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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京兆府尹(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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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来我身边有何目的?”青年人拔高声线为自己壮胆。

    “有~何~目~的~”空幽幽的回音渗人无比。

    ‘这世上难道真有妖魔鬼怪?’志怪奇谭他不是没看过,心中多是泯笑而过,毕竟历代的志怪小说从某种程度上只是反映了当时劳动阶层或对暴政的控诉或对奇异现象的无知解读罢了,南祀如从不信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的身后诡事,“如果仅仅是为了杀我,你之前又何必大费周章?”

    空旷的四周,只有森诡的回音回应青年的困惑。

    冗长的叹息穿过夜幕,男人只感觉耳旁好似疾驰一柄长剑,挑起周围入骨的寒流,他甚至能确切地感受到那股看不见的力量正盘旋在他的身边。

    “嗖”地一声,一道与昨夜如出一辙的寒光划破诡谧的空气,紧接着灵鹊矫健的身姿如是越过重重云翳的明月,落在不远处的假山上。随之而来青年只感肩上一松,脚下一轻,中府没有了方才的痛楚,负重感与寒冷迅速藏匿进朦胧夜色中。

    “咳咳……”南祀如抚了抚“砰砰”直跳的胸口,转睛之际灵鹊一跃到了他身边。

    “刚……刚……危……险……”女子将牙白的匕首收回袖中,忧心忡忡的眉宇拧成一股绳。

    青年喘着粗气看着灵鹊半晌,扯开话题问:“你既有这般身手,怎在青楼时不反抗她们?”

    “……她们……给我吃的……”灵鹊小声啭道。

    南祀如虚脱坐在石砌阑干上,他不忍心再质问什么,小声道谢:“方才……谢了……”亵衣被冷汗浸湿,现下双脚还不自主抽搐着,说不害怕是假的。

    “不……谢……”

    “对了,你是怎么察觉我有危险的?”每次出现的时机太准时了。

    “不是我……是它……”灵鹊抽出匕首,莹莹刀刃似蝉翼,通体泛着银华,给人以说不出的庄肃感,“它……能……感应……不寻常……”匕首似是拥有划开夜幕的力量,灵鹊将其递置青年人跟前:“送……你……”

    南祀如一怔,赶忙推辞:“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担待的起?”

    “你……有危险……”灵鹊眉头一皱。

    “危险不是被你赶跑了么?”青年坦然一笑,抚上灵鹊的脑袋又道:“灵鹊你记住,这个东西,不仅不能送给我,也不能送给任何人,如果落在坏人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你……是好……人……”女子辩道。

    “嗯,我确实是好人。”南祀如挺起胸膛,骄傲地笑了笑。

    青年人刚要走,灵鹊拽住了他,欲说还休。

    “怎么了?”

    “危险……没有被……赶跑……”女子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了南祀如眉心处:“它还在……”

    “你……不带故意吓我的……”闻言,南祀如的汗毛又开始耸立了起来。

    灵鹊紧握手中的匕首,眼神不像是在开玩笑,“它……发光的时候……就会有危险……”这句话该这么理解,不是匕首发光会有危险,而是有危险的时候匕首会发出警示的光亮。

    乐儿已经昏睡了三天有余,待她再次睁眼睛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模糊异常,她甚至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香香楼的,记忆碎散不说,没人的时候还会躲在角落旮旯里一个人自说自话……看上去疯疯癫癫。

    太守得到消息后想要将其遣送回香香楼,而南祀如却留下了她。

    毕竟,这症状与灵鹊太过相似了。

    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解释:

    世上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它们会在人群中挑选特定的目标附着其上与之共存,以达到某种目的……倘若通过某种外力强制驱出身体后会对作为容器的人体精神力造成极大的伤害?与其说是精神力,倒不如说是记忆,记忆这种东西是由见识,经验,组成的认知能力,它决定人对外界的认识……记忆的消失是否可以假设成两种情况,一种是一旦缚身这种力量就会强行夺去旁人记忆,另一种是它亦具备自己的记忆用以篡改人体容器的行为,强制离开会导致人记忆混乱?一旦倘若这个结论成立,那是不是说明灵鹊曾经也被缚身过?

    南祀如咬坏了最后一杆软毫笔,随后将自己如是宣纸一样铺排在案桌上,泄气长叹一声:“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笃笃笃——”敲门声起。

    “进来。”青年人瘫软着身体不愿抬头,“有屁快放。”

    刘壮壮蹑手蹑脚禀报道:“大人,罗宁郊镇有人声称见到过活的失踪人口。”

    “别喘气,说完。”南祀如耳朵一竖,怏怏从案上爬了起来。

    ‘我千辛万苦跑回来给你禀告消息,丫的连口气都不让我喘?’叫苦不迭的人儿只得继续说:“那人说,失踪回来后的人很奇怪,瞳孔涣散,行为木讷,叫唤也不答应,更是不记得自己是谁,不日……便莫名自杀了。”

    南祀如眉头一蹙,还没来得及详问细节,便听门外有人急匆匆喊道:

    “大人——!大人——?”

    钱氏兄弟钱二气喘如牛地跑了进来,连行礼都抛却脑后,“乐儿姑娘被太守给……给……”

    ‘都什么毛病?’“乐儿姑娘怎么了?”青年人大惊。

    “杀了!”

    “轰隆隆——”南祀如听到了晴天霹雳的声音,他顾不得自己作为引领整个国家风习的儒雅人士,衣冠不整地疾跑了出去。

    被留下的二人大眼瞪小眼,刘壮壮先开口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钱币挠挠脑袋:“就刚刚的事儿……”

    “咱们那太守虽然好逸恶劳,贪图富贵,但好歹是个读书人出身,怎好端端的犯上命案了呢?”刘壮壮纳闷。

    “其实也不算是他杀的,他只是想把乐儿姑娘强行带走,谁知那女子誓死不从,‘噗通’一声跳进水里给淹死了……还别说,这娘们当真贞烈的很呐……啧啧啧,可惜了……”钱币在怜惜一叹。

    别院池塘上败莲朵朵,一大波衙差围在岸边,南祀如排开人群,只见脑满肠肥的男人正坐在一旁品茗,他跟前是盖着白布的尸体,见京兆府尹匆匆到场,他连忙上前作揖:“惊扰到南大人,下官真是惶恐之至啊!”

    南祀如错开身径直朝着尸体走去,他屏住呼吸掀开白布,攥住白布的手伴随着定睛的视线渐稀泛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南祀如厉问。

    “回南大人,下官看乐儿姑娘这几日疯疯癫癫,神神叨叨,跟在您的身边有辱斯文,便想将她送回香香楼,哪知她竟投河自尽,着实令在下诧异至极啊……”太守从袖口中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额上的虚汗。

    ‘一条人命,换来的也不过是旁人的一句诧异之至……’青年人苦笑两声,将怫然藏匿心田,是了,所谓人命,从来都是这样随口一道,或沦为旁人眼中的笑柄。

    ……

    “你看他,那个穷书生,我跟你说啊,他母亲就是那个被浸猪笼的荡妇!”

    “哎呦,这小伙子看起来规规矩矩的,没想到他母亲是那种人?”

    “谁知道他呢?不知道骨子里是不是跟他老娘一样是个下贱货!”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他老子死得早,我估摸着是被他老婆给气死的!”

    “说不定他就不是他那死鬼爹的种!”

    “快快快,离他远一点!别沾了晦气!”

    哪怕只是单纯的走在路上,都是天大的罪过。

    那年开春,南宣迟第三次前往乡试的路上,他想着倘若这次再不过,便随了母亲一块去,既然乡里乡亲们都爱看热闹,索性就让这个热闹遗臭万年好了。人之命途就是这般荒唐可笑,当他再也不抱希望的时候,却恰恰获得了头甲。

    然而又能怎么样呢?

    他的头衔不过是从那‘荡妇的儿子’变成了‘不配做官的人’

    ……

    “南大人……南大人?”太守伸手在青年眼前晃了晃。

    南祀如飘散的思绪渐稀回拢,涣散的目光凝聚在太守满是讨好腻笑的脸上,他垂下眼帘,冷冷道:“南某并未觉得乐儿姑娘有辱斯文,倒是多谢太守大人的……‘关切’了……”

    “诶,下官也是好心办了坏事,还请南大人见谅!”太守老于世故,一句话‘好心办坏事’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道了歉,也撇了责任。

    青年人目光掠过这具再无声息的尸体,心下百十来个无奈,乐儿姑娘是有关于那神秘力量最直接的人证,线索难道就这么断了吗?

    一阵悠扬的琴声不知从何处飘忽而来,南祀如闻声大惊,却不见周遭的人有任何的反应,他问道:“太守大人,可曾听到什么熟悉的声音?”

    前者一头雾水地环视周围,遂听一阵悠扬的曲调后大惊失色道:“这这这是……乐儿姑娘那日所弹之曲……”大腹便便之人被吓得脸色苍白,他躲在了一群不明所以的衙役身后。

    青年人想起那日夜里灵鹊说的话:“危险没有被赶跑,它还在。”

    还在这座别院之中吗?

    “给我拿把琴来。”

    “是!”

    南祀如抱着琴踱步至别院那颗黄叶飒飒的梧桐树下。

    声音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跟在青年身后的一众人等个个面色煞白,见了鬼似的朝后退步,太守躲在衙役们的身后,遥望那颗梧桐树落叶纷纷,树下仿若端坐着抚琴的乐儿姑娘,他怀疑自己是否花了眼,用力扭了扭惺忪的眼睛,空荡荡的树下除了那盏孤寂的琴,别无他物。

    孔三凝视这诡异的一幕不敢出声,他习惯性地嘬嘴,若不是太守在这儿,他早就掏出烟斗猛地抽上几大口来缓解此刻的紧张,办案多年,他从未见过如此诡谲之事。

    青年人朝声源走去,孔三上前拦住了他。

    “大人……请三思……”

    京兆府尹兼太予乐令的南宣迟浅笑地摇摇头,他非视死如归,而是知道此事终得有个了结。

    每靠近梧桐一步,那凄怨的琴声如是有形的刀刃割在身上。

    南祀如距离那盏被掩在落叶里的孤琴不到一丈的距离盘腿坐了下下,将怀中的古琴放置在双腿之上,随后抬手按在琴弦上,绵长的叹息声后,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拨动琴弦。

    不同于孤琴幽怨凄楚的琴声,南祀如触碰琴弦的一瞬间,响喝行云的琴声顿时掩住了孤琴的萧瑟,他手中婉转的音调虽与之相同,却完全包含着另一番意境。

    《云水禅心》

    云翳寄情,流水潺潺,是身处自然的澄明,无关风月,无关人情,但求一颗自在的心。

    南祀如眼前忽地百般变化,忽而高山流水,忽而云烟缥缈,有时竹林幽幽,有时青草茵茵,画面最终定格在暮霭沉沉的深秋,一名女子被养父卖进了青楼里,她拼命哭嚷挣扎,却只能看着父亲掂着沉甸甸的银两离开了,后来的她成了庭楼的头牌,在她最为风光的那年遇见了一名书生,那书生翩翩风流,儒雅多情,二人很快陷入了爱河……南祀如在见到书生时有些恍惚,那明晃晃的小胡子,与自己唇上的这两撇还真是判若一人……继续看下去,情到深处时,头牌本想献身于那书生,然书生却恪守君子之礼,始终不愿触及那条底线,三年后,书生奉家中媒妁之言成立亲,便再未曾去过青楼,这本是一个相忘而终的结局,奈何女子却错付了一生的情痴。

    为伊消得人憔悴,结局的最后,是一尺白绫。

    南祀如想起了乐儿生前表现出的那几番执拗……

    靡靡之音戛然而止,青年竟能看到一团湛蓝的光漂浮在梧桐树下,那光渐渐化作人形,恍惚间那名女子从中走来,她看向青年的眼神中缀满了相思之苦,她道:“此曲是他生前所喜……而我满腔情爱,又怎参得透禅心……”

    南祀如一愣,他生前?

    从遥远的记忆里回过神,“谢谢你……这几日……打扰了……”女子微微欠身,随后身体又化作了一团湛蓝色的光芒,秋风吹过,散作零星的光点芥粒,消失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