了出来,便是仲禹。

    “我与他棋逢对手,在棋馆里杀了个昏天黑地,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那个冬日,是我这一生中最明艳的一天。缘分真的很难说,可能从那一盘棋局开始,我们的结局就已经被神明安排好了。

    “他说自己叫阿一,一二三的一,这个名字很敷衍。我看他五官深邃,眼神真诚,当时真觉得他是个不屑欺骗的清高少年。人的眼神真不好说,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名字不是随意取的,阿依是他母亲的名字,依兰花的依,他其实是个无处不执着的人。

    “仲禹是刘家庶出的儿子。他的母亲是他父亲经商途中带回来的楼兰女子,不善算计,死于内宅争斗,仲禹自然也从小遭人蔑视,但他从未忘记过他的母亲。好在他聪慧过人,受父兄器重。

    “那年冬天,他随兄长入京与京商打交道,机缘之下与我相识。即将离开京城之时,我告诉他我是天水薛府的儿子,我让他以后来大盘府寻我,他也没有食言。

    “肇嘉十年,秋天,城郊的庄稼正是丰收,我最喜欢那年的秋天,我去城郊看庄子,风吹麦浪,他突然从田边小道中笑着向我走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很好认,长相硬朗也不太爱笑。

    “我们关系很好,不论利益只谈风月雅兴,只是所有的情感在时间的推动下都会变质。没过多久,北里南下攻打我朝,我堂兄受命出战,扎营燕陵。那一阵子,快马频繁出入大盘府,我父亲私底下查过,那些快马是在替刘家两兄弟传信。我有疑,他设防,但我们谁也没有将此事真正拿出来讲过。

    “庙堂之上也是风云骤变。我们截下刘宅的一封信,信上明说了刘家与外敌勾结北里,意欲在西定引起战火。这封信巧得时机不对,就像是故意给我们看的一样,我父亲思量过后明知可能是陷阱,还是毅然亲笔告知堂兄,让其小心行事。我堂兄接到信后兵分两路,一半驻守燕陵,一半调去西定,并向其他城池请求支援,只是四面援军都是五皇子的人,他们扣下了我堂兄的军队,直至开战都没有赶到战地。

    “北里照旧攻打燕陵,堂兄不敌,战败,被车裂分尸,头颅挂在燕陵曝晒七日;另一边京城暴动,五皇子弑君篡权,杀尽忠良,血洗京城。再不久那封由我父亲发出去的密信被堂兄的副手林任飞揭发,我薛家被判通敌,满门抄斩。

    “那时候我才知道,‘哦,原来他也是会这些诡计的’。”

    他说完了故事,宋黎也不说话,宋黎不说话,那我也不说话。

    我隐隐觉得可笑——原来世界上真会有如此的人,为一桩恩怨牵绊那么久。

    “世代更替,都是宿命。”薛锦还是笑,只是那笑很牵强,半晌他又流下两行血泪,在微透的皮肤上留下浅红的痕迹,那痕迹又渗入皮肤,成了裂纹,“我的生命结束得太快,有很多遗憾,活着是压抑,死了也痛心。”

    这话倒是与我相配——活着压抑,死了痛心,但又因为是憾事,所以犹豫不决不肯放手。

    “所以你想怎么做?”我还是疑惑。

    “我执着于要他向我忏悔,我要他死后跪在我薛氏宗祠前,也受我这几十年来的锥心之痛。”他站起身向宋黎抱拳鞠躬,“请公子成全,只要能了在下心愿,在下愿意任公子差遣。”

    “成全什么?”

    “将刘仲禹的生魂封在宗祠里,让他无法入轮回。”宋黎说得云淡风轻,全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也算是恶事一桩,他展开玉扇挡着半面,凑到我耳边害羞一般道:“邪祟用之,效果更佳。”又对薛锦说:“各取所需,没有必要。”伸手示意薛锦坐下。

    宋黎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神神秘秘的,我总觉得事情没完,我又插嘴问道:“那接下来你怎么办呢?”

    他又坐了回去继续讲道:“我怕我离开这里,我就忘了所有,随风而去了,但只要一个公道,我即刻消散也无关紧要。”薛锦身后的梨花树树枝轻轻地随风摩擦,又落下几片花瓣落入尘土,像他一样——在盛开的最好时候戛然而止,“少年热诚,彼此温柔相待,并肩谈笑讥诮尘世,说来寡淡,但却是难忘。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情感,我想要释然,但还是不由自主生出恨意,这样的执念我自己也参不透。”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玄清天尊洞府口的那株还魂树,我有日路过,那厮就躺在树上捏诀抖了我一身的叶,还讥讽我是这天上地下最差的神仙,甚至让我还魂重修。现在想来,突然觉得成了上辈子的事,但就像薛锦说的,寡淡却难忘。

    半晌,宋黎才缓缓开口道:“参得透还叫执念吗?所有执弃都是一念之间,弄这么明白反而没有益处,按着本心做就是了。”

    这话说得我脸红,总觉得欠他了什么,可偏生想了半天都想不到可以拿什么东西来还他。

    “宋公子,薛某不解,你法力无边,又为何要因为一个人就来帮我?”薛锦疑惑道。

    我好奇地看向宋黎,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什么人什么人?”

    宋黎听薛锦这么问,微怔,转头看了我一眼,嗤笑一声,“她,”又是战术性停顿,“少了一魄,我只想找到而已。”

    我猛地打住了呼吸,这身子骨不如从前的,竟然无端地发麻。

    宋黎这厮多活了千年,竟也变得如此油嘴滑舌了。他的眼眸一如既往略有些发青,比常人的眼眸清澈许多,眼底的情绪一览无余——平静坦然又似有千万狂风呼啸一般,吹得眼底一片肃然,埋没所有的生气。

    他如此这般,倒有些他生前的气度了。

    宋黎骤然收起原先的玩味,道:“小阮,你先回去吧。”

    我甚至都还没从感动之中抽离,“为什么?”

    “等会会比较棘手,你在这里会比较碍事。”宋黎面无表情地说道。

    “……”

    宋黎这厮一点礼貌都没有,我佯怒踹了他一脚,“走就走。”

    本仙好歹做了五万年的神仙,虽然顶着“废柴”的名声,但怎么说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物,宋黎想要支开我,我就偏不能随他的愿。

    假装腹诽几句,抬眼斜睨宋黎一眼,冷哼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往院子外走去,院子中间有半座假山,我当机立断躲了过去,随手捡了一杆树枝,就在地上画起星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