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莉娘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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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莉娘曾是踏实地一年年地生活的。那时候她每年都盼着过生辰和过年。娘会给她裁新衣服，煮加肉蛋的小面，或者包带铜钱的饺子。
在她孤身去杨府生活的时候，她也如此。杨老爷，那时的杨少爷，看着她满眼满脸的兴奋，没缘由地也跟着兴奋。杨家不放烟花，可城另一边有放烟花的人家，他们就远远地看着这如花如雨的夜景。
等到了她一十七岁，之后的好多年她都只能囫囵而过。
烟花和她的容颜每年都在绽放，那暖色的火光却再也照不亮她的眼睛了。
一直资助她们的杨老爷捡起桌上的东西就砸她，杨容端站在他身后，而她跪在地上，从额头淌着一条血痕。杨夫人打了她脸，又站在她前面哭。她骂莉娘一句祸害秉儿，自己又念叨一句祸害秉儿，自己跟着委屈起来。
莉娘的腰杆杵在地上，她不是恩人的女儿，更不是容端的亲妹。容端这时还小声劝着：“娘，我是学得太累了，不关莉娘的事……”
严肃的话是杨老爷说的，他板着脸道：“莉娘啊，我们杨家已经养了你这么多年了，你想姓杨可以接着姓，但是别在我家呆了。我家容不下你。”
“爹，莉娘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能忽然就给她赶出去……”
“住口！”杨老爷看着地上跪着的女孩儿，一抹血色更显得她妖冶：“孽缘啊，孽缘。当年我和你母亲，也是无人作拦，只念着人世间的情感，得过且过，才成了今天这局面。你可以怪我，可我万万不能让你和秉儿在一起。”
莉娘想起身，被两个下人按得更低了，她用力喊着，声音一点点弱下去：“我娘不是妖，我也不是妖！我爹早就死了……”
“你我不必相认。我也算生你养你一场，对得起你娘和你了，以后你便离我家远一些，更不要见秉儿了。你如果执迷不悟，纠缠秉儿，也别怪我不客气。”
杨老爷心中一直忌惮这对母女是妖，见莉娘没有服软的意思，连忙叫那候着的道士快来。
与她五岁那年不同，杨府院门紧闭，任凭莉娘被拖拽她的粗暴力量疼得喊叫，也没有人给她一点反应。她只觉得世界在仰视的颠簸里旋然崩塌，像一朵花般展开来。
待她被拽到院子里，那道士连着几个徒弟手握丹书，口念符咒，共喊着将一盆狗血还是鸡血的混合物向她泼来。可怜杨莉娘浑身黑红，她的眼睛不能睁开，颤抖着嘶喊起来，听在众人耳中都是嚎叫。她的口中，颊上，都是黏稠的血液了。
莉娘并不疼痛，却匍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她看到容端神色里的恐慌和闪躲，从她失去尊严和美好、被淋洒了一身牲畜血液的时刻，她俨然是个妖了。
十七岁，是她生命的第二个转折。她恍然间向外疾走而飞去，娘亲在她睡着时说的那些话也逐渐被她记起，等她停下时，已出了永丰十里地。
这杨容端被吓得连发了几天烧，在家一门心思读书，好在莉娘也没有再来，他几次梦到莉娘的倩影，却忽然长出了利齿利爪，茹毛饮血。众人都议论，他这是被妖狐吓到了。
此般读书后，虽然杨容端的神色偶尔不好，但科举的成绩还算理想。年末的时候，杨家说了一门亲事来冲洗，新妇杨柳除了带着自己，还带来了家产的烟花。
杨容端第一次看见烟花这样近地在头顶绽放。
杨柳举止娴雅，五官周正，人穿戴颇素净，奢而不华。虽然日子过得平淡，不过杨容端踏下心来，宛如新生。
“他们伉俪情深了，那你怎么办？”
“我就在这百岁村生活啊。人家好好的一世夫妻，我只是一段过往。”
“可是……”金星心里憋闷，“那杨尝云又是怎么认识你的？”
“茉莉花。我从小就戴茉莉，杨容端一见尝云戴回去的花就认出人出于我手。杨尝云隐约知道我，见容端那个样子，即把这茉莉花捧了起来。她头顶着茉莉走在街上府里，好不风雅。人人佩茉莉花，人人爱永丰夫人。
其实她真是想多了，我哪里还惦念着他们呢。”
金星不懂，莉娘爱的茉莉花怎么就凭他人戴？其实真正珍贵的那一朵，早被莉娘藏进心里，连自己也不忍去看了。
除了那朵，世间一切茉莉，也只是茉莉而已。
“莉娘，我要告诉你那件事是……唉，或许你痛恶妖……但我也是……我是一条黄蛇修炼成形的。”
莉娘看看她，平静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不是人间物。论出身，你与我母亲一样，都是修成人形的。我周莉娘啊，待人待妖绝无异处，对个人只有喜好，没有偏倚。”
人也好，妖也罢。势如水火，能在对立的姿态下成形一种和谐。
莉娘又是人与妖的交汇，人的世界、妖的世界，并非不如，而是看来都是个虚像了。
“我虽然是妖所生，但妖的特质并没有多少。美貌或许算是一个吧。可是人的部分，使我慢慢地衰老了，等你亲历了一些人事，想回来找我的时候，可能我的肉身已经不在了。”
“莉娘我不想你先走，我家那边有很多修行之人，他们肯定能帮上你的。”
“金星，傻丫头，我给你的第一课就是，对于凡人，死亡是一种必须。凡人的寿命只会比我更短，不会比我更长。就像茉莉花的生命，只会比凡人更短得多。”
金星觉得一阵心酸和难过，“哇”得大哭了出来。莉娘只得哄着她，拍着她的背，又感受着她的温度，莉娘忽然有些感叹了，金星和絮蕊两个姑娘在一起时，是一样的天真和美丽，却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往后又会各有怎样的人生，她是完全的无知了。
却说杨容端知道了这另外的女儿，就让蕊蕊请金星来玩，金星也如约。杨容端对着金星嘘寒问暖，后来还要金星她们搬住到城里，金星开始是不冷不热，后来忍不住对他恨道：“我不是你女儿。”
杨容端连连点头，不再提这个话茬，对金星却是没差。金星不再去杨府，但偶尔送花来，还会和絮蕊一起玩耍。她跟莉娘学，如今戴花也是做得有模有样了。三年之后，她就要遇到沈炼情，所以现在的时间让她尽在平静里享受吧。
金星自出灵岩后，泠珠也跟着不见了。往常出入形影不离的三人，如今只剩白雪道一人，偶尔遇见佘家的人，打过招呼后不免要笑，使他们认得的人早就销声匿迹了。
雪道一边送了画像给阳江府白家，见了画中的姑娘就拦下她，她若是愿意到白家住，就把自己那间房给她住。可一晃三个月也无甚消息。
另一边，雪道仍然去真微。门派里的人都私下传说，一个女神仙要拐带着师傅成仙了。
雪道觉得灵岩和真微没什么不同，经常在真微派的山石上托腮凝眸地远望，等想完事情，回过神来，悠然发现，自己并不在灵岩。
融怀雁也开始穿宽大的白衫，鼓起风来像其间有云行，像只大野鹤。有时雪道开始发呆，他正在一边。融怀雁常常盘坐下来调息，或者将身上的衣服披给白雪道一件。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他只是和雪道一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白衣早就加在了她的白衣上。
这天，雪道回来之后，被叶钟莛撞见了。
叶钟莛是叶老师的儿子，会和雪道一起修炼。他经常躺坐在树干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森林中的一切。森林中的消息，他总是知道得详密。
看到白雪道，他的声音向下传来：“你，和凡人在一起了？”
周莉娘曾是踏实地一年年地生活的。那时候她每年都盼着过生辰和过年。娘会给她裁新衣服，煮加肉蛋的小面，或者包带铜钱的饺子。
在她孤身去杨府生活的时候，她也如此。杨老爷，那时的杨少爷，看着她满眼满脸的兴奋，没缘由地也跟着兴奋。杨家不放烟花，可城另一边有放烟花的人家，他们就远远地看着这如花如雨的夜景。
等到了她一十七岁，之后的好多年她都只能囫囵而过。
烟花和她的容颜每年都在绽放，那暖色的火光却再也照不亮她的眼睛了。
一直资助她们的杨老爷捡起桌上的东西就砸她，杨容端站在他身后，而她跪在地上，从额头淌着一条血痕。杨夫人打了她脸，又站在她前面哭。她骂莉娘一句祸害秉儿，自己又念叨一句祸害秉儿，自己跟着委屈起来。
莉娘的腰杆杵在地上，她不是恩人的女儿，更不是容端的亲妹。容端这时还小声劝着：“娘，我是学得太累了，不关莉娘的事……”
严肃的话是杨老爷说的，他板着脸道：“莉娘啊，我们杨家已经养了你这么多年了，你想姓杨可以接着姓，但是别在我家呆了。我家容不下你。”
“爹，莉娘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能忽然就给她赶出去……”
“住口！”杨老爷看着地上跪着的女孩儿，一抹血色更显得她妖冶：“孽缘啊，孽缘。当年我和你母亲，也是无人作拦，只念着人世间的情感，得过且过，才成了今天这局面。你可以怪我，可我万万不能让你和秉儿在一起。”
莉娘想起身，被两个下人按得更低了，她用力喊着，声音一点点弱下去：“我娘不是妖，我也不是妖！我爹早就死了……”
“你我不必相认。我也算生你养你一场，对得起你娘和你了，以后你便离我家远一些，更不要见秉儿了。你如果执迷不悟，纠缠秉儿，也别怪我不客气。”
杨老爷心中一直忌惮这对母女是妖，见莉娘没有服软的意思，连忙叫那候着的道士快来。
与她五岁那年不同，杨府院门紧闭，任凭莉娘被拖拽她的粗暴力量疼得喊叫，也没有人给她一点反应。她只觉得世界在仰视的颠簸里旋然崩塌，像一朵花般展开来。
待她被拽到院子里，那道士连着几个徒弟手握丹书，口念符咒，共喊着将一盆狗血还是鸡血的混合物向她泼来。可怜杨莉娘浑身黑红，她的眼睛不能睁开，颤抖着嘶喊起来，听在众人耳中都是嚎叫。她的口中，颊上，都是黏稠的血液了。
莉娘并不疼痛，却匍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她看到容端神色里的恐慌和闪躲，从她失去尊严和美好、被淋洒了一身牲畜血液的时刻，她俨然是个妖了。
十七岁，是她生命的第二个转折。她恍然间向外疾走而飞去，娘亲在她睡着时说的那些话也逐渐被她记起，等她停下时，已出了永丰十里地。
这杨容端被吓得连发了几天烧，在家一门心思读书，好在莉娘也没有再来，他几次梦到莉娘的倩影，却忽然长出了利齿利爪，茹毛饮血。众人都议论，他这是被妖狐吓到了。
此般读书后，虽然杨容端的神色偶尔不好，但科举的成绩还算理想。年末的时候，杨家说了一门亲事来冲洗，新妇杨柳除了带着自己，还带来了家产的烟花。
杨容端第一次看见烟花这样近地在头顶绽放。
杨柳举止娴雅，五官周正，人穿戴颇素净，奢而不华。虽然日子过得平淡，不过杨容端踏下心来，宛如新生。
“他们伉俪情深了，那你怎么办？”
“我就在这百岁村生活啊。人家好好的一世夫妻，我只是一段过往。”
“可是……”金星心里憋闷，“那杨尝云又是怎么认识你的？”
“茉莉花。我从小就戴茉莉，杨容端一见尝云戴回去的花就认出人出于我手。杨尝云隐约知道我，见容端那个样子，即把这茉莉花捧了起来。她头顶着茉莉走在街上府里，好不风雅。人人佩茉莉花，人人爱永丰夫人。
其实她真是想多了，我哪里还惦念着他们呢。”
金星不懂，莉娘爱的茉莉花怎么就凭他人戴？其实真正珍贵的那一朵，早被莉娘藏进心里，连自己也不忍去看了。
除了那朵，世间一切茉莉，也只是茉莉而已。
“莉娘，我要告诉你那件事是……唉，或许你痛恶妖……但我也是……我是一条黄蛇修炼成形的。”
莉娘看看她，平静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不是人间物。论出身，你与我母亲一样，都是修成人形的。我周莉娘啊，待人待妖绝无异处，对个人只有喜好，没有偏倚。”
人也好，妖也罢。势如水火，能在对立的姿态下成形一种和谐。
莉娘又是人与妖的交汇，人的世界、妖的世界，并非不如，而是看来都是个虚像了。
“我虽然是妖所生，但妖的特质并没有多少。美貌或许算是一个吧。可是人的部分，使我慢慢地衰老了，等你亲历了一些人事，想回来找我的时候，可能我的肉身已经不在了。”
“莉娘我不想你先走，我家那边有很多修行之人，他们肯定能帮上你的。”
“金星，傻丫头，我给你的第一课就是，对于凡人，死亡是一种必须。凡人的寿命只会比我更短，不会比我更长。就像茉莉花的生命，只会比凡人更短得多。”
金星觉得一阵心酸和难过，“哇”得大哭了出来。莉娘只得哄着她，拍着她的背，又感受着她的温度，莉娘忽然有些感叹了，金星和絮蕊两个姑娘在一起时，是一样的天真和美丽，却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往后又会各有怎样的人生，她是完全的无知了。
却说杨容端知道了这另外的女儿，就让蕊蕊请金星来玩，金星也如约。杨容端对着金星嘘寒问暖，后来还要金星她们搬住到城里，金星开始是不冷不热，后来忍不住对他恨道：“我不是你女儿。”
杨容端连连点头，不再提这个话茬，对金星却是没差。金星不再去杨府，但偶尔送花来，还会和絮蕊一起玩耍。她跟莉娘学，如今戴花也是做得有模有样了。三年之后，她就要遇到沈炼情，所以现在的时间让她尽在平静里享受吧。
金星自出灵岩后，泠珠也跟着不见了。往常出入形影不离的三人，如今只剩白雪道一人，偶尔遇见佘家的人，打过招呼后不免要笑，使他们认得的人早就销声匿迹了。
雪道一边送了画像给阳江府白家，见了画中的姑娘就拦下她，她若是愿意到白家住，就把自己那间房给她住。可一晃三个月也无甚消息。
另一边，雪道仍然去真微。门派里的人都私下传说，一个女神仙要拐带着师傅成仙了。
雪道觉得灵岩和真微没什么不同，经常在真微派的山石上托腮凝眸地远望，等想完事情，回过神来，悠然发现，自己并不在灵岩。
融怀雁也开始穿宽大的白衫，鼓起风来像其间有云行，像只大野鹤。有时雪道开始发呆，他正在一边。融怀雁常常盘坐下来调息，或者将身上的衣服披给白雪道一件。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他只是和雪道一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白衣早就加在了她的白衣上。
这天，雪道回来之后，被叶钟莛撞见了。
叶钟莛是叶老师的儿子，会和雪道一起修炼。他经常躺坐在树干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森林中的一切。森林中的消息，他总是知道得详密。
看到白雪道，他的声音向下传来：“你，和凡人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