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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朱颜辞树,花辞镜

作者:一梦当年人白首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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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谋也算个腹有良谋之人,平日里与老君阁主珠联璧合,颇为熟络,自然是晓得他的斤两,虽不说举世无敌,但在这伏牛山脉,妥妥的武道巅峰。

    大喜之日丧子,这等冤仇朱合绝不会手下留情,既然这一行人连同新娘都下了山,那么朱合必然是败了……伪通幽境的朱合若是败了,自己这几千守军还真不一定能将他们留下,徐州刺史骑上了一匹黑马,这良驹耳如撇竹,见皮薄露,鼻衡柱侧,擎头如鹰,就算是不懂马的寻常人,也能看出其间的不可多得。

    司徒谋将退未退,掩于千军后,匿至阴暗间,若大军得势,则棒打落水狗。若不敌几人,则以保命为重,走为上策。他袖袍轻挥,大军呈围剿之态缓步向前移动。这徐州守军还有些特色,论起作战能力,虽无法与四府之军相比,却要远胜于各地守军。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徐州汉子大多孔武有力,参军稍作打磨,便能展现出不俗战力,故而这一方黄土之上,守军皆以重斧战矛为兵刃,且不披甲胄,彪悍之姿溢于言表。

    陈玉知足下无力,死死掌控着平衡,以防出现突然倒地的窘状,他言道:“为何还不走?想一起死在这儿?”

    李溪扬放下了朱辞镜,率先表态:“陈玉知,一同上茅山那日你我算是初识,而今日上伏牛山老君阁,却已是生死之交,若留你一人在此处受难,怎对得起那一声小杂毛……你也别太自傲,做兄弟讲究个缘分,今日若一起赴黄泉,来生说不定还能相见。你这家伙怕寂寥得很,我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你这家伙方才若是不醒过来,小爷我早就先行一步了!早死晚死都得死,江湖之人岂能贪生怕死,要一起上路,算我一个!来年北风绽早梅,再与君痛饮不迟!”

    青衫拿他们没办法,若不是现在自己力竭,非得把几人一个接一个丢出去不可,就如那日反手将马岱钉回城头一般……如此也好,小杂毛说得对,自己确实害怕寂寞,只是真的不想就此丧命,单儿与双儿必然在等着自己,陆小音也还未寻得,青萝大仇未报,怎能轻言生死?

    桑稚与叶绾绾是女子,要说不惧生死是假,而今日却也算是豁出去了,女子难得豪爽,倘若是来了劲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虽无言语,却在心中暗道:“那就伴君走上一回黄泉道,负了人间山河,却不负年少轻狂。”

    陈玉知无奈摇头,要说没有感动,那才是天底下最假的谎话,此时大军袭来,他言道:“那就再搏上一次,借我几分力如何?”

    众人扇形而立,如一把打开的折扇,手掌贴着青衫后背,将所剩无几的真气统统渡到了对方体内……这真气万般皆不同,渡给旁人可不是儿戏,一来会让经脉损伤,二来若是两者相斥,毁了一身修为都有可能,除非是如萧克己的太玄真气那般柔和,否则皆有风险,换言之,世间又能有几人修炼上清太玄经?饶是小杂毛都还未能研习,更别提其他人了。好在青衫右臂异于常人,经脉通江河,只要忍些苦痛就可成事。

    对于青衫而言,皮肉之痛如挠痒,他早已习惯……杂乱真气汇聚一团,陈玉知当即取出了雷符,他虽不怕苦痛,却也不敢让这几个人的真气留在体内太久,恐生变故。他忍着疲惫再度将体内气力抽空,朝前拍出一道雷符。

    不知是自己太过疲惫,还是几人汇聚的真气太过杂乱,失了些纯粹,雷符的威力大不如前……

    雷鸣与雷霆齐现,司徒谋策马远走数里,唯恐遭到波及。围剿大军之中出现了一道缺口,近百名守军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雷霆吞噬,仅留下一地残矛破斧。地面碎石嶙峋,守军不敢轻举妄动,与青衫一行僵持在了原地。

    雷符之后除了朱辞镜,几人再无一丝余力,纷纷坐到了地上,就连喘息都十分费力。这数千人早晚会继续朝前,青衫底牌尽出,自嘲道:“终究还是棋差一招,逃得过定北城,逃不出伏牛沙……”

    几人不语,几人叹息,青衫问道:“你们可有什么遗憾之事?”

    若求浮生皆谈笑,且须清风三万里!如此一问,低迷气氛好转了不少,李溪扬言道:“不怕你们笑话,我最遗憾的事……就是没经历过爱恨情仇,仍是不明白红尘究竟如何炼心,每次见到陈玉知走桃花运,都甚是羡慕,若今日逃过一劫,定要去逛逛窑子,长长见识!”

    兴许是提到了逛窑子,朱辞镜垂头叹气,想来应该是与牧羊圈的往事有关。

    方之鉴接着笑道:“我有四个媳妇儿,对红尘倒是没什么留恋,只是方才瞧见陈玉知出刀,心中汹涌澎湃,若无法瞻仰甲子刀客的遗迹,真叫人遗憾……”

    月有圆缺阴晴,此时弯弯高悬,北风中一行人侃侃而谈,似是看淡了生死,伏牛山脉依旧寂静,牧羊圈难得清净,苦命女子还不太习惯,都立于窗边睹月抒愁。

    桑稚颔首一笑,言道:“要说遗憾,那便是没能将机关之术钻研通透,我曾经想打磨出超越机关鸟与班输矩横的作品,若今日不死,定要狠下功夫!”

    几人纷纷瞧向了叶绾绾,她揪着手指不想发言,小丫头不爱撒谎,又不想把这羞人的遗憾说出来,虽说死到临头,但女儿家该有的矜持总是不能丢的。

    “绾绾,你怎么不说话?”

    小丫头抵不住师姐的询问与众人的目光,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言道:“我想嫁个如意郎君,我想生个大胖小子……”

    欢声笑语几瞬间,司徒谋见再无雷鸣响起,又回到了大军腹地,青衫一众已然颓坐于地,他高举袖袍,继而落下,斧矛朝前行进,渐渐包围了青衫一众……

    几人被斧矛抵得不可动弹,如今力竭疲惫,就是想动根手指也费力,司徒谋见尘埃落定,快马行至伏牛山脚下。士卒识相,纷纷避让出了一条大道,黑马前蹄高举,险些将青衫踩于蹄下,司徒谋朝一侧紧拉缰绳,蹄落人下马,而后一脚踩在了青衫的俊容之上,狠狠将他碾于脚底,直至脑袋贴地。

    徐州刺史足下不断用力,狞笑道:“知道我是谁吗?”

    陈玉知从未受过此等屈辱,此时脸颊已然变形,他含糊不清地说道:“鼠辈而已,小爷做鬼也要断了你这条腿!”

    司徒谋大笑,他不信神鬼之说,今日不但能替兄复仇,还可向闻太师邀功,先前二皇子的点拨功不可没,想来此后还可与之交好,真乃一箭三雕。

    “我叫司徒谋,家兄乃是并州刺史司徒弘!”

    青衫想起了剑侍十七,当日他向剑圣借了一道剑意,而后飞剑袭杀司徒弘,可谓快意风流。那是自己离开盘阳后第一次遇险,并州刺史以权谋私,让守军扮成匪寇打家劫舍,最后亦是率领并州守军围杀自己,若不是有黑骑舍命,若不是有剑圣出手,自己根本就到不了西凉,想着王越随手就能开山裂地,自己终究还是太弱了……此前从未受过这等羞辱,真是因果轮回,想不到死了司徒弘,却来了司徒谋,下了伏牛山脉,却离不开徐州。

    瞧陈玉知闭口不言,他足下又是用劲儿踩了踩,讥讽道:“青衫黑剑又如何?玄甲龙骑又如何?都说你在定北城外是何等的惊艳天下,我看皆是说书人为了糊口编造的假话……再厉害又能如何?还不是如丧家之犬一般被我踩在脚下!”

    李溪扬瞧不得别人羞辱陈玉知,青衫为了百姓舍生忘死,而庙堂之人却将他踩在脚下侮辱,小杂毛怒道:“你这畜生,有本事就冲我来!”

    司徒谋冷目一瞥,从身旁士卒手中夺过了一杆长矛,继而狠狠扎向了茅山小道,毫不留情……

    陈玉知无法动弹,被踩得脸颊变形,仍是含糊喝道:“不要!”

    朱辞镜挺身而出,扑到了李溪扬身前,继而被长矛扎了个通透,鲜血染红了道袍,婀娜女子脸上带着笑意,没有一丝痛苦之色,在弥留之际说了句:“谢谢你。”

    朱颜辞树花辞镜,女子有个诗情画意的名字,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从小杂毛抱起她时,便算是开始了新的一生,只是没想到这一生会如此短暂,才下伏牛山,便已终了落幕,婀娜女子并不后悔,哪怕是眨眼间的重生,对她来说也是足矣。最是人间留不住,能在临死前感受到那份纯粹无瑕的温暖,已是上苍眷顾。

    李溪扬看着倒在怀中的女子,似是有了一丝明悟,红尘炼心原是这般痛苦,他与女子算不上相识,更多的情感是来自内心的怜惜与悲愤,故而没有流泪,只是怒从中来,叹世间为何这般不公,为何这般无情,朱辞镜为自己挡下一矛,而自己却无法为她报仇!

    司徒谋冷笑不已,瞧着脚下如死狗一般的青衫,狰狞道:“陈玉知,现在轮到你了!”

    小杂毛心如死灰,桑稚与叶绾绾闭上了双眸,不敢去瞧这血腥一幕,泪珠自圣女双眸滑落,她大喊道:“对不起,我是害了你们!”

    长矛蓄势,对准了青衫脖颈,而后破风扎下……陈玉知只觉凉风习习,并无畏惧之意,只是在心中问了自己一句:“真的要死了吗?”

    御剑女子终是赶到了伏牛山脉,她一脚踢至承影剑柄,瞬息间流星坠落,折了长矛,断了狗腿……剑鸣之后有人睁开了双眸,只见剑柄浮于人前,却未见剑身!天色愈暗,长剑又归于无形,这把有影无形的长剑就是承影剑。

    血迹滴落在陈玉知脸颊,这柄有影无形青衫再熟悉不过,可以说所有的事端皆是由它而起,若不是自己当日夺了陈天耀的承影剑,青萝也不会死……只是单儿曾与自己说过,小叶子拔剑去了雪山之巅,今日承影已至,她又怎会缺席。

    司徒谋断了一条腿,眼睁睁瞧着血红狂涌,却感受不到一丝痛处,其剑之快由此可见,这没有痛意更叫人恐惧,坠地许久后,刺史嚎啕狂吠了起来,似是终于感受到了痛入骨髓的难熬。

    叶湘南自九天而落,背对众人,淡黄长衫与青丝飘扬,她没有拿起承影剑,而是一脚将司徒谋的脸狠狠踩到了地上,踩入了土里,直到众人再也听不见他的狂吠声,继而言道:“你这等废物,你配羞辱玉知哥哥?”

    众人松了口气,他们虽不认识这黄杉女子,但观她言行,必然是赶来救陈玉知的,如此便好,只是可惜了朱辞镜,一生悲苦总算能拨开云雾,却还是逃不开命运的捉弄……

    一声“玉知哥哥”叩进了青衫心扉,王府庭院的欢声笑语仍在耳畔……陈玉知曾立誓要保护众女,青萝已然不在,他绝不允许还有人离开自己,但事与愿违,先有单儿与双儿舍命对抗暗影刺,后有叶湘南前来救场,自己辗转流离,却仍是无法为她们撑开一方天地,想到此处,他看着小叶子的背影,久久开不了口。

    黄杉女子朝后探手,承影剑飞入掌心,这时众人借着月光才看清了这把无形之剑。她手起剑落,剑气入土数丈,坑杀司徒谋于足下,而后将承影掷向了正在小步退后的守军,女子冷眉一挑,仅凭杀意就震慑的这群徐州大汉弃刃而逃……

    当日邙山脚下遇伏,小叶子恼自己帮不上忙,闷闷不乐了许久,陈玉知看在眼里,如今这小丫头远远将自己甩到了身后,剑意更是叫人望尘莫及,只是在短短一载光景里,想要走到这般境界,也不知她吃了多少苦,留了多少泪……

    承影剑掩于夜色,轨迹难寻,只见数千守军四散,而后不断有人倒于血泊,血染伏牛山脚,继广陵后,徐州一方守军损失过半,一柄自雪山之巅而来的利剑,将庙堂与江湖的纷乱推到了顶点。而叶湘南可不顾这些琐事,她只记得当日的诺言,要为陈玉知一剑斩开苍穹!

    伏牛山脚,承影剑悬于叶湘南身后,黄杉女子碎步行至青衫身旁,似是变回了当年在盘阳的小丫头,她扶起陈玉知,替他拍了拍青衫之上沾染的灰尘浊迹,探出玉手擦了擦对方脸颊,先前司徒谋脚未留情,踩得青衫一侧俊脸满是细小伤痕。

    黄杉女子心头酸楚,轻抚着他的脸颊。陈玉知觉得有些疼痛,却没有眨眼,瞧着小丫头的神情,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言道:“小叶子,你受苦了……”

    叶湘南是苦,且苦不堪言,当日上了雪山巅,险些冻死在山门之外,好在最后以坚定信念打动了雪宫之主,日复一日的苦练伤痛倒还能忍,但见不到陈玉知的苦,她最是难以承受,世间皆有个取舍,谁都不例外……

    小叶子将脑袋埋进了青衫怀中,万分眷恋,柔声言道:“只要能为你挡风遮雨,再苦再累我也不怕。”

    “傻丫头……”

    李溪扬抱起了朱辞镜的尸首,走入了伏牛山间,剩下几人不想惊扰了这份柔情,很识相的走到了远处。

    叶湘南玉臂紧叩青衫腰间,不舍道:“玉知哥哥,我要走了……”

    陈玉知陷入了沉默,他不想叶湘南离去,却不知如何开口,小丫头一把推开了青衫,御剑扶摇而上,直入九天,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

    弯月之下,叶湘南热泪盈眶,串串晶莹滑落人间,她若不推开陈玉知,若再与他多说上半句话,只怕自己真的会留在他身边,仅争朝夕。而拜于雪山之巅者,一生只可入世三次,这一份与世隔绝,便是她要付出的代价,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小叶子就如同矗立在雪山之巅的望夫石一般,只得相思不得见,花开叶落两相望。

    陈玉知立在原地久久未动,尤显凄凄凉凉,都言道他佳人相伴,桃花不断,却也只有自己能体会这份无奈哀伤,自己与红尘客不同,心中坚守的几份情感从未动摇,可到头来,青萝、单儿双儿、叶湘南、陆小音,一个都没能留住,就连侯岑颜都遁入了空门……

    那一夜,陈玉知从袖口撕下了一条碎布,系于发髻之上,不比高低,不较长短。

    李溪扬满手疮痍,走出了伏牛山,也不知是他扶着青衫,还是青衫扶着他,两人相倚在一起,行走于弯月之下,虽无言语,却心照不宣,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几日奔波,众人一同上了九龙山,山上依旧高挂白绫,有些弟子十分仇视青衫与道袍,连孟听也不例外,全然将两人救回圣女的恩情抛诸脑后。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的含义,在白绫下尤显苍白。

    陈景行没有等到逍遥生,也没有等到朱合,就连司徒谋都死在了伏牛山下,老君阁已然溃散瓦解,牧羊圈中女子揭竿起义,徐州百姓纷纷上山,不但瓜分了朱氏父子堆积如山的钱银,更是一把火将楼阁烬燃,熊熊怒焰焚烧,所有往事随浓烟而去……山脚下有处乱石土堆,几只小鸟吱吱喳喳落于其上,似是在报喜一般,积雪消融,在北风中又凝成了冰,一片沁人风月,虽是冻人,却也动人。

    徐州守军染血伏牛山,晋王大怒,国子监初建不久,又迎来了第二次扩建,大鸿庐中走出了许多能人异士,龙虎山上有老神仙入世,阳明七律尽归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