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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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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咳——”

    屋内滚滚浓烟。

    戚玉台捂着口鼻,慌忙看向四周。

    火势刚起的时候,他没有察觉,只顾和眼前人扭打,等他察觉时,火苗已经很大了。

    丰乐楼客房里四处悬挂樱桃色布幔纱帐,所谓“流苏斗帐香烟起,云木屏风烛影深”,然而此刻纱帐被火光一舔,轰然一阵巨响,只使人心中更加绝望。

    与他扭打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他被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偏偏窗户打不开,门前火势又大,他出不去,也逃不开。

    服用寒食散的热意与激荡早已从身上尽数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恐惧。

    难道他今日会被烧死在这里?

    不行,他不想死!

    戚玉台扭头看向门口,紧闭的大门前一根横梁砸下,恰好燃起一堵火墙,短短几步,犹如天堑,将他与出路隔开。

    他仓皇回头,试图从这狭小房间里再找出一条生路,然而目光所及处,只有更深的绝望。

    瑶琴、碎酒坛、织毯……这些东西沾上火星,便成了火的养料,就连墙上那副挂画也未曾幸免。

    那幅取代了他喜欢的美人垂泪图、看起来不怎么令人舒适的惊蛰春雷画被火燎了一半,绢页卷曲,却似梨园幕布,徐徐升起,露出下头另一番景象来。

    春雷图之下,竟然还藏着另一幅图!

    这是……

    戚玉台倏然僵住。

    那是一副极漂亮的画眉图。

    深山翠木,密林起伏,十里茶园清芬荡荡,屋舍前挂着一只铜质的鸟笼。

    鸟笼中,一只画眉百啭千声,活泼灵俏,鸟笼前则站着个须发全白的老翁,他做农人打扮,一只手指屈着,正逗玩鸟笼中的画眉。

    墙上挂画本就巨大,几乎要占据一整面墙,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然而无论是从前的美人垂泪图,亦或是被烧毁的惊蛰春雷图,都不及眼前这幅图诡异。

    老翁与画眉画得格外巨大,尤其是老翁,几乎与真人并无二致,一人一鸟面无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画外人,而在这四周,则散落无数展翅画眉,一眼看去,铺天盖地袭来,尖吻朝着人眼睛啄下——

    戚玉台脑子一炸。

    四周突然变得一片寂静。

    耳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幽怨的,像是隔着很远传来。

    “戚公子……”

    “你还记得莽明乡茶园,养画眉的杨翁一家么?”

    戚玉台睁大眼睛,下意识后退两步,嘴唇翕动间似微弱呻吟。

    “杨翁……”

    ……

    那年父亲寿辰,正值他在户部任职没多久。那时候他还不知这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职,以为父亲总算看见了他的努力,原本僵持的父子关系似乎在那一刻有了和缓的趋向。

    他有心想与父亲重修于好,于是决定为父亲送上最好的一件生辰礼物。

    盛京人皆知太师爱鸟,府中豢养白鹤孔雀,然而戚清最喜欢的,是画眉。

    戚玉台想送父亲一只世间最好的画眉。

    盛京斗鸟之风盛行,最好的画眉不仅要羽翅鲜亮,声音清脆,还要凶狠好斗,体格俊巧。

    戚玉台在斗鸟园中逛了一圈,总觉得少了几分神气,没寻到心仪的鸟儿。

    这时候,手下有人告诉他,莽明乡茶园有一务农的杨姓老汉,家中有只豢养多年的画眉,机灵神气,不如买来试试。

    戚玉台便令人速速买来。

    谁知画眉的主人却不卖。

    买卖的人跑了好几趟,皆是无功而返,若是寻常,戚玉台早已用上雷霆手段,威逼利诱,对付这样的贱民,总是轻而易举。

    但那几日他因为刚去了户部,自觉前程一片光明,连带心情也不错,又想着父亲寿辰近在眼前,应当替父亲积些福德,不如亲自走一趟莽明乡以示诚意。

    于是戚玉台带了几个护卫,出城去了茶园。

    茶园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清溪绿水。到了乡里那处屋舍,戚玉台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画眉。

    是只很漂亮的画眉,藏在檐下挂着的铜鸟笼里,正声声欢唱,啼声是与别处画眉截然不同的清亮。

    一刹间,戚玉台就喜欢上了这只画眉。

    屋舍走出个头戴葛巾的六旬老汉,瞧见屋舍前站着的几人也是一愣,戚玉台只说自己是路过此地的游人,想讨杯茶水喝。

    他一行人作富家公子打扮,老汉也未曾起疑,热情迎他进屋中,叫家里人泡几杯热茶。

    戚玉台叫护卫留在院子里,自己进了屋,不多时,一名老妪从后院出来,倒了几杯茶给他几人。

    莽明乡处处是茶园,茶是新摘茶叶,然而到底廉价,盛在土碗里,显得粗糙寡淡。

    戚玉台没喝那杯茶,只抬头环顾四周。

    杨翁家除了六十岁的杨翁,还有他同样年迈的妻子,他儿子生来脑子有些问题,只能做些简单活计,自己起居尚要人照料,还有一女儿,前两年也病故了。

    这屋中皆是病弱老残,唯一的壮劳力——杨翁女婿去茶园干活了,杨翁儿子坐在屋中角落的椅子上,看着他们笑得痴傻。

    他向杨翁说明来意。

    戚玉台胸有成竹。

    这对老夫妇,一个女儿已经死了,另一个儿子是个傻子,他二人都已年迈,陪不了儿子多久,定然需要一笔银钱。

    他是这样想的,但没想到那皮肤黎黑的老汉听完,却是摇了摇头,笑着将他拒绝了。

    戚玉台感到无法理解。

    他问:“难道你们不想要一笔傍身银子?他——”他一指乖巧坐在椅子上,如三岁稚童般看着他们的男子,“他什么都不会,将来会很需要的!”

    一个傻子,不给他多留点银子,凭什么养活他?就凭在地里刨泥吗?

    老汉道:“阿呆——”他叫自己儿子这名字,却叫得并无揶揄讽刺,望着儿子的目光温和慈爱,“阿呆不傻,阿呆只是有些呆罢了。”

    “我和他娘教了他几十年,到如今,阿呆已经会简单的采茶筛茶,认真起来,我和他娘都比不过哩。”

    “我和邻家茶园的主人说好,将来我和他娘去了,留阿呆在茶园里帮忙干活,不需几个钱,管他吃喝,生了病给买药就是。”

    “阿呆自力更生,也就无需银子了。”

    戚玉台只觉不可思议。

    他的父亲,当今太师从小到大,不曾真心夸过他,更勿用提用这样肯定的目光看过自己。

    一个傻子凭什么可以?

    这个老家伙,为何会如此笃定地相信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痴儿。

    那分明是个傻子!

    屋中温煦的气氛令他心中忽而生出一丝烦躁,戚玉台忍住不耐,竭力维持温和语气,道:“多点银子不是坏事。”

    老汉笑说:“公子,有银钱是好,可是阿呆这副模样,富贵太重也接不住,我和老婆子又老不中用,真这么一大笔财,守不住事小,惹灾祸事大啊!”

    没想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农人,竟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戚玉台正要再说话,听见面前老头儿道:“再者,画眉是我闺女阿瑶生前最喜欢的鸟儿,我不能卖了它。”

    戚玉台一顿。

    老翁看着他,那双写满了与自己父亲截然不同沧桑劳碌的眼睛望着他,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在我和老伴心中,它就是阿瑶。这是老头子最后念想,恕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啦。”

    他爽朗笑起来,招呼戚玉台捧茶喝。

    “阿呆”不知发生了什么,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低头摆弄着手里一枝生了芽的树枝,老妇人低头与他说了两句,男人疑惑听着,郑重其事地点了一下头。

    横看竖看都是个傻子。

    戚玉台心中轻蔑,方才一瞬的复杂转瞬逝去,重新变得冷漠。

    他今日来到此地,不是为了看这一家人演这出可笑的、令人作呕的父慈子孝戏码,他是来买画眉的。

    既然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耐心也到此为止。

    戚玉台站起身。

    门外,几个护卫跟着站起,牢牢守住院门。

    老汉原本欣然的笑渐渐变得凝重,望着走向门外的戚玉台:“公子这是想干什么?”

    戚玉台站在窗前,嘲笑地看着这一家人。

    “我本来想用五百金来买你这只画眉。”他说,“可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一个铜板都不想给了。”

    “我真后悔今日跑这一趟,你们这样的低贱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用心。”

    他转过身,示意护卫去取那只悬在房檐下的画眉。

    鸟儿似乎也知此刻情势陡变,在笼中上蹿下跳,焦躁不安地大声鸣叫。

    铜质的鸟笼入手冰凉,被护卫递到他手中时,冷得人一个激灵,

    老汉终于意识到对方是想强抢,脸色一变,蓦地冲上来就要夺回。然而他年岁已高,又因常年照顾无用的傻儿子比旁人更耗精力,哪里挣得过戚玉台。被戚玉台一把推得老远,仍不甘心,踉踉跄跄地再次冲来。

    那只苍老的手抓住戚玉台的胳膊,粗糙老茧磨得人不适,方才蔼然的脸此刻全是惊怒,因老迈而越发显得这张脸可厌。

    戚玉台反手握住对方手,恶狠狠一推——

    只听“咚”的一声响。

    老汉被推得往后一摔,一声没吭,桌上茶盏被摔得碎了一地,直挺挺躺着,再没了声息。

    自他脑后,渐渐氤氲出一团嫣红的血,在地上渐渐蔓延开来。

    戚玉台也没料到对方如此虚弱,不由呆了一呆。

    倒是屋中老妪反应过来后,尖叫一声:“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尖叫声嘈杂刺耳,戚玉台烦不胜烦,提着鸟笼就要往门外走,被人从门后一把扑住袍角。

    老妇哭喊着:“不许走,你这个杀人凶手!救命——来人啊——”

    戚玉台有片刻慌乱。

    莽明乡是个小乡,庄户与庄户一户一户离得很远,杨翁家贫更在最荒芜的一块土地,四面都无人烟。他本不在意,奈何这妇人声声凄厉,屋中老汉死寂的瞪大的眼睛令他也生出凉意,戚玉台一脚踢开对方,冲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上前,拔刀而过,银光闪过,屋中尖叫顿时止息。

    只有更浓重的血腥气慢慢袭来。

    戚玉台撩开袍角,迈步从妇人尸体上跨过,谁知那一直端坐在角落的,只认真玩着手中树枝的傻儿子像是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一下子从屋中跑出来。

    “爹、娘、娘!”

    傻儿子嘴里焦急喊着,手里软绵绵的树枝用力朝他掷去,愤然道:“坏、坏人!”

    戚玉台脸色一变。

    “阿呆”虽心智似孩童,人却生得高大,杨翁夫妇将他照料得很好,衣着干净,面色也红润。那双澄澈懵懂的眸愤然盯着他,焦急地、怒立地挥动手中树枝。

    树枝软绵绵的,落在人身上一点痛楚也没有。

    像个笑话。

    戚玉台“噗”的笑了一声,漠然走出屋舍。

    身后护卫拥上,紧接着一声闷响,四周重归寂静。

    画眉在笼中凄厉欢唱,欢唱或是哀泣,总归都是同一种清脆歌声。

    狭小茅舍里,三人零散着并在一处,被血河淹没。

    他站在门口,看着笼中扑腾翅膀的画眉,忽而觉出几分无趣。

    还没想好这头如何处理,篱笆后又有人进来,是个背着竹筐的高大汉子,瞧见一行人愣了一下,还未开口,一眼瞧见门口那条蜿蜒血河。

    “爹、娘,阿呆——”

    他凄声喊道。

    戚玉台掏了掏耳朵。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杨翁的女儿杨瑶已过世,女婿却没有离开杨家,仍与杨家人住在一处,甚至还将自己名字改成‘杨大郎’。

    与岳丈住在一家的男人本就少见,何况是死了妻子的鳏夫,除非有利可图。然而杨翁一家穷得令人发笑,看不出任何值得留恋之处,只能说明此人无能穷困更胜杨家。

    男人的哭号听起来虚伪又可笑。

    戚玉台让护卫围着杨大郎,提出要给他一笔银子。

    姓杨的老头不识好歹,拒绝了他一片好意,这个与杨家非亲非故的男人应该会聪明得多,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银两。

    既甩掉了这群累赘,又能拿着丰厚银两逍遥。那些银两足够杨大郎买下一整个茶园、不,足够他在盛京城里买一处新宅,再娶一个年轻新妇,戚玉台想不出来对方不答应的理由。

    这样一来,有杨大郎作证帮忙,杨家的事了结起来也会很简单,不至于惊动父亲。他总不想让父亲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的人。

    “怎么样?”他把银票一叠一叠摆在屋前木桌上。

    桌下,鲜红的血渐渐流淌过来。

    杨大郎定定看着那些银票。

    戚玉台心中轻蔑,这些低贱平人,或许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财富。

    须臾,男人伸手,一语不发地拿起银票。

    戚玉台笑了起来。

    他就知道。

    这根本就是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看着眼前的聪明人,感到舒心极了,先前对这屋中夫妇、傻儿子的介怀顿时一扫而光,仿佛打了胜仗,又或是证明了自己。

    戚玉台盘算着,等杨翁家的事过了,再过段日子,找个人将杨大郎也一并处理掉。无依无靠的穷凶极恶之徒,难免因贪婪生出恶心,威胁、勒索……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过临死前能当个富裕鬼,这辈子也算划得来了。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往外走,才一转身,忽然听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护卫叫了一声“公子小心——”

    “噗嗤——”

    他被护卫狠狠一推。

    戚玉台呆了一下,慢慢低下头。

    一把柴刀从自己身后穿来,刀尖深深没入半柄,殷红的血一滴一滴流下来,和杨家人的血混在一处。

    杨大郎的脸在护卫们的刀下变得不甚清晰,只听得见对方咆哮的怒吼:“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他被护卫护着迅速退出屋舍,腰间痛得出奇,原来同样是血,从别人身上流出来和从自己身上流出来感受截然不同。

    戚玉台捂着伤口,呻吟道:“烧了!把这里全烧了!”

    他不想要再看见杨家的任何人,这些低贱的穷鬼!

    火苗迅速燃了起来。

    杨大郎的木棍早已被砍得七零八碎,他的人也如那根木棍变成一段一段的,看不出完整模样。

    那火海里,却突然冒出张苍老人脸。

    杨翁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他倒下去时后脑磕着石头,像是死了,此刻偏偏又醒转过来,满头满脸是血,颤巍巍从火光中爬出,朝着他用力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他袍角。

    护卫一脚将他踢了回去。

    戚玉台魂飞魄散。

    烈火烧天,飞灰遮目。

    杨家那一场大火烧得异常猛烈,将屋内一切烧得几如灰烬。

    当时莽明乡乡民们都在茶园干活,一片屋舍并无人来,后来纵然也觉出几分不对,仍无一人敢开口置疑。

    太师府派人处理了。

    戚清最终还是知道了此事。

    只因戚玉台当时受杨大郎那一刀,虽有护卫最后关头推开,不至要命,但伤势也着实不轻。

    但身上的伤势仍能处理,更可怕的是,他在回到太师府后,就开始频繁做噩梦。

    梦里杨翁那张苍老的脸总是和蔼地看着他,请他喝茶,他端起茶杯,发现粗糙的红泥茶碗里,粘粘稠稠全是鲜血。

    老汉血淋淋的脸对着他,在火海里直勾勾盯着他眼睛,叫他:“阿呆——”

    戚玉台豁然梦醒,已出了一身冷汗。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不对劲。

    有时候白日里也会看见杨翁的影子,还有阿呆,渐渐的他开始有迷惘失常,号哭骂言之状,医官院院使崔岷说他这是情志失调所致,因遇险临危,处事丧志而惊,由惊悸而失心火。

    父亲令崔岷为他诊治。

    那段日子,戚玉台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崔岷每日来为他行诊,深夜才归。妹妹以泪洗面,父亲神色郁郁。

    好在兜兜转转过了几月,他渐渐好了起来,不再做梦,也不再会在白日里看到杨翁的影子。

    甚至连腰间那道深深刀疤,也在连用十几罐“玉肌膏”后只留下一点很淡的影子。

    一切似乎就此揭过,除了他落下一个毛病。

    一见画眉,一听画眉叫声,便觉心中易怒烦躁,坐立难安。

    父亲干脆驱走府邸中所有鸟雀,太师府上上下下再也寻不到一只鸟。

    至于那只画眉……

    杨翁家的那只画眉当日被他带走,仍锁在鸟笼中,后来他回府后,伤重、心悸、调养……府中上下都忘了那只画眉,等过了月余记起时才在花房里找到。

    无人喂养,画眉早已饿死了,羽翅暗淡凌乱,僵硬干瘪成一团。

    下人把它扔掉,他再见不得画眉。

    耳边传来清亮啁啾,一声一声,声声欢悦。

    戚玉台瞳孔一缩。

    哪来的声音?

    这里怎么会有画眉!

    寒意从脚底升起,他颤抖着望向眼前。

    那幅巨大的、漂亮的画眉图就在他面前,老汉与雀鸟都是同样栩栩如生,一大片新鲜茶叶的奇异芬芳钻进他鼻尖,他恍惚觉得自己正在城外莽明乡的茶园中,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老汉木然望着画外的他,眼睛鼻下竟渐渐地流出血来,血泪若当初茅舍地下一般蜿蜒,却又比那时候更加鲜丽。

    戚玉台惨叫一声,抱头蹲了下来。

    他呻吟着,央告着:“……不是我……别找我……”

    昏蒙的脑子突然变得格外刺痛,像是有人拿着根粗大银针在他脑中愤然翻搅。他痛得浑身发抖,四周火光变得不太清晰,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又在何地,只是抱着肩膀哽咽,胡乱地开口:“我是、我是太师府公子,我给你银子……”

    “别找、别找我……”

    ……

    楼下火势渐小。

    穿着火背心的巡铺们从楼里出来,收好竹梯。用剩的水囊摞在一边。

    申奉应抹了把脸上飞灰,心中松了口气。

    火势不算小,木阁楼也易燃难灭,但好就好在胭脂胡同附近有两个军巡铺屋,水囊人手都备得充足。整座楼里所有人都救了出来,如果再晚半个时辰,再想救阁楼上的人恐怕就没这么容易。

    他揉了揉胳膊,看向阁楼顶上的火光。

    火是从最上头一层起来的,因此顶阁的火也最难扑灭,且木梁被大火一烧极易坍塌,他没再让巡铺们上去,已经烧了这么久,再灭火无甚意义,总归人都没事,就不必让巡铺再冒无谓风险。

    所有救出来的人都挤在木楼不远的凉棚下,裹着毯子惊悸未消,申奉应才收好唧筒,就听得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句“这人是太师府公子!”

    太师府公子?

    申奉应耳朵一动,唧筒从手中滑落。

    他没顾得上唧筒,扭头问道:“在哪?太师府公子在哪?”

    “在这里!”闹哄哄的人群里有人对他挥手,“他自己说的!”

    申奉应精神一振,夜里出差的倦意顿时一扫而光。

    当今朝中就一个太师,太师府公子,那就是戚家公子咯?

    戚公子怎么会来丰乐楼,以他家资,应当去城南清河街吧?

    不过这么大官,应当不会有人敢冒充。

    他都没见过太师呢!

    申奉应美滋滋地想,要真是太师府公子,今日他救了对方一命,也算卖了个好,不说连升三级,升个一级应当不为过吧!

    他一路小跑到凉棚下,轻咳一声,端出一个严肃而不失亲切的笑容,问:“戚公子在哪?”

    有人朝他指了指。

    申奉应拨开人群,低头一看。

    人群最中央,蹲着一个年轻公子,衣裳被火燎得狼狈,抱着头不知在嗫嚅什么。

    像是被吓着了。

    天可怜见的,这么大火,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应当受惊不轻。

    申奉应小心靠近他,柔声开口:“没事了,戚公子,火已经灭了……戚公子?”

    地上人颤了颤,慢慢松开抱头的手,一点一点抬起脸来。

    申奉应一愣。

    男人胆怯地望着他,一张脸被灰熏得发黑,嘴角不住翕动,申奉应凑近,听见他说的是:“我是戚太师府上公子……我是戚公子……我给你们银子……好多银子……”

    申奉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眼前人兀地惊悸跳起来,一把抓住申奉应袍角,疯疯癫癫地开口:“画眉,你有没有看到画眉?好多好多画眉!”

    他痴笑着:“画眉流血了!要来杀人了!”

    四周鸦雀无声,不远处阁楼火光未灭,胭脂胡同狭窄的胡同里,密密麻麻的人群团团看向这头。

    如看一出热闹杂戏。

    申奉应下意识后退一步,面上柔情与笑容顷刻散去。

    什么情况?

    这人真是戚太师府上公子?

    怎么看起来倒像是……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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